40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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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連六天寵幸抱月閣內禁足的盛氏,負責彤史記載的掖庭司夜太監來到上樂宮,太后聽完,對他道,“知道了。”待司夜太監走後,便喚來太後殿總管錢為義,讓他去請皇帝過來。

自柳皇后薨逝、大皇子交太后撫養,弘德帝與太後母子之間關係比前幾年平和許多,那燕賾雖做不到晨昏定省的孝子模樣,但亦不再像年少時那樣想着偶爾與她置氣。

太后勸弘德帝,“皇上真喜愛初初,便儘早給她封個名號吧。”一面看他。

燕賾面含微笑,“是朕做的不妥。”

太后見他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總歸是他的繼母,不好管內幃之事過多,輕嗽一聲,問,“不知你是怎麼考慮的?”

皇帝反問,“太后的意思呢?”

任氏想一想,正色道,“天家行事須經得起後世推敲和檢驗,此事還是不要潦草的好。”

第二日,召徐國公府楊典夫人宋氏入宮,商議嫁娶一事。

宋夫人將予印一併帶來了。皇子麟對予印很感興趣——一直以來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大人,見到一個孩子自然稀罕,主動過來問他,“你是誰?叫什麼?”

予印來時已被教導過禮儀,按照所學的跪下,“殿下,我叫盛予印。”

小皇子皺眉道,“你不要學他們跪來跪去。起來,跟我玩去吧!”

“謝殿下。”予印站起身,回頭去看宋夫人。

太后對他們道,“去玩吧。”又命宮人,“看好大皇子。”小皇子高興地眉開眼笑,上前拉住予印的手一起跑開。

上午無特事,皇帝未朝,在太月殿的一側廂房閱讀奏摺。這些奏摺大都經中書省批閱過,標明審批意見和備註。大周立朝從太祖起,在中書省下設六部,吏、戶、禮、兵、刑、工,現中書令邵秉烈主管吏部,中書侍郎俞鳳臣主管戶、刑、工三部,另一位中書侍郎申鼐掌管禮部,唯有兵部是直接向皇帝彙報。

皇帝先看吏、刑二部折,和梨子進來,“皇上,兵部有急報。”燕賾忙讓呈上,翻開一看,是楚王所在轄地傳來的密報。

正閱讀間,聽到外面細碎的話語聲,皇帝放下手中紙張,“初初進來。”

果然,門口出現一個玉蘭色身影,緩緩兒向裏面走來。

初初走到書案近旁,向皇帝行禮,“禁足結束,來向陛下謝恩。”

燕賾起身離座,面上帶着笑,“朕命你閉門思過,這些時日下來,有沒有什麼心得?”他邊走邊說,一句話說完,走到初初面前,自然握住她的手。

“有心思考,無奈夜不能寐——日不能思。”初初看着他,一雙眼睛有如濕潤的葡萄,含幾分愛嬌和揶揄。

兩個人面對着面,這樣子的話語,由着這樣子輕柔的嗓音說出來,便像一滴琴音,燕賾只覺到一種脈脈的、說不盡的美好感覺讓人徜徉在裏面,同時還有一份被滿足了的純男性的自大與得意,他胸臆里鼓鼓的像一個充滿了氣的氣球,低下頭咧嘴笑道,“通是我的錯。”

噌亮的像鏡面一樣的青金大理石地面上,就見兩道人影兒靠到一處,交頸而立。忽而一聲童稚的聲音問道,“父皇,初初,你們兩個在做什麼?”

那兩道人影連忙分開。

皇帝一看,下面站了兩個孩童,一高一矮,矮的那個身穿豆青色金邊織袍,頭戴小小捲雲冠,卻不正是皇子麟!

喚和梨子近來教訓,“怎麼大郎跑進來了你們都不知道!”

小皇子偏還纏着問,上來抱住皇帝的腿,“父皇,父皇!你們剛才在做什麼?初初嘴裏面有糖嗎?”

皇帝仰到,和梨子差點跪趴下,連帶着初初一張粉面亦羞的通紅,再看侄子予印也在旁邊,眼睛眨巴眨巴的,強作着冷靜問道,“你怎麼會和皇子殿下在一起?還不快向陛下行禮。”

“好了好了,”燕賾難得看到初初不淡定,反過來圓場,“不要難為孩子。”一面對兩個孩子道,“你們忒也淘氣,初初生氣啦。”

孩子不經哄,小皇子果然從方才的問題上迴轉過來,上來牽住初初的衣裙,揚起小臉兒求原諒。

這時候,跟隨小皇子來的上樂宮的宮人進來道,“陛下,徐國公府上來人,太後殿下請初初姑娘過去。”

燕賾笑點着兩個小孩兒,“看你們淘的,差點誤了正事。”初初便想告退前去,皇帝卻道,“慢,你們出去等候,待朕閱完這一道折一道過去。”

底下站着的宮人心裏道,乖乖隆的東,不過是商議盛氏的嫁娶之事,皇帝竟要親自參與,可見對這一位的重視。偷眼看邊上立着的女子,倒是一副極淡然適意的模樣,未見怎樣別樣的歡喜,再看上面,皇帝已回到座上,預備重新瀏覽奏摺,亦是尋常,足見他二人對這樣再別人眼中的隆寵均是十分隨意以為常。

與此同時,三百里之外長安城的謝府,卻別是另一種氣氛。

幾日前謝蒼遭久未涉足朝堂的徐國公楊粟當廷斥責,雖言辭並不重,但那楊粟是何等身份的人?謝蒼好大一個無臉,不用邵秉烈為首的相黨眾人譏嘲,他為人一向自負,自己就先受不了,當日下午借故京城有事,再向皇帝請回長安。

此刻,謝府外書房內,外面艷陽高照,這書房卻用厚重的紗簾遮擋,十分幽暗。屋內只有兩人,謝蒼散發赤足,坐在榻上。座榻下三雲上匐着一人,身着玄色道袍,頭戴道冠,一柄長長的拂塵拖在肩后,面前擺一方沙盤,那道士一手捏住拂塵手柄,另一手在沙盤上畫畫寫寫,嘴唇翕動念念有詞,是在扶鸞。

一時,這人停下,緩緩睜開雙眼,謝蒼問,“怎樣?”

道人以手一攤,事宜他看沙盤,“盡在盤中。”將沙盤調轉方向,面向對方。

謝蒼便看,上面道:

天河水,納百川,吸日月光。可普降甘霖,亦能興洪滅世。

一念疏忽,是錯起點;一念決裂,是錯到底。

抬頭問,“何意?”

那道人道,“從大人所給此女之命格,屬水,為水中天河。水能滅火,大人的命格乃是天上火,遇凡水不克,然此女命屬天河之水,與大人已是相剋,更有——”以枝在盤中寫下幾字,正是四年前之年份,“我看此女四年前曾遭大難,正是大人運起之時,若我沒有占錯,她彼時遭難卻與大人有關聯。世道輪迴,緣起緣滅,此一時、彼一時也,此女與大人的糾纏,從那時起,到現在勾連,尚未停止。”

謝蒼眉間跳動,“你是說,她會克我?”

“然,”道人拈鬚頓首,“大人命相一生吉貴,小人數年前就曾言,只你命里有一個煞星,若能避過,則有問鼎之勢。這個煞星,——”鸞枝往沙盤中一畫,“定是此女無疑!”

卻說數日前九陽驛館大理王子呼赤身邊的侍從金頓醫好了沈驥的毒創,第二日,沈驥即從昏睡中醒來。皇帝特從九陽離宮中傳來旨意,予他十日假期,命在家中好生休養,並賜了許多珍奇藥物補品無須再提。

沈驥當天回家,老太君鍾氏尚不知兒子已回京城,剛要罵他脫懶滑皮,大兒子沈恭告訴她沈驥受傷一事,情狀曾經兇險。鍾老夫人聞言不語,半晌,把擔憂關切都隱藏到心中,拍一拍沈驥的手,再看沈恭,“你只有這一個弟弟,要護好他!”

沈驥想說與哥哥無干,沈恭悄悄向他擺手,恭敬回道,“是母親,兒子知道了。”

兩兄弟從房中出來,沈驥便有些不過意,他其實知道,哥哥雖是長子,老太太卻一直是偏疼自己的,遂向兄長道歉。沈恭道,“你我兄弟二人,同血同脈,還說這些做什麼。況我既為長子,自比你多一份責任。”

正說著話,看見沈恭的妻子張氏從影壁里走出來,後面還有一女子,形容有些陌生。沈恭笑道,“你嫂嫂和弟妹來了,你既有假,這幾日便在家中好好陪陪弟妹。”

那沈驥雖業已成親,但他一心撲在公事上。結婚時只領了三天婚假,也沒有休完,只在家待了一天半便又回去當值。宮中護衛任務繁重,一月里倒有大半歇宿在宮裏宿舍,下剩的一小半便回到家中也大都在外書房裏打發。後來皇帝離宮消暑,又是一去一月,因此他二人成親雖有三月,但夫妻倆攏共在一起單獨相處的時間卻是十個指頭都數不到,是以這樣子偶爾一遇,兩下里都覺有些陌生。

好在他這位新夫人甘氏卻是一位極通情達理的女子,從沒有埋怨。鍾老夫人有時候想起來罵兒子,她反會去勸婆婆,“男人以事業為重,夫君在外拼搏,也沒有去做額外的事情,又得皇上器重,媳婦很知足。”

“哎,哎,”老夫人一面滿意媳婦賢淑,一面卻憂愁另一樁事情,“再忙也不能全不顧家。如今他也二十多了,大郎的孩子已有幾個,二房什麼時候可以開枝散葉啊!”

沈恭與夫人張氏極有默契,那張氏將甘玉屏往前面一推,“成天裏念叨二爺,這不就回來了?”

“大嫂,”甘氏的父親是太常寺常學士,她又是長女,自幼被教養的心性平和、舉止得宜,雖長嫂說的不實,但卻是一番好意,當下不再分辨,規規矩矩站到夫君邊上,只頰畔有一抹不好意思的紅意。

沈恭與張氏攜手離去,留下沈驥與玉屏二人站在影壁下,各有幾分生疏。

待他們走遠,玉屏方向沈驥道,“二爺,我沒有……”

沈驥道,“我不在家的日子,多勞你代我侍奉娘親,辛苦了。”

甘氏便道,“這都是妾身應當的分內之事,你我夫妻,二爺不要客套。”

沈驥覺得,自己的這個妻子賢淑恭孝,更難得是沒有尋常女子的狹小心性,落落大方,宜家宜室,心道自己當初沒有選錯。她雖不是青璃,也沒有那人的驚鴻絕麗,但她是自己的妻子,須得好生對她。便對甘氏道,“外面日頭大,我們回房去說話吧。”

丈夫走在前面,甘氏默默跟在後面,看着前面沈驥高大的身影,他那樣魁梧沉穩,便如一座山一般,再大的事發生都有他扛着,讓人安心,玉屏覺得,自己沒有嫁錯人。剛才見他面色有些憔悴,甘氏想到婆母經常說的,沈氏一門雖聖眷隆重,遭人羨嫉,但誰知其間艱辛?護衛皇帝安全,片刻不能鬆懈。大房那邊也是,大伯雖略比沈驥強些,一月間回家多出幾日,但大房裏有三個姨娘,還有若干侍妾,沈驥卻是連一個通房也沒有,就憑這點,玉屏覺得自己都須好生服侍夫君,她對婆母說知足,真是半句不假。

暗提一口氣,跟上丈夫略快的步伐。

那沈驥不是個能閑得住的。皇帝給他十天假期,他在家裏呆了三天便十分憋悶,到第四日,實在熬不得,便一匹馬牽出,溜到街上。

沈驥在九陽離宮降服的紅色野馬,皇帝依諾賜予了他,沈驥嫌他到街上招人眼,便將它留在了家中。那馬雖已被他馴服,但野性未泯,自從九陽回來一直圈在圈裏,也快憋瘋了,此刻見沈驥單人跑出去逍遙,卻不帶它,恨恨得咬住木樁,再一大口悶到草里,頭也不抬。

沈驥十分愛它,撫着紅馬長長的鬃毛,“馬兒啊馬兒,你乖一些,回來我給你帶胡糖吃。”

這馬嗜糖如命,聞言頓時將馬臉從草中抬起,大眼珠子亮晶晶的,涎水都快流下來,沈驥被逗笑了,“你也會裝可愛。”

他先到西市,去胡人開的店鋪里買了一大包胡糖,想了想,讓老闆把糖分五六個小包裝好,揣入懷中。

店鋪旁邊是一家茶館,裏面一個說書人眉飛色舞正說到酣處,沈驥略頓足一聽,還是三十年前大周建國的那一段故事,楊粟、周野、還有自己的父親沈薄,都是裏面鼎鼎有名的英雄人物,已故的謝太后更是與他們齊名的傳奇女子,百姓對謝太后的敬仰懷念不下於太宗,大都親切地喚她“阿衡太后”。

剛要走開,忽下面有人問道,“何九,最近有沒有新段子?”

那說書人何九喝口茶,“這位爺指的什麼新段子?”

那人便道,“皇帝陛下新寵了一位美人,四年前家裏被滅了族,聽說生的是花容月貌如嫦娥在世,這事能不能講?”

何九笑道,“我當是何事,皇帝身邊哪一個不是美人?便寵愛這一陣又算得了什麼?不值講,不值講。”

底下那人笑罵,“好你個何九兒,還看不起人,那你說,怎樣才值講?”

何九再呷一口水,“等這美人,什麼時候成了皇后,我何九一定講她!”那下面的也是個好事較真的,便道,“不成皇后,成貴妃何如?”何九痛快,“貴妃也講!”

吵吵嚷嚷,笑笑鬧鬧,頃刻間那何九木枕一拍,“言歸正傳,咱再接着上回……”

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沈驥不知不覺,竟站在茶館門外聽完何九與聽客的一翻笑談,一個夥計走過來,“爺,要不進來?一碗茶五個銅子兒,包續杯,不加價。”沈驥才回過神,搖搖頭,牽馬走開。夥計沒做成生意,撇撇嘴,“什麼玩意,穿的人模狗樣的,還想白蹭書聽。”

沈驥離開茶館,一時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心嘆到底不是年少時閑逛起來興緻高昂,放一顆胡糖進嘴裏,也沒覺得怎樣甜,不知那野馬為甚這般愛嚼。

漫不經心行到一處店鋪門口,無意抬頭,見牌匾上寫着三個字:奇石館,他心中一動,這時候旁邊幾人結伴,正向這店鋪里去,其中一人身影熟悉,沈驥喚道,“靜德。”

孟顯章聽到有人喚自己,回頭一看,一個高高壯壯嚴肅的青年手握馬韁站在不遠處,正看着自己,他忙與同伴告個惱,走過來,拱手道,“沈大人。這般巧,你怎麼在這。”

“說來話長,”沈驥輕描淡寫一語帶過,看看此處,再看看孟顯章,“孟大人常來此處?”

“哦,”孟顯章解釋道,“我從小酷愛各類石頭,不時也來這裏逛逛。難得沈大人今日有空,要否與我等一道?”

沈驥想了想,“也好。”將馬栓到店鋪前的石欄上,隨孟顯章一道入內。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事多上火,臉上長了好些小火疙瘩,又疼又丑:((求抱求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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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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