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難易

39難易

盛初初在抱月閣內,每天看晨光染亮窗牅,然後夕陽從縫隙里褪去,這樣子太陽一起一落到第五天,殿門突然打開,初初本跪坐在窗前榻上,聽到身後嚓嚓的腳步聲,她回過身,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內侍站在面前,戴着高高的帽子,鴉青色的袍服一絲不苟,臉上的表情因背光尤顯出閹人的陰鷙。

“盛瑜溪。”

“我是。”初初站起身。這樣的情形何其熟悉,她想起幾年前在冷宮時,還有那一次在離京二百里的客棧。

“隨我來。”

“皇上命我在此禁足。”初初平靜道。

那人冷笑,揚起手中令牌,“若沒有皇上的旨意咱家怎能進來?走罷!”

初初卻沒有再分辨,輕輕答“是。”下榻穿上鞋子,“請公公帶路。”

他們將她帶到一處偏僻的院落。初初是“三進宮”的人了,長安城的天牢、冷宮的牢房,哪裏不曾去過,見這院落雖比那兩處齊整亮堂些,當下便識出也是關押囚犯的地方。

帶她來的內侍叫做冷寺,奚宮局五品司儀太監,專管宮人懲處,最有手段,凡落到他手裏的宮人莫不怕他,有個諢名叫做冷二爺。他將初初領進院子,這處當值的宮人自不比皇帝後宮的清俊秀麗,皆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旁邊還隱隱傳來正在受罰宮人的凄嚎,冷寺去看初初,卻見這弱質翩翩的小女子好似充耳不聞,一步步跟着似閑庭信步,奇道,“這是關押宮裏人犯的地方,你不怕?”

初初道,“我十二歲去過長安天牢,還有冷宮的禁牢也住過一段時日。”

冷寺驚奇,只因她說的這兩處都是人間最險惡的所在,特別是那冷宮的禁牢,每一個洞裏只有不足四尺高,人待在裏面須時時坐着,不能站起,且不說幽暗潮濕,只那一等不知天日的孤獨寂寞,正常人進去不消兩日便要發瘋,更遑論幾年前還只十二歲的小小女子。

不由道,“原你有一些見識。”

初初輕嘲,“哪裏,不足掛齒。”一個小女孩,不是從繡房裏長大,而是混跡於監牢戍所,確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地方。

冷寺雖酷辣,卻並不是晉王那等好殺的惡人,他第一眼本惡這女子稀世美貌,此刻卻見她從容平靜,有一等氣度遑論女子、便是大都男子都不可比,倒生出一兩分善意,吩咐下面,“帶盛姑娘回房,不要慢待了她。”

下午,予印被送來。姑侄相見,分外陌生,下一秒,予印卻撲到初初懷裏,他畢竟只是六歲的孩子,咬着嘴唇道,“姑姑,我怕。”

初初心中一陣難過,家變之後,自己與這小侄子雖然活下來了,但皆命運多舛,頭頂上仿時時懸挂着屠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落下來,所以彼時皇帝將予印接來寄居到徐國公府上,初初卻情願他仍留在雲南,離京城遠遠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予印搖頭,眼淚流下來,“他們對伍叔叔用刑,先生他好可憐!”

“誰?”

“一個叫謝大人的人,他問我話,我全不知道,他們說阿大是伍叔叔帶來的,阿大也說伍叔叔指使他,姑姑,我們從來沒想過為祖父報仇,更不認識什麼楚王殿下,是也不是,姑姑,是也不是?”

幾天的經歷,予印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說出的話斷斷續續,初初聽不太懂,但這些語句中流露出的不祥——謝大人,難道是謝蒼?報仇,楚王——這些究竟有什麼關聯?

門開了,一看到門口立着的冷寺那張陰鷙的臉,予印頓時收聲,抽噎着不敢哭出來,冷寺向初初道,“盛姑娘,隨我來。”

“姑姑!”予印扯住初初的衣襟。

初初輕輕掰開孩子的手,站起來,“誰要見我?”

藉着上午那一兩分善意,冷寺告訴她,“兵部尚書謝蒼謝大人。”

初初牽着予印到門口,“冷二爺,”來時聽旁人這樣喚,初初便也如是喚之,“我與您萍水相逢,但瑜溪歷經苦難,看得出您是個重情義的好人。煩請您代我給皇上身邊的和梨子公公帶一句話……”

冷寺皺眉,“盛姑娘,你的案子不歸咱家管,不要為難咱家。”

“冷二爺!”女子盈盈動人的一雙眼睛回蕩着水光和苦澀,那冷寺雖是冷身冷心冷肺之人,亦不禁一頓,初初道,“並不是為我,只為這孩子——就一句話,朝堂之事,小女子概莫問之。請,轉告皇上。”

“陛下,盛……初初姑娘讓人遞話來了。”博山爐里涼香裊裊,杭白菊一朵一朵在水晶茶碗裏映出淺碧色的茶湯,皇帝這幾日心情不好,比平時易怒,和梨子上前小心翼翼說道。

燕賾立從攤開觀看的圖紙中抬起頭,“是誰遞的話?”

“冷寺。”

“他?”燕賾稍感意外,冷寺的為人他知道,什麼時候也憐香惜玉起來了?

“她說什麼?”

和梨子看着皇帝,那一位着人遞話,他應當是高興的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上午又讓冷寺帶走她,彼處虎狼一樣的場所,還要經謝大人審訊,那一位又是那樣的烈性子,萬一有什麼好歹——皇帝好像看出他的小心思,嘆口氣,“傻東西,她連我都不怕,還會怕誰?”

皇帝這句話說的輕描淡寫,和梨子一想也是,便不再多言,只將原話帶到,“初初姑娘說,朝堂之事,小女子概莫問之。”

燕賾沒再說話,半晌吩咐,“知道了,你下去吧。”

三日後,廷議。

刺客案竟然牽扯出大理與楚王勾結,皇帝召集重臣議事。一大早,邵秉烈為首的文官和京畿大都督領銜的武將,四品以上齊集殿堂,皇帝沉默高坐在寶座上,眾臣肅然。

“說吧,都有什麼想法?”

從擒拿到刺客到今日廷議,雖則已過去近十天,但今日廷議之前皇帝沒有和任何人通過氣,下面人一時沒有人說話。眾人都想,這件案子前由沈恭探查,後有謝蒼問案,這二人都是帝黨的中堅力量,只看他二人如何說話,屆時便摸到了皇帝意思。

果然,皇帝吩咐,“兵部將案件審查的怎麼樣了?”

“回皇上話,”謝蒼出列,這幾日晝夜審案,這位眾人眼中皇帝的心腹重臣雖面容憔悴,精神卻好,回話條理分明,“大理刺客阿大行刺一案已基本查明,刺客阿大承認先後兩次行刺均為他與同夥所為,並指認大理國現在的貴妃段氏與人同謀,意圖行刺我皇嫁禍王子呼赤。”

皇帝問,“大理國段氏與何人共謀?”

謝蒼跪下道,“據阿大稱,是與楚王殿下。”

眾臣嘩然。

邵相派一眾人,自邵秉烈到俞鳳臣、竇章、趙光耀,皆不做聲,只都御使安可仰出列跪下,“謝尚書所言,是否有憑據?單憑一蠻國刺客之語,言及我大周親王,如無憑據,不足為信,陛下警惕小國妖人的挑撥之言啊!”

安可仰說的十分在理,眾臣皆以為是,看向謝蒼,皇帝問,“有無真實憑據?”

謝蒼不慌不忙,使下屬捧來一盤,呈給皇帝。皇帝看罷,當即將盤上物擲到地下,重重冷哼。今上自登基以來,鮮少朝堂發怒,那一年庚申之變當廷擒拿原兵部尚書丁琥,丁琥知事已敗,一面執着太宗賜的免死牌一面向邵秉烈怒罵,少年皇帝從御座上站起,指着丁琥,“琥,汝但奔地府,以何面見吾父耶?”只一句將那本還做困獸斗的丁琥羞憤交加,最終束手就擒。

皇帝擲下東西,堂下一片嗡嗡聲立止,一時他平復了,指着台階上的那物,“給眾閱。”

和梨子將物件捧起,遞與眾臣,從邵秉烈起,一一看過。眾皆不語,那是一塊楚王信牌,為宮中御制,絕無可能仿冒。

剛才說話的安可仰不再說話,禮部尚書何明清卻出列跪下,“陛下,茲事體大,又涉親王、大理,內政外交之大事,臣以為,不宜妄斷。”

謝蒼與安可仰方才傳閱時皆已站起,此刻微睨地上跪着的何明清,心想這人怎麼回事,皇帝想對楚王用兵,不僅不附和,還三番五次向著邵相一派說話,其心必妖。

皇帝問,“依何卿言,該當如何?”

何明清道,“臣以為,當召楚王進京,同時令使節出訪大理。”

謝蒼譏誚,“出訪大理——難道直接去問令大的妃子段氏是否參與此事?”轉身向眾臣,“諸位同僚,不知誰願意出任使節?”看向鴻臚寺卿、褫國公周繼盛。

自褫國公周野逝世之後,周繼盛兩面逢迎,一面與任太后家族修好,一面結交上皇帝身邊的新貴謝蒼。此刻見他眼風遞來,知道是示意自己說話,但何明清亦是皇帝的人、傳言中即要入閣的下一任中書侍郎,周繼盛裝作沒看見謝蒼的暗示,低下頭。

周繼盛裝憨之際,邵秉烈起身說話了。“陛下,老臣以為何尚書所言在理,是持重之言。如果楚王奉召來京,將事情原由向陛下講清,是非公直,屆時自有論斷,若他不來——再做打算。而大理方面,畢竟涉及兩國外交,前有王子呼赤訪我,我再回訪一探虛實,於理站得住腳。”

邵秉烈這個級別的人,說起話來已不用刻意的咬文嚼字講究工整,句句都是大實話,皇帝胸中自有計較暗中點頭,底下其他臣子卻都迷糊了,怎麼回事?兩次廷議,帝派的何、謝二人一點都不和諧,反而是何明清與邵相心心相映,究竟是何明清投奔了相黨、還是皇帝與邵相成就了大和諧?

皇帝首肯,當朝議定禮部擬詔宣楚王回京,即刻發出;同時令鴻臚寺選派使節,隨王子呼赤回訪大理。

已近午時。皇帝問有無他事,謝蒼在猶豫,都御使安可仰卻再次發炮,“案件中謝大人訊問的人當中,還涉及到盛家遺孤,又是怎麼回事?”

謝蒼忽然有了警覺,盛氏一事因審訊不順,他本已打算擱置,而邵黨的安可仰今日兩次發難,他看向邵秉烈,依舊沉沉嚴嚴坐在太師椅上,沒有改變,寶座上皇帝的身影卻在不知不覺中莫測起來。謝蒼宦海沉浮經年,這一份警覺便是經驗所換,但眾臣中已有人出聲,“盛氏?難道是前左都御史盛肇毅?”盛家是庚申之變被滅門的最後一個重臣,而盛家的遺女不久前曾亮相於皇帝身邊,有人見過,是以眾人記憶清晰。

謝蒼硬着頭皮,“刺客阿大是隨盛予印主僕從雲南一路進京,臣懷疑其間或有牽連……”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聽大殿門口一個老者的聲音道,“老臣可保盛氏無辜,與此事絕無牽連。”

眾臣嘩然,是誰竟敢在皇帝廷議的大殿上喧嘩!紛紛回頭,只見一個瘦削的身影緩緩走來,那老人鬚髮白了大半,滿面皺紋,眉眼普通,豪不起眼,可是已有人彎下了腰,“楊公……”有些資歷淺的臣子並不認得他,悄悄問,“哪個楊公?”可是當他們看到坐在太師椅上的三位宰相,以邵秉烈為首盡皆站起,向他致意,稍聰明些的明白過來了,楊公——難道是十年未涉足朝堂的徐國公楊粟?!

楊粟走到寶座下,跪下,“陛下。”皇帝命免禮,楊粟道,“我皇自登大寶,臣一直積病在身,請讓老臣向我皇行大禮!”說罷起身,工工整整三叩九拜。楊粟是徐國公,又在太宗治下加封一品太傅、上柱國將軍,整個大周朝,他是在世的臣子中爵位、品階都最高的一個,有他跪拜,邵秉烈便也領着眾臣隨其一起向皇帝行禮,一時群臣皆執圭下拜,山呼萬歲。

“眾卿家平身,”皇帝端坐在寶座之上,黑黃二色旒冕玉珠後面,他年輕的臉安詳而鎮定,“賜坐。”邵秉烈扶着楊粟的手,將他帶到自己座上坐下,三相順次向後。

楊粟向謝蒼道,“謝大人。”

楊粟的軍功、資歷在那,太宗朝間縱太宗本人亦要親切的喚一聲,阿弟,謝蒼不得不伏,鞠□子。

“盛氏一門,有子只六歲,懵懂不知事,那門人伍某,出自吳國公門下,四年來忠於職守,為人憨厚。伍某出於憐憫之心偶攜了扮作貧民的阿大兄弟進京,那阿大有心偽裝,連我都不能分辨,伍某一個讀書人,被騙也是尋常。

謝大人一向明斷是非,何苦執着於稚子弱女?”

楊粟的語氣平和,謝蒼卻是冷汗涔涔汗濕後背。

皇帝一直沒發話。

他一顆心越發沉下。

這一次,他輸了。

被帶走後的第三天,初初姑侄終於被放出。

“沒事了,出來吧。”依舊是那位面帶陰鷙的冷寺,初初帶予印共同向他行禮,“冷二爺,謝謝你。”

冷寺擺擺手,側身避過,“不敢。初初姑娘,我二人算是結識了。後會有期。”

予印隨楊家的人回去,據說,楊粟告訴皇帝,他與予印十分投緣,是以親赴朝堂為盛家作保。初初不知道這位大周第一等功勛的重臣、曾被太祖譽為“能打神仙仗”的老將,這句話里幾分為真,幾分是勢,但予印確告訴她,他自到楊府,每日清晨都與一名老者交談,不料他竟就是國公爺本人。

重新回到仙居殿側殿抱月閣,初初見殿門依舊關着,與她離去時一樣,接她回來的小侍李興六道,“初初姑娘,您尚在禁足之中,請進吧。”

初初這才想起皇帝是要自己禁足殿內、閉門思過十五日的。遂向小興六微微欠身,走進殿內。

走了幾步,卻停下。大殿內空無一人,皇帝卻站在垂花門處,聽到她停下,轉過來。

初初站在原處,半晌,方緩緩蹲身行禮。

燕賾向她伸出手,“過來。”

初初不動。她烏盈盈的眸子看着他,保持着雙臂交握於腹前的姿勢。

終於,她蓮步輕移,緩緩兒走到皇帝身前,拜下,“謝皇上恩……”話未說完,被攬着腰身跌撞到對方懷裏。初初這才察覺他如以前的一天一樣,身上的朝服還未更換,只除下了旒冕,黑色束帶將他如濃墨一般的發高高束起,金鉤十二章紋的玄色朝服稱的年輕的皇帝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皇帝托住初初的後腦,將她帶着靠近自己,眼對着眼。

不自覺間心跳加疾,初初下意識想躲開,但他已吻住她的唇。

糾纏之中,髮絲再一次纏到朝服上的細小珍珠上面,密密麻麻的痛讓人感到清醒,細碎的淚花泛出,燕賾喜歡看她無意流露出的脆弱,即便是假的,手伸向腰間,朝服七零八落得褪下來,初初的髮絲不知帶落若干,痛的大顆大顆淚珠滾落。

沒有多餘的撫慰,皇帝將她抱起,走向內殿。

一層又一層半透明的帷幔,抱月閣內氤氳着情愛的幽香與燥熱。

初初跪在榻上,雪白如蓮瓣的身子光裸着,雙腿打開,腰身被摁到最低。她從不知道人可以這樣子交合,皇帝卻好像極享受,熱熱的汗從他身上滴落,他一時停下動作,滾燙的唇舌沿着身下雪白的脊背舔舐,初初忍不住輕顫,胸前立刻被掐緊,他捏的她幾乎要碎了。

初初覺得自己後來可能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屋子裏光線暗沉,帷幔外面一點一點的暈黃,像是螢火蟲。

“是蠟燭。”皇帝貼在她身後解釋道,他的胳膊橫在她腰間,輕輕向上撫弄着飽滿的柔軟。

初初回頭,發現皇帝的髮髻散開,長發披散下來,燭光在他眼裏舞動着笑意,初初覺得,他笑的時候這樣溫柔,讓人無法抗拒。

四片唇很自然的膠合到一起,輾轉吮吸,初初先推開他,“皇上……”

“叫我三郎。”

初初看着他,“不,我喚不出。”

“為什麼?”皇帝的手擰住她欲要閃躲的下巴,“你不過是愛上了我,卻忍不住糾結。”

初初不語。對方篤定的眼神神態,她忽而生出一股不甘和怒氣,側過臉淡淡道,“你我之間本就是不平等的,若相互對調,我也可以做到從容不迫。”

這話是極狂悖的了,或也只有她可以說的出來。

燕賾不語,半晌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從前在晉國,有個大臣叫趙朔,國君猜忌他,另一個大臣叫屠岸賈,藉機剷除了趙氏。趙朔一家三百口盡皆被殺,只餘下他尚在襁褓中的兒子。他的兩個忠誠的門客,一個叫公孫杵臼,一個叫程嬰,發誓要給趙朔報仇。公孫杵臼問程嬰,撫養遺腹子讓他長大成人,給趙大人報仇,和現在去死,哪一個更難?程嬰說,死容易,活着更難。公孫杵臼說,那好,我來做容易的。

這一個故事叫趙氏孤兒,初初早就聽過,此刻不解他何意,喃喃的,“生有何歡,死亦何懼?”不過是兩個好漢,與你我何干?

皇帝卻看着她,問道,“愛與不愛,哪個更難?”

不愛難,愛更難。

他攬她入懷,“你既已活着,還怕愛嗎?”

作者有話要說:有點文藝,咳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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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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