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9章 朱景淵的道別
幾分鐘后,朱景淳二人走出了乾清宮,此刻他倆皆神色凝重,眼眸深處還有藏不住的惶恐。
“兩位殿下,主上有命,令臣晚些隨二位前往恭順王府!”
朱景淳二人相視一眼,隨後便點跟倪二一道往宮外去了,很快他們一行出了皇宮,便向著東安門方向趕了去。
當他們路過東安門時,朱雲笙竟還守在原地,只不過是待在馬車內。
她原本想叫住兩位庶兄,可看到了有錦衣衛一路跟着,便讓朱雲笙打消了念頭,打算等出了宮再找去問情況。
於是在朱景淳二人出宮后,朱雲笙就坐着馬車跟了上去。
出了東安門,朱景淳二人各自乘車分別回家,朱雲笙選則跟上了朱景浩。
最終,朱雲笙趕上了朱景浩,二人馬車停在了一起。
掀開馬車窗帘,朱景浩看到了朱雲笙,遂笑問道:“三妹,你這是?”
“十五哥,今日你們匆匆入宮,所為何事?”
朱景浩一時被問住了,御前問對內容當然不能泄露,所以他必須要快速找到一番說辭。
“哦……這個……十三哥找我們有事,說是明年與諸國舉行馬球賽,讓我與十四哥謀划此事!”
一直以來,他二人就醉心於玩樂,且馬球之事一直由他們負責,所以這番說辭非常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朱雲笙點了點頭。
然後她也就沒再多問,與朱景浩閑話幾句后,這兄妹二人便相互告辭了。
朱景浩回了王府,其王妃趙氏便來詢問情況,以往遇着事她倆都會一起參詳。
但這次,朱景浩沒有說是怎麼回事,反而獨自一人去了書房,趙氏見他心情不佳也就沒追問,打算明天等丈夫心情好了再說。
很快太陽西斜,朱景浩吃過晚飯之後,按其正常的作息時間該去聽曲,但他卻吩咐府中備好馬車。
“去哪兒?”趙氏面帶不解。
“這些日子,六哥病得越發重了,我打算去瞧瞧他!”
“你瘋了?去看他作甚?是嫌自己日子太滋潤了?”趙氏沒好氣道。
“你這是什麼話,我們畢竟是兄弟,我去看看他……也是天理人情!”
朱景浩說了一番空話,而後便乘車往恭順王府去了,剛才的場景在青陽王府也發生了一遍。
冬日天黑得比較早,當朱景浩趕到恭順王府時,王府內外已亮起了燈火。
兩輛馬車一起到了這裏,正是朱景淳兄弟二人。
二人下了馬車后,才剛進了王府大門內,就看見了倪二站在承運門外,左右還跟着兩名手捧錦盒的校尉。
“拜見二位殿下!”倪二大禮參拜。
“就是這兩樣東西?”朱景淳問道。
“正是!”
朱景淳上前一步,從一名校尉手中接過一個錦盒,然後他便看了身後的朱景浩一眼,後者於是也上前來接過另一個。
早在兩年前朱景淵被削爵后,除了他嫡長子一家人,其餘兒子們都各封爵位自立門戶了。
如今這王府內,朱景淵夫妻和朱慕榆夫妻二人,便只剩下幾個年少的兒女,外加負責伺候的二十名宦官侍女。
比起睿王府全盛時,眼下恭順王府的人員配置,稱得上是無比的寒酸。
兩年以來,朱景淳二人極少踏足此處,上次來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即便那時恭順王府便已敗落,但也沒現在這種冷清的模樣。
“十四叔、十五叔,夜晚到府……不知……”來迎接的是朱慕榆,比朱景淳二人只小七八歲。
以往朱慕榆是很傲嬌的人,可自從老爹被削爵以及王府被圈禁后,這小子就很識趣的安分下來。
此前朱景淵鬧騰時,他便聯合眾兄弟們一起,把老爹給軟禁在了府中,可以說務實且果決。
也因為他的務實,導致朱景淵什麼事都防着他,所以朱慕榆是真的以為,老爹病得已經起不來了。
所以,當朱景淳說是來探視朱景淵時,朱慕榆便覺得合情合理。
但在下一刻,他就意識到了情況不對,畢竟這兩位與自己親爹不睦,一年多都沒登門拜訪過,怎麼突然就過來探視了,而且還是一起造訪。
“我爹實在病得重,如今除母親貼身照料,已經不見外客!”
看着這個曾經傲的很的“大侄子”,朱景淳冷冷道:“難道我們是外人?”
“趕緊帶路!”
“這……”
朱慕榆正犯難時,在其身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喲,他十四叔叔,為何這般火氣?若是榆兒有招待不周之處,你們責罰便是了,千萬彆氣壞了身子!”
說話的人便是陳芷,雖已不是親王正妃,但曾經的虎威猶在,此刻出場還是鎮住了朱景淳二人。
沒辦法,在過去近二十年時間裏,朱景淳二人都被睿王府死死壓制,這帶來的心理壓迫很難短時間消除。
沉默幾息后,一直沒說話的朱景浩開口道:“六嫂,我們是來探視六哥!”
前幾日的搜查,讓陳芷知道朱景淵還沒死心,最要命的是事情又敗露了。
所以陳芷這幾天處在惶恐中,此刻看起來就格外的疲倦,但她明白朱景淳二人前來不簡單。
“你們是奉了旨?”陳芷問道。
依照她的判斷,如果不是皇帝叫這兩人來,他們是絕不可能過來。
事實上,其他宗室眾人也是如此,哪怕連朱景淵的其他兒子,非必要的情況下也不會過來。
朱景浩沒有過多解釋,而是說道:“我們是來探望六哥,請帶路吧!”
即便周圍沒有其他人,朱景浩也顯得非常謹慎,沒有捅破那一層窗戶紙。
但無論陳芷還是朱慕榆,都明白這二人定是奉旨而來,於是也就只能領他二人前去。
以往朱景淵是裝病,但在這次事敗后他就真病了,以至於眼下已卧床不起。
剛剛才喝了葯,朱景淵雖是疲倦無比,可卻怎麼也睡不着。
正在他睜着眼,望着床頂紗帳時愣神時,門口傳來了侍女稟告聲:“王爺,青陽王殿下、靜海王殿下來了!”
下一刻,在陳芷和朱慕榆陪同下,朱景淳兄弟二人進到了屋內。
朱慕榆加快了腳步,來到床邊提醒道:“爹,十四叔、十五叔來看你了!”
朱景淵已經看見了兩位幼弟,他似乎感覺到了一些事,於是便掙扎着要坐起來。
正常情況下,朱景淳二人該上前來,告知朱景淵歇着便是,可他倆就站在原地看着。
於是朱慕榆只得上前攙扶,讓老爹從床上坐了起來。
“十四弟,十五弟……許久不見你們了!”朱景淵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可惜這倆人都未回應,讓這屋子裏的氣氛格外尷尬。
幾息之後,只聽朱景淳開口:“六嫂,我們與六哥有話要說,你們先迴避吧!”
這話就更不簡單了,無論朱景淵還是陳芷,此刻內心都有強烈的不安,即便朱景淳的語氣很平靜。
見朱景淳神色堅決,陳芷只能帶着朱慕榆走出房間,關上門之後在庭院內等待。
看了一眼朱景淳各自拿着的禮盒,朱景淵便開口道:“我做的那些事,聖上都已知道了?”
“不光聖上知道,我們也都知道了!”朱景淳答道。
“唉……我自詡算無遺策,實則蠢笨如豬,如今事敗我願賭服輸,他打算如何處置我?”
沒等朱景淳二人開口,朱景淵便道:“削爵也好,貶為庶人也罷,俯首稱臣也好,跟他演兄友弟恭的戲也行,我都接受!”
“他若實在氣不過,發配我去鳳陽高牆等死,我也認命了!”
朱景淵表現得很坦然,他所設想的最壞結果,便是被剝奪一切發配鳳陽。
然而,房間內再度陷入沉默,朱景淵強壓下的不安,此刻便如巨浪重新襲來,讓他已是難以裝出淡定。
“聖上讓你選擇,如果你認罪自盡並上表請罪頌聖,他可以追贈你親王爵位,並特許你安葬於先帝陵園!”
待朱景淳說完后,朱景浩跟着說道:“如果你拒不認罪,那你將會被我二人告發,因謀逆罪你夫婦及嫡嗣被賜死,餘下家人被逐出宗譜后發配鳳陽!”
言罷,朱景淳二人各自上前,將手中錦盒放在朱景淵面前打開,裏面分別是藥丸和白綾。
在朱景淵看來,如今朱景洪已做了皇帝,殺他這嫡兄註定會背負罵名,加之父母臨別時都有告誡,要兄弟之間和睦相處……
所以朱景淵認為,無論從大局還是孝道來說,只要他在最後時刻臣服,朱景洪都不會殺他這位嫡兄,這也是朱景淵有恃無恐搞破壞的原因之一。
而眼下,自以為萬無一失的保障消失不見,朱景淵整個人便再難淡定了。
恐懼、後悔、悲傷、迷茫、心痛……亂七八糟的感覺,全都湧上了他的心頭。
原本朱景淵身體就虛弱,此刻遭受如此重擊竟直接垮了,整個人從床上癱倒了下去。
站在原地,朱景淳二人看着這一切,他們心裏其實也不好受。
天潢貴胄又如何,走錯路還不是死路一條,現在的朱景淵未必不是日後的他們。
且說朱景淵躺在地上,不過在短短十幾秒時間內,他的腦海中閃過了這一生的高光畫面。
從小就聰明,然後被父親看重,之後又受封親王,再之後勢壓太子……
他的前三十年人生,有無數得意驕傲的事,但這些竟成了勒死他的繩索,讓他深陷於謀奪皇位的魔障,最終引來今日這殺生之禍。,
皇帝所謂的選擇,其實是讓他別無選擇,要麼一人死要麼全家死。
生命是人最寶貴的東西,越是在臨近死亡的時候,就越是捨不得離開人世。
所以,即便被恐懼包裹,朱景淵仍不放棄求活的希望。
人的潛力是巨大的,栽倒下去不過十幾秒鐘,朱景淵竟又掙扎着坐了起來,隨後連滾帶爬靠向了兩位幼弟。
“十四弟,十五弟……我要見老十三,不……我要見聖上,我要見聖上,我有話向他陳奏!”
拉着朱景淳二人衣衫下拜,朱景淵驚恐得像個無助的孩子,涕泗橫流祈求着兩位弟弟。
朱景浩冷臉以對,而朱景淳則是俯下身來,用手摁住了兄長不讓其亂動。
“六哥,聖上不會見你,你還有一個時辰考慮,之後要麼我們帶走你的遺奏,要麼明天北鎮撫司就來抄家!”
這時朱景浩接着開口:“君子死而冠不免,六哥……從容一些吧!”
這當然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可對朱景淵來說確實是好話,畢竟死得有尊嚴些總是更好。
朱景淵淚水止不住外流,從抽泣轉為哭泣而後又逐漸收聲,時間又過去了七八分鐘。
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朱景淵道:“我想見見你六嫂,交代一些事情!”
朱景淳二人對視一眼后,便見朱景浩轉身去開了門,然後將陳芷二人叫了進來。
陳芷只聽到裏面有人哭,卻沒聽清這兄弟三人談話內容,但此刻也知道情況極為不妙。
當著朱景淳二人的面,朱景淵把自己的罪行講了一遍,聽得朱慕榆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老爹陰險但沒想到如此無下限。
所以即便朱景淵還沒說完,朱慕榆便意識到老爹已是將死之人。
隨後,朱景淵把皇帝的選擇道出,第二個抄家滅族的選擇,更是把朱慕榆嚇得半死。
“榆兒,今晚之事萬不可入他人之耳,為父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要提醒你……往後行事一定要謹慎,萬不可招惹是非!”
“為父心亂如麻,向陛下請罪並稱賀的奏表,就請你來……你來替為父代筆吧!”
聽到這些話,朱慕榆也流下了淚水,而陳芷已是泣不成聲。
這無疑是人間慘劇,一旁看着的朱景淳二人心中越發難受,但卻不敢表現出任何憐憫。
這裏雖無旁人,可一會兒出去若被倪二察覺,稟告上去讓皇帝懷疑他倆的態度,對他二人來說便是災難。
擦乾臉上淚水,朱景淵徐徐說道:“十四弟、十五弟,我的最後這點兒時間,就讓你嫂子陪着我吧!”
這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后,便轉身往房間外走了去,朱慕榆雖依依不捨但也一道出去了,畢竟他還得完成一份奏表。
房間內,便只剩下朱景淵夫妻二人,陳芷縮在丈夫瘦弱的懷中,還是無法抑制住哭泣聲。
“殿下,一定還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
無論朱景淵多麼混賬,對陳芷來說都是她的夫君,是她摯愛一生的夫君。
結髮為夫妻,恩愛不相疑……多年前成婚時的誓言,早已鐫刻在他二人內心。
陳芷對朱景淵有多不舍,後者對她的感情便是如何。
聽着陳芷語無倫次的話語,朱景淵用盡最大的力氣將她抱緊,而後流淚說道:“芷兒,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
“當年你我舉案齊眉,讀書寫字、下棋撫琴、烹茶繪畫……如今想來,是何等愜意之事!”
“只可惜我醒悟太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我死不足惜……卻苦了你跟着我工於心計,堂堂靈慧才女非但學未得用,卻最終落得個孤苦終老!”
見朱景淵仍要繼續說下去,陳芷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而後決然道:“殿下,臣妾不悔,臣妾不悔!”
“殿下若赴黃泉,臣妾願與你同行!”
陳芷決定殉情,足可見其深情,這讓朱景淵無比動容,更覺得自己辜負了這樣的好妻子。
當然,無論出於情感還是理智,朱景淵都不可能讓她殉情,畢竟陳芷還得活着繼續演戲,粉飾大明皇室那可笑的親情。
二人一番互訴衷腸后,限定的時間也就到了。
“愛妃,自縊而亡死狀極慘,我不願意!”
努力擠出笑容,朱景淵說道:“你替我……把葯取來,送我最後一程吧!”
陳芷也是堅韌之人,在接受事情結局之後,此刻強忍着巨大的傷心,走向了不遠處的錦盒。
“殿下,下輩子……萬不可再入皇家!”
拭去妻子眼角淚花,朱景淵接過那鮮紅而致命的藥丸,笑着說道:“好……下輩子我做個窮秀才,你是私塾先生之女,我們琴瑟相合平凡過一輩子!”
言罷,他將藥丸吞入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