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手中劍
我爹一直有一把極其好看的佩劍,叫迢泠。
這把寶劍被他單獨安放在內房中,用名貴劍台放置,纖塵不染。我眼饞得緊,和貼身書童說,要不咱倆去看看這把劍吧。
書童搖頭道:少爺,宗主會罵你的。又道:夫子已經開始找咱們授課了,我們快去吧。
笑話,我堂堂蘇家大少爺,還怕那幾個老頭罵人嗎。
我拉着我的書童跑到了阿爹的屋裏,把迢泠劍拿了起來,入手冰涼沉重,不愧是上品佩劍,果然和我的木劍不一樣。我又激動又欣喜,反而沒能拿穩,教它摔在了地上,結果被屋外聞聲趕來的下人看到了。他們臉色驚恐,立馬和我爹打了小報告。於是,我被罰在祖先祠堂跪了一整晚。
阿姐心疼我,夜裏給我送毯子送被子,還讓她的侍女留下照顧我。我怎麼想都不明白爹幹嘛發這麼大脾氣,不就是一把他用都不用的劍嘛。
阿姐的侍女叫柳絮,長我幾歲,以前待在我院子裏的,自從我過了十歲生辰,院裏的侍女都陸陸續續被換成了上了年紀的婆婆,還有小書童。
那幾個婆子嘴很碎,老是叫我做這做那,一有行為舉止不合她們眼的,就制止我規訓我。
我向柳絮訴苦,柳絮敲敲我的腦袋,說:您是族中少爺,自然要姿態端莊。
我說,你以前都不這樣說話的,你再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
柳絮捂着嘴笑,她把毯子蓋在我身上,代我跪了一整夜。
罰跪一事過去后,我悄悄和阿姐說,我也想要一把佩劍,不是平日練習用的木劍,也不是普通鐵劍,我要一把又威風又好看的長寶劍。
阿姐素來寵我,我和她提什麼她就給什麼,我這麼和她說了,她真幫我討來了一把佩劍,雖然沒有阿爹的迢泠劍長,但花紋是白虎,十分威風。
佩劍到手沒多久我就玩膩了,因為我不喜歡練劍,練劍又累又熱,哪有抓蟋蟀斗蛐蛐好玩。
我有個比我小一歲的好友,叫盛玄怨,他也不喜歡練劍。偶爾阿爹有要事遠行時,我才能和他碰面一起玩。那日我想抓蟋蟀,叫他陪我,他嫌臟不想玩,我就拿出我的新佩劍在他面前顯擺,他耍了一通我的新劍后終於願意和我一塊鑽草垛子。我們用巴掌大小的草簍子抓了七八隻蟋蟀,他買了很多小籠子把蟋蟀一隻只放在了路邊的小攤上,等到被我發現時,我辛苦抓的蟋蟀全沒了。
他見我生氣,一溜煙竄得很快,我在街上攆他,不小心撞翻了別人的果攤。盛玄怨終於停了下來,他丟給攤主一錠銀子后又繼續跑,我卻被攤主提了起來,眼睜睜看他跑遠。
照顧我的侍從向攤主賠禮道歉后把我領回去了,盛玄怨滿眼無辜地看着我,我氣得捶胸頓足,要和他決一死戰。
誰知他三兩下就擊落了我的新劍,還笑着問我打不打。我不服,當然是要打的,一次次拿起劍被他挑飛,他叉腰揚氣說讓我回去再練練。
我傻眼了,問他平日都練劍嗎,他說練啊,從早到晚都要修鍊。
我靠。
那他說自己不喜歡練劍,結果把他說的話當了真,不修習的人只有我。
自那日之後,我開始認真修鍊真氣,練習劍法,我族的花劍術最主要的要求不是快准狠,而是好看。
我看着阿姐在我面前舞劍,劍引人動,四方來風,當真是一場淋漓盡致的好舞。
但是和劍又有什麼干係?
阿姐拿把傘,拿個扇子,就算拿把戒尺跳,都是好看的。
我總不能日後和人比試,用這種劍法獲勝吧?
我覺得無趣,又不想學劍了,奈不過族中長老悉心教導,每天還是要隨便糊弄一下的,過了兩三年,花劍的基礎劍招也都全會了。
我每隔幾日都會隔壁院找花簾和柳絮,她們會與我做各式好吃的,也會變着法子討我開心。我嫌功課過後剩的時間少,請阿姐將這侍女賞給我,安在我屋中,結果生平第一次討了姐姐的罵,柳絮抹着眼淚拉着我的手,哭得梨花帶雨,說是花簾告了狀,不想讓她與我在一處。
晚間,花簾又來我院門外哭,說柳絮的不是。花簾生得像朵小桃花似的,比柳絮好看多了,我自然喜歡新來的花簾更多些,拉她來屋裏坐。她問我是否在意她,我實話實說,確實挺喜歡她的。她喜笑顏開,主動親了我的臉頰,還叫我不要告訴旁人。
我愣了一下,族中表親表妹討我喜歡,宗門外的師妹們也討我喜歡,每每宴席外出的貴家小姐更討我喜歡,她這做法真是讓我失語。
我罵她以下犯上,要她自罰幾個巴掌,結果這事鬧得大了,阿爹訓斥我掂花惹草,還讓旁支聽了笑話。
我何時掂花惹草了?分明是這兩下人莫名爭風吃醋,結果鍋還扣在了我頭上。
花簾被賣出了府,柳絮時常來我面前賠不是,她穿着嫩藕色的衣裙,小臉俏生生的,我覺得她眉畫的顏色不好看,隨手去買了一點青黛膏送給她,又捎了些胭脂送給阿姐。
阿姐常用脂粉,我也見得慣,有幾分了解,倒也不是專程為了丫鬟侍女主動去知這些的。
我對柳絮好是因她從小就在府中候着,是姐姐的貼身婢女,又與我抓過螢火蟲,跪過祠堂,怎麼都算是有交情的。
後來某一日,我騎馬出宴,回席瞥見了一位身穿粉衣的姑娘,她面若桃李,雙眸嬌羞,如同城中的尋常姑娘那樣向我投花,是一支用銀線夾雜着粉線纏成花瓣,手作的假桃花。
我獨獨接下了這支花。
我自問也算得宜川數一數二的俊公子,討得各家姑娘喜歡又不奇怪。
手裏捏着花枝,我笑着問陪我長大的書童,那位姑娘是誰。
他說是海陵夏家的小姐,家中清流,雖不鍊氣修真,但世代歸於督府司職,也算是熟家。
趁着宴會小歇,我專程去見了她,她隔着一層竹簾與我說話,聲音輕柔婉轉。我想起了夫子以前讓我背的詩,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於是取下腰上一掛玉佩,想要送給她。她不願收,按凡塵女子所受的世倫,她是要避嫌的,知道這一點后,我收起了玉佩且謝過她的桃花,問道,若我走得遠了,能否回頭看看掀開帘子的她?
夏氏笑了,說,自然可以。
我遠遠走去,回首見到她撥開竹簾,纖纖如玉的細手,眉目含情的面容,是如阿姐一般的大家閨秀,好生漂亮。
回家之後我時常想她,柳絮看我悶悶不樂,問我是何事,我並未隱瞞地告訴了柳絮,她卻生了氣,該穩穩放在桌子上的茶碗“咚”地一甩,說什麼少爺長大了,這心直往外飄,當真留不得。
我哄了她兩句哄不好,她反而往外跑,我追上去攔她,問她為什麼生氣,她不回答,反而兩拳打在我胸口上,輕飄飄的拳頭比棉花還要軟。
我以為她只是鬧了脾氣,說了好些話才安撫好她,柳絮紅着臉低下頭,神情含羞地咬住了嘴唇。我讓她早些回去,明天去內務處領些賞錢,算是我哄她開心的,柳絮哼氣笑了笑,踏着步子走了。
宴會不常有,夏氏也不常見,隨着日子過去,我喜歡上了內門堂主新收的一個徒弟,叫爾楚。
爾楚是個刁蠻且霸道的姑娘,長得又艷又亮,像天上的火燒雲,一張口卻准沒好話,且極其看不慣我與丫鬟們好聲好氣說話的模樣,動不動就盯我訓我。
切,小娘們管的真寬。我爹管的都沒她寬。
練習劍術時,我就好針對她,她也不是吃素的,光和我挽着袖子打,我打贏她之後就會丟件釵環過去,說小爺我賞你的。
然後笑着看她瞪我罵我,真有意思。
後來我和她說,喂,爾楚,咱倆在一塊吧。
她不睬我。
我又說,你要是答應,我以後讓你隨便打。
爾楚可能是真的想打我,居然答應了。
我們偷摸着見面,她要瞞着她的師父,我要瞞着我的貼身侍從,在院角的楊樹下,我和她每夜都會來此幽會。
後來柳絮走漏了風聲,害得我和爾楚的情意暴露了,爾楚提着劍就要去找柳絮算賬,我攔着爾楚,她卻覺得我是偏袒。最後我答應不再與柳絮見面,也不讓她踏足我院門一步,爾楚錘了我一拳頭,才肯善罷甘休。
我和越來越沉默寡言的盛玄怨介紹自己的道侶,他看了爾楚一眼,問夏家那位姐姐如何,我都快忘了海陵的夏氏了,他又隨口說到了總和我來往的婢子們,我待她們不過是較尋常奴才好了些,爾楚才是我認定的姑娘。
盛玄怨哦了一聲,又去修他的真氣去了,愈發無聊。
爾楚拉着我的手,因為盛玄怨的話生了脾氣,她每次發火我都要哄上好久,不是送這就是送那,釵環首飾,胭脂水粉,還有丹藥法器,我耐着性子哄她,她反倒愈發任性刁蠻。我十五歲的生辰宴后,她為我下了一碗長壽麵,就因為我沒有先將碗裏的面餵給她吃,她發了好大的脾氣,我覺得她莫名其妙,也生氣了,沒有理她。
後來雖然和好,她卻總拿我對她的情意不如往昔說事,我與她談了分別,她先是愣了愣,沒兩天就答應了。
在我與同門師兄妹談笑的時候,我看到了爾楚走在外門師兄的身旁,也與我無關了。
我把新的道侶帶與盛玄怨看,展芝性子溫婉俏皮,比爾楚那潑辣性格好多了。盛玄怨打量着展芝,又是點點頭,我覺得他孤單的緊,給他建議些姑娘,畢竟我知道他家族挺重綿延和子嗣,到了年歲是會催的,盛玄怨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又修鍊去了。
我現今也不厭於修鍊,切磋劍技挺有意思的,這還是爾楚帶的我,後來她愈發不敵我,我就只能找同門中修為較強的弟子打,與盛玄怨碰面,倒是能和他打。
展芝不會比劍,她的一身劍法只能看,不能用,我與盛玄怨切磋時,她只能在一旁靜靜看着,拿着帕子給我拭汗。
我還是打不過盛玄怨。
許是因為他族的霽塵劍法性凌厲,我族花劍輕浮,是個空架子吧。
我暗下鑽研劍術許久,將花劍劍譜找來一點點摸索,在能提升威力之處反覆練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陪展芝的時間很少,也只是晚間小憩纏綿。沒多久后,她受不了我的心思不放在她身上,主動離我而去。
我很是喜歡展芝的,比之前所有姑娘的喜歡加起來還要多,她長得像朵兒梨花,眼清亮亮的,唇又紅又軟,人不吵不鬧,總依在我懷裏對我好,我曾天真得以為我能與她過一輩子的。
可是,要送她的項鏈還沒有送出手,她就不吵不鬧地離開了我。
我把東珠項鏈燒了,也不想再念她。
陪伴我時間越多的,就是我手中的劍。
在十六歲那年,我得到了一把新劍,是阿爹託人專門替我鍛造的,取名掠風。
掠風比我過往任何一把佩劍都要樸素,卻是我用着最為順手的一把劍。
那年秋宴上我又一次見到了海陵的夏氏小姐,也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喚夏淺韶。
幾年過去,她愈發美麗動人,可謂身姿曼妙,冰肌玉骨。我託人帶着她曾投擲給我的桃花枝去找夏淺韶,她卻含歉搖頭。我忘了她的這些年裏,她已約好親事,是她父親幾番挑選定下的親,比起我而言好上太多。
得於我族旁支蘇長銘的刻意抹黑造謠,我成了惡名遠揚的紈絝子弟,是風月場所的常客。我確實時常聲勢浩大的上街買酒,卻連青樓的門都沒進去過,也從沒刻意玩弄過姑娘家的心。不大懂事的時候亂對下人好,都是正常賞賜,頂多油嘴滑舌了些,從沒逾矩,後來有過情緣的幾個姑娘也都是兩相合意才在一處的。
可我把真相說出去了沒人信,除了阿姐。
常人少年開情竅,我卻似乎在少年時,就已過了幾道情劫,把竅給它封死了。
後來我族興辦聽學,在同窗弟子中,我認識了一個叫陸溪言的姑娘。
那年十七歲,我已經不太關注姑娘了,更多的心放在我的佩劍上,只是偶爾看看美人,得以消遣。
陸溪言是我從沒見過的類型,一眼看去只覺膚白清靈,幾分俏麗,二眼再看五官處處不算絕美,頂多眉娟眼秀,耐得久看后,才覺屬實過人。
身側女弟子少,我一如既往逗趣姑娘,卻被她翻了個白眼。
還是個有脾氣的。
逗趣歸逗趣,摯友盛玄怨與我同住,我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找他比武練劍上,我琢磨劍技,武風愈發迅速了,可即便我廢寢忘食,一心修鍊,仍舊打不過盛玄怨。
過一段時間后,我發現盛玄怨的劍風變緩了,細細留心,才知道向來呆木頭似的他倒似乎枯木逢春,開竅了。
他喜歡上了那個古靈精怪的陸溪言,被人家逗得紅着耳朵悶聲回來,看得我直樂呵。
嘖嘖嘖,這小子也有今天啊。
他不讓我拿往日親近女子的手段與陸溪言套近乎,嘁,人還沒成他的,倒開始草木皆兵了。我任着他自己折騰去,他一根筋的獃人,果然不是陸溪言的對手,看在我和他多年交情份上,也就幫他撮合撮合。
盛玄怨追姑娘去了,我成孤身一人,幸而在學府認識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弟子,他喚晏庭深。
我喜歡喝酒,晏庭深也喜歡喝酒,我喜歡找人切磋劍術,晏庭深也喜歡找人切磋劍術,我喜歡美人,晏庭深似乎對女色不感興趣,但邀他同賞也不會拒絕。
他模樣太過秀氣,但揮劍的力道一點不小,他不喜妄言,但只要找到話題總能說出許多獨到的見解。我與晏庭深相見恨晚,散學總是提酒相見,同飲美酒,共練劍術,好生快活。
一日我與他試招,不慎敗下陣來,加之會武賽將盡,將心上的怒意全數發泄在我族毫無實用的花劍之術上,憤憤譴責此劍法有名無實,能賞無用,倒不如隨便從武庫中翻一本劍法來學,都比這劍術能打。
晏庭深大笑,他按我在石椅上坐下,先是給我斟了杯酒,然後等我氣消了再與我說話。
他說,上古第一劍修,也正是我族老祖蘇譽明,用的就是此套劍法,可謂飛鴻落花,劍舞齊天,形貌俱在,威武不凡。又說我族外門弟子的劍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我來更是雲泥之別。可見並不全是劍法的弊端,用劍者,用劍心,都是起劍威力的組成。
我哼了一氣,把杯子裏的酒飲盡,又給他倒了杯酒,說:再來打一場!
那夜恍恍醉倒,我握着手裏的劍,心想,我所求的是什麼?
晏庭深說他此生只求平安喜樂,我倒沒這麼平淡的心愿。我想了許久,我修真求道不為長生,也非沽名釣譽,我所求的或許只是在佩劍出鞘時那一瞬的光彩,在我與我的劍一同勝過一人又一人。
做那第一,又如何?
會武賽上,我勝了太多場,也不過是上乘,再往上的上上乘,便不是努力所能企及的高度了。
天才真讓人心煩。
我說的就是那個早出晚歸的盛玄怨,我幼時不喜歡練劍,敵不過他也罷,我現今喜歡上了練劍依舊敵不過他。
不過我並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我只善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最難接受之事,無疑是阿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是旁支的虎視眈眈,是阿姐的盡心操勞,也是我所願不能求。
我是阿爹唯一的兒子,阿娘去的早,我爹的心也隨阿娘一起去了,不肯續弦,我便是嫡長子。族中大業,只能由我來承擔。
他們是這樣想的。
我本覺得,倘若蘇義一家是個能擔大梁的,把主族之位讓給他們也並不是不行,畢竟都是一家人。
可是蘇義並非高潔之人,他位居副宗主便企圖隻手遮天,偷斂錢財。在我查明他子蘇長銘所作所為之後,本想順藤摸瓜找到蘇義的把柄,可這老狐狸當真成了精,藏得嚴嚴實實。我因失言被關了禁閉,又關了牢房,滿心怒火的度日。
在地牢中,我下定了決心,絕不能讓偌大的家族和宗門落到這種人手裏,絕對不能。
摯友們將我救出來,我萬分感激,他們救我離獄之時,修為都已經升作高階,只有我駐足原地,毫無長進。
心中又是不甘,又是失衡,幸得阿爹解決了族內爭權一事,還給我了離家歷練的機會,我抱着掠風劍離開了宜川,踏上了我所求的劍道。
神州浩土何其廣闊,我在面容上做了偽裝,開始遊歷修行。或與偶然相遇的各路修士比武,受益匪淺;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結果被騙了錢財;也或隨手驅趕小妖怪,掙點報酬。
夜深我在山石上盤膝打坐,林中蔥鬱的靈氣被吸納入體,在功法作用下一點點化為流淌在經脈內的真氣。我體內的真氣似乎已經觸到了盡頭,可無論怎麼修鍊,就是無法破境升階。
不久后,我聽說位居名劍之二的蒼昱劍居然問世了,心中驚喜,也如成百上千覬覦名劍的人一樣,開始打探線索,尋找寶劍。
我寫信與好友們說了此事,晏庭深也想一睹名劍風采,願隨我同行,可盛玄怨不想。即使他不願意,也被我想法子誆了過來,連帶着瓊亦一同踏上尋劍之路,其間驚險兇惡,非二三語能說全,只是多年後回想起來,也再沒有我們四人並肩作戰的可能了。
我機緣巧合破了階,卻與蒼昱名劍失之交臂。
它認我為主,又因我自封。
怎麼可能不遺憾,又怎麼可能不惋惜。
我站在隋珠閣內,遠遠望着特製劍台上的蒼昱劍,心中的念想愈發強烈:倘若我有了那把劍,距離我成為天下第一劍修的宏願會不會更近一點?
但我能握緊的,只有我的手中劍。
回到族中后,我開始研學治家為政之道,那些我曾經避之不及的擔子終究是躲不掉的,我不想認命,可有時候當真沒有退路與選擇。
從小教導我的夫子最愛念叨的一句話便是:蘇少爺聰明,就是不肯學。說罷還要附加一聲長長的嘆息,才能顯出我的不學無術和浪費光陰。
可我確實不是塊讀書的料,才學與思想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要怎麼才能參悟?怎麼才能做好?我背書又慢又拖,背完三句忘了前兩句,死記不行,我就用筆錄的法子邊寫邊背。待晏庭深受我邀請來府里做了客卿之後,他倒是願意教導我。
阿爹看我浪子回頭,發奮刻苦,開啟了族中秘境供我修鍊。原本是只許我一人入大澤內窺心的,在我要求下,他准我帶着好友同去,是除去瓊亦外的三人共行,在大澤深處共殺妖魔之物,修為大增。而好景不長,似乎是如我噩夢所示,邊關戰亂,生靈塗炭,護族赴西平亂一載,幸得安定。
凱旋途中我領隊,故意行得很慢,晏庭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道:旁人歸心似箭,你倒不尋常。又說,慢點回去也好,多看看山川景色,好過府邸一方窄天。
要我說啊,像晏庭深這種腦子裏全是想法的人就該任些大職,省得浪費了人才。
晏庭深對我阿姐有意,若不是我與他交好多年,知道他為人秉性,其他對我姐姐獻殷勤的人我定是要訓上幾句的。
不久后,結拜成兄長的晏庭深與我阿姐結了親,看他們圓滿,我也歡喜。婚宴上頻頻有長輩問我娶妻之事,我已不近女色多年,一有時間都去磨鍊劍術了,要不是阿爹身子不好,我定早早深居閉關,或者外出闖蕩了,哪還有心思去討女人。
晏庭深成了我的姐夫,亦是我爹的左膀右臂,阿爹的身子在用過摯交贈送的奇葯芠珠果後有了好轉,一切美滿,我也終於能心無旁騖地出去暢快了。
那幾年,我帶着我的掠風劍闖遍各大武幫門派,只要有武會與聯賽,我定是要去打上一場的。此前,江湖不曾有我杜撰的名字,在我長劍出鞘,眾人驚倒之時,我也成了別人口中讓他們心煩的天才,被送尊稱劍客無塵。
天下第一的名號,我遲早要拿到手。
本是這樣的。
本該是這樣的。
晏庭深與我告別的那一晚,我覺察到了異樣,可我根本沒有懷疑與深究,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去挖他給我留下的信匣。
若我在他動身的那夜挖出了信匣,勘破了他的陰謀,並將他截殺,也就不會再出那麼多的痛苦之事。
門中弟子損失慘重,我阿姐被人戳着脊梁骨痛罵,阿爹急火攻心猝倒,摯交雙雙被害,生死不明。
晏庭深給我留的信我一封都沒有讀,在平息完一切事端后,我挖出了埋藏在楊樹下的木盒,將那些扎眼的信一點點撕碎,付之一炬。
我想殺他想了許多年,直到假死的盛玄怨回來找我,告訴我晏庭深已經死了,我喝了好些酒,醉倒過去時還是久久不能從鑽心的恨意中走出來。
那時,我已經有了髮妻,也有了兒子,早就不是一心執劍的無憂少年了。
我的妻子名喚夏淺華,是昔年海陵夏氏夏淺韶的妹妹。登門提親后,夏家並沒有拒絕,婚事一切流程莊重富貴,十里紅妝,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我需要一位賢惠妻子助我操持家內事務,夏氏是清流人家,淺華是名門閨秀,正合我心意。
她應是喜歡我的,我也應是喜歡她的,這就足夠了。
阿姐後來改嫁了,新姐夫是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和盛子靖有幾分相似,或許她一直沒有放下,也或許她一直都沒有走出來才對。
她與我說起舊事,沒有絲毫想提及晏庭深的念頭,只是慶幸那時沒有得子,否則這孩子生來蒙罪,受萬人唾罵。
婚後守孝三年,待到第四年,淺華為我生了第一個孩子,也是家中長子,取名錦卓。又過兩年,得一女,取名錦識。
我費了很大心力培養蘇錦卓,在他及冠那年卸宗族大任於他,這孩子性似夏氏祖父,穩健得緊,又有擔當,初任宗主還需我輔佐,而後幾年逐漸能獨當一面,我索性直接撤手不管了。
當我再次踏上執劍求道的長路,已有五十來歲,早知天路命數,可我仍舊信我自己的劍途。
天下第一的少年劍修,風光瀟洒。
年過半百再做天下第一,仍舊風光。
當年風靡一時的劍客無塵不知所蹤,有人傳言說他死於戰亂,有人說他修鍊遇劫而亡,今時戰遍天下豪傑,鑄就於我第一之名號,歸於我,與我手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