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六合棋

番外7:六合棋

六歲那年,我費盡心機抓住了一隻麻雀。

小麻雀十分害怕我,它不吃不喝的在籠子裏胡亂撲騰,掉了許多羽毛,沒活過兩天就死了。

我抽抽搭搭地捧着麻雀的屍體跑到阿娘面前,哀求着想讓它重新活過來。可是阿娘說,死亡是這世間分隔活物的準則,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看着手裏一動不動的小鳥,哭得極其傷心。

我生來就在這破院子裏長大,沒有一個可以陪我玩鬧的人,我想要一個朋友,哪怕它只是一隻小麻雀。

阿娘用袖口擦乾了我的眼淚,陪我埋葬了這隻麻雀。夜裏她用草紙折了一隻小鳥放在床頭,她幫助小鳥扇動翅膀,笑着對我說:“阿淵,你看。小麻雀。”

我吸了吸鼻子,埋在阿娘懷裏,連帶着我的第一個不會說話的朋友。

*

我與阿娘住在擁擠的破屋中,她是受罰被遣到小戶府邸來充當奴役的,因為那個拋棄她的男人,也因為有了我。

我有娘無爹,是在稻草鋪上出生的孩子,因為這樣的出生,時常遭同為下人的雜役們唾棄和嘲笑,以及無休止的欺凌。

我不明白阿娘為什麼還會選擇把我生下來,她應該恨那個男人的。她從不主動與我說這些,只是摸着我的頭,說不是我爹棄了她,是她棄了那人才對。

她希望我能陪着她,她愛我,所以誕下了我。

我點點頭。

我生得清秀,阿娘抹黑了我的臉,不讓我那麼引人注目。她不但教我識字念書,還教我認蟲識葯。娘原是偏遠寨村有名的術女,若不是因為我,她怎會淪落至此,還受他人欺壓?

身為奴人,我們母子處處受欺。總有雜工來阿娘身前晃悠,他們認為阿娘是因為不檢點才有了我,因而她也是不潔的,是可欺的。我護着阿娘,拚死擋在她身前,卻擋不下那些身強力壯的役人,眼睜睜看着娘受辱。那一日,我親身目睹了禽獸不如的畫面,嘔吐了好久,男人走後,阿娘摟着我哭,她那麼瘦弱,渾身添了好多傷,我緊緊抱住阿娘,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痛哭一場后,我偷走了阿娘埋在山裏的蠱罐。

她身為蠱女,其實一直都沒有懈怠修術,只是蠱術在家中被奉為邪術,她只能偷偷修鍊。

我用蠱毒慢慢殺死了羞辱我阿娘的男人,在毒發的那日,我放了一把火,燒了整個草屋。

看着在大火里焚盡的屍體,我抓起地上的泥灰,一邊抹在自己身上,一邊笑。

人死如燈滅,這個畜生死了,再也碰不得我阿娘了。

我帶着髒兮兮的臉撲到趕來救火的阿娘懷裏哭,我身上的袖子是被火燒過的,也有火傷的痕迹,家主只當我是死裏逃生出來,也沒查出失火原因,此事不了了之。

這一切,我做得很好。

只是阿娘還是發現了,她讓我跪了半日,並非因為我替她報仇而置氣,而是因為我殺了人。

她不希望我的人生有那麼多是非波折,她只希望我平安喜樂。

可是出身為奴,卑賤不堪,又何談喜樂?

直到阿娘救了一位重傷的異族男人,亦是我將來修鍊習武的師父。此人因升階渡劫不成,遭了反噬,又遇上了山中狼群,跌落山崖下方被我娘發現,帶了回來。

他不是個善茬,蘇醒的那日就殺了人,是追打着我來到屋前的人。

我看見了同為僕役的那人被眼前氣息狠厲的男人折斷了脖子,重重倒地,瞪大了雙眼,心頭萬分恐懼。

可埋藏在恐懼之下的,居然是暢快。

總是欺我打我的傢伙終於死了。

死的好。

下一瞬,我被男人提了起來,阿娘聞聲趕來看見眼前這幕後,紅着眼衝上來護我。男人認出當日是我娘親救了他,沒有對我下殺手,他逃離兇殺現場時順手帶走了我和阿娘。離開晏府的那刻,我曾天真地想,在此地為奴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不想卻是從一處到另一處的低人一等。

那時,我才七歲。

*

我第一次見到了荒無人煙的戈壁,第一次見到了金碧輝煌的宮殿,第一次被人按在大殿上,叩行跪禮。

把我們帶到這兒來到人名喚墨昀獨,是大漠裏名聲顯赫的人物。

我有些不安地攥着阿娘的袖子,聽周圍人說著聽不懂的話,而後,他們帶我住進了豪華的屋室中,為我梳洗,換上了上好的錦緞衣裳,也吃到了從未吃過的極其美味的食物。

我問阿娘發生了什麼,她的神情很是複雜,揉了揉我的腦袋,問我想不想待在這裏。

我故作不解地拖長了聲音問:阿娘,這裏不好嗎?

這裏顯而易見是極好的,娘卻問我想不想留,那便說明此處定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阿娘沒有說“好”與“不好”,只是苦笑,隨後道:“阿淵,你不是一直想讀書嗎?往後在這兒,你便可以念書學字了,也不愁餓了肚子。”

我彎着眼睛點頭。

隔日,當真有人替我備了書本紙筆送我入學堂,學堂中的學生年紀參差不齊,大多與我年歲相仿,也有較我大的,他們都是黑髮黑眼的中原人,並非大漠的子民。

學堂的先生是用中土話授課的,課上不允許學生對話,我與同窗沒有任何可以交談的機會,待到散課,學生便會被專人領走。我觀察了好幾日,每位學生的監管之人是固定的,不僅會記錄問答發言,還會限制其行為。

我想,這裏比起學堂,倒更像是一個監獄。

我自幼過目不忘,在課室中後來居上,很快討得了先生的喜歡,被調去了另一課室。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學堂是分等級的,層層選拔,卓優入選。

不過一年,我就入了等級最高的學室,阿娘卻並未替我開心,她告訴我不要如此冒進,藏巧於拙,以免照得昆翟王的注意,惹來不必要的禍亂與麻煩。

我合上書本,對於阿娘的囑咐,我總是會聽的。即使我知道她已經成為了昆翟王親命的術師,也想替她分擔些什麼,她卻不希望我為王上所用。

為什麼?

王宮內的日子雖不算自在,可比原先為奴受氣的生活要好了太多,這一切都是尊為王上的素和氏帶給我與阿娘的,我不說報恩,心中自是存有感激。

在八歲那年,墨昀獨對封頂學室的十三位學生進行了挑選,他一個個地握着學生的手腕,似乎在感知些什麼,經歷一番精挑細選,選出了三人,最後又在這三人中,不偏不倚地挑中了我,收為他的徒弟。

他原是在探查我們的筋骨,饒是我如何藏巧,也無法改變自己適於修鍊的根骨,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致力於進入最高的學室,成為備選之人了。

在拜師大典的那日,我認識了阿述。

阿述是一個沒人要的小孩,他原本是沒有名字的,更沒有姓氏,是被人撿回來的。

我以為他和我一樣是被師父撿回來的,他卻搖搖頭,說,是故去的王后撿回的他。

我好久沒與同齡人說過話了,阿述小我一歲,是墨昀獨師父的第一個徒弟。他自小記憶超群,不光記得在人婦肚中的事,記得尚在襁褓時的事,只要是他歷經的事情,就從不曾忘卻。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被母親拋棄的,記得先王后是如何抱起他,給他取名阿述的,也記得在宮殿中,他曾有過一個叫小安的妹妹。

我笑了笑,只當他是在胡謅。

我開始在師父的帶領下修鍊,白日去學堂聽學,夜間修習,與阿述愈發親近,無話不談。

阿述是我第二個朋友。

因我較他年長,他喚我為兄,我將他當作自己的家人一般對待,時常帶着他去見阿娘,三人用宴談樂。若不是阿述有一日忘了吃藥,我當真沒有意識到昆翟王悉心栽培我與其他學生,是為了什麼。

我從柜子裏翻出了解藥,手腳慌亂地給七竅出血的阿述服下,他好久之後才微微睜眼,強作笑意地和我說:淵哥,好險呀,我差點死掉了。

我怒道:“這種時候還說什麼輕鬆話!你為什麼會這樣?”

他沉默了很久,踉踉蹌蹌走到桌邊,用筆書寫來龍去脈。

字字如刀,句句含血。

阿述與先王后的獨女一同被放逐,又因身為男兒被人撿走,幼時憑藉記憶回到王城,想方設法地進入王宮,終於被挑選毫無身世的中原幼童的昆翟王看中,成功進入學院,而後寒窗苦讀,處處優異,成為墨昀獨的第一位弟子。

身為昆翟王專養的幼童,阿述與那些學生一樣,都被喂下了極烈的毒藥,只要不按時服下解藥,就會在半刻鐘內七竅出血,毒發而亡。

我後背發涼,詫問:“你既然已經出了王城,為何還要回來?”

阿述燒掉那張筏紙:“我只想回來看看王后是否安在,可她卻早已下葬了。”

“你傻啊。”我罵他,又皺眉:“那你現在要怎麼辦?”

阿述搖頭:“淵哥不必如此驚慌,這毒雖烈,只要能築基為修士,便可以逐漸壓制它。”

我算是鬆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了昆翟王上的真正面目,她絕非好心之人,而是意有所圖才培養我們,甚至用烈毒這種卑劣的法子。我今時所處的境地,無外乎只是她待用的棋子。

我似乎明白了阿娘當年為何不願讓我被王上看中。

唯獨幸運的是,我與那些被圈養的學生不同,我和阿娘在此相伴,王上並未給我下毒下藥,用以拿捏。

我對昆翟王的感念在此刻灰飛煙滅。

此後的日子,我與阿述互相幫扶,潛心修鍊,師父也毫不吝嗇地將一身本領全數傳授於我們,阿述在十二歲時成功築基,那一年,也正是我阿娘失蹤的時候。

*

阿娘消失了。

我娘一直以來都很忙,素和瑾十分重用她,娘雖身為術師,在奇術一事上的地位甚至不輸於宮內的大祭司。之前我便常常見不到她,最長的時日也不過一兩月見不到面而已,可現今算來,我已有足足四個月沒有看到我娘了。

我問了阿述,問了師父,也問了宮內大大小小的侍從,可是沒一個人回答我。

心中湧出不好的猜疑,阿娘在此次不聞蹤跡之前,身子就十分虛弱,整個人沒有生氣,病怏怏的,吃什麼補藥也補不回來。我想臨在床前侍奉,卻因為修鍊和學業忙碌,沒有時間回來照顧她。

我四處尋找阿娘,愈發慌亂,直到素和瑾將我召了過去。

上回面見素和瑾還是我初入王宮,那時我被人按低了頭,沒能看清她的臉,這次我行完禮后抬頭直視她,才發覺坐在上位之人是個美艷至極的女子。

我沒有開口詢問阿娘的事。素和瑾道,我經墨昀獨悉心栽培五年,今時已有了一己之長,即刻前往中土接近五大護族,不得暴露身份。

我是她養出的卧底,她費心費力地培養諸多學識不淺的中原棄子,也是這個原因。

我俯首稱是,見她面色轉晴,我趁機問了我的母親,她現今何處,為何消失不見。

素和瑾冷道,我阿娘犯下重罪,本該賜死,卻因她心腸慈善,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倘若我能將她所令下的計劃辦妥,那我重病的娘,就可以獲得釋罪。

我不解,反問阿娘犯了什麼罪。

只聽她答:王城外流傳的並非時疫,而是因為蠱術不當誕出來的霍疫,其罪魁禍首,就是我的母親。

我胸中的一口氣蕩然泯了下去。

我並未替阿娘說什麼好話,只是應下了素和瑾的命令,而後魂不守舍地回行,阿述見我如此傷神,上前詢問我阿娘如何了。我一把抓住阿述的手,低低道:幫我打聽消息,阿述,去幫我打聽消息……我娘,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阿述愣了好久,點頭答應了。

我來到阿娘的住處,這裏曾有過她的氣息,現今居然一絲一毫都感知不到,我無法全心相信素和瑾的所言,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在扯謊。

我在宮中拖了很久的時間,我告訴素和瑾派來的侍從,說我需要斟酌對策,其實際是在等阿述的消息。

阿述沒能打探到什麼,又或者說我阿娘消失的太過徹底,他也受了素和瑾的命令,與我一同被遣往中土,我們所負的任務,無非就是探明當世護族的實力。師父還道,倘若身份暴露,直接自盡。

我笑着同阿述說,我們只是大王捏在手裏的棋子罷了。

阿述自嘲地笑了笑,他身上的限制較我更多,也當真更不自在。他說:大王想要這被世代仙脈庇護的天下,有可能么?

我望着茫茫戈壁,身處其間,我與他都不過是滄海一粟,匹敵那些高遠之物,簡直痴人說夢。

阿述張開了雙臂,他在擁抱無形的風,他說:哪怕毒發死在外面,也比回去強。

原是從那時,他就有逃身的打算了。

*

我回到了出身之地,晏家。

我阿娘姓晏,我也是姓晏的,不是此家的姓,而是我娘的姓。

七歲那年,我被迫離開了這裏,十三歲時,我又回來了。

我在府門外跪了很久,說起當年被人擄走的慘事,說起我對家主的忠心,一番演戲過後,我仍舊是府里的下人。我開始用無數的謊言編織出這六年時間,不過是顛沛流離,痛失娘親,家主看在我念及舊主恩情,還願意回來,考量我一陣后,提攜我給家中少爺作書童。

在晏家住下,我開始夜夜做噩夢,被夢魘驚醒,胸口抓心撓肝地疼。

我問過府院各處的人了,瘟疫由西傳入,大肆興起是兩年前的事情,今年在西戎王城中流行的就是時疫,不可能是由我阿娘煉蠱不當造出來的病亂。

素和瑾在騙我。

她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術?我與那些用毒藥操控的卧底是不同的,我沒有受到性命的限制,離得開她手裏的解藥。那素和瑾放我遠去執行任務時,讓我親眼看看被她收在麾下的母親,不是更容易讓我安心聽她差遣嗎?

難道說……

素和瑾根本就不能拿出我安然健在的阿娘。

我抓緊了胸口的衣襟,搖頭想:不,不會是這樣,若素和瑾讓我存心懷疑,甚至下了定論,我娘這份籌碼也就不復存在了,這分明就是給我更好脫離她控制的機會,素和瑾不會這樣做的……

我慌了心的想調查我娘的事情,對於接近護族的任務不甚上心,不久收到了阿述寄來的密信,他欲以弟子身份加入護族宗門,不想這些大宗收徒極為嚴格,如他這般毫無來歷,不明不白之人,哪怕根骨上佳,也是不收的。

我寫信回道,潛伏並非一日之功,欲速不達,若着急冒進,恐怕更容易掉鏈子。

我儘力將自己的思緒從對阿娘的擔憂中轉回現實,我沒法回到西漠去尋阿娘,也沒法子將自己往日的真實經歷袒露給他人,我似乎只能按照素和瑾的命令,為她效力。

素和瑾她算準了我與阿娘相依為命,哪怕心中存在懷疑,我也是捨不得離開我娘的,藉此肆意拿捏我,催使我。

令我犯嘔。

天下是她的棋盤,我是她捏在手裏的一顆棋子,我於她的作用,只是落在合適的位置,助她棋成得勝。

我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在晏家裏,我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做事,阿述暫時在某小門派安了身,我們都在靜靜佈設局面,等待時機。可處在這家小門戶,家中之人屬實不夠進取,不修真求道不說,教管差,就連眼界也不長遠。

我想設法為自己謀得名聲,劍修風靡,師父教授與我的刀法自然是用不了的,我鑽研着將它變為劍法,天下獨我通曉。

晏家少爺時常闖禍,受到責罰的總會是我,罵我沒能看管好他,又或而,少爺需要一個擋箭牌,家主和夫人需要一個出氣筒。我心中知曉,與少爺攀好關係,又盡心善待家主,偶有一日,家主為事業煩憂,自言自語似的問了身旁的我,我故作惶恐地小聲回答,解了他的難處,家主大喜,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想你竟有如此才幹。

我十分謙遜地搖頭,話里話外儘是恭維,家主被我哄得開心,笑着理事去了,我又繼續佯裝充傻。

少爺的功課是由我代寫的,學業也都是由我代做的,我開始用人言造勢,傳道家中少爺不學無術,甚至不如身側書童,而後裝作可憐地去家主院前跪罪,表面上是在為少爺說好話,可話里一下又一下地戳着那個紈絝子弟的荒淫。

我有母無父,又對人言母親病逝,家主知我身世,覺我為人聰慧,卻孤苦無依,要認我為義子。十五歲時,我以義子身份拜入了晏氏家中,不再為奴。

此後,我便想方設法的與護族接近,怎奈家小位卑,如何都混不上什麼名號,我竭力爭取的機會是他人拋來拋去微不足道的施捨,即便如此,我也得牢牢抓住。

詩會,武會,學會,雅會,只要是能去的場面,不論大小,我總會盡心追求,認真準備。一年時日,能給我的機會不過是湊不到三場的武會,走個過場的小宴,明明每年護族都會置辦各式聯誼會武,這樣的機會,距我太遠,太不能及。

我耗費心力,總算在鄉縣內有了點名氣,益於我的模樣,我的劍技,與我無處展露的滿腹詩書。

每年我都會與昆翟族暗派的線人聯絡,我無法離開晏家回去面見王上,阿述身在江湖門派,較我自在些,他倒是能回去。因我們奉旨多年未見成效,素和瑾十分不滿,她口口聲聲說我阿娘的近況如何,說阿娘對我的想念,甚至還有我娘給我寫的親筆書信,確是娘的字跡。

只是我依舊無法親眼見她。

阿述回到西漠一趟,又給我寫來了信,他用新修的法術在王宮四處尋找我娘的氣息,他敢擔保,每一處密道暗閣都尋了個遍,還是沒能找到我娘。

我捧着我娘的信伏倒在案台上。

我明明是知道的,明明早就能猜到的。

阿述曾經承了我娘不少的照顧,替我明裡暗裏打聽,他說,大祭司似乎在三年前對我娘下了什麼咒,此事,可能都與那個不明來歷的咒有關。

我閉緊了眼,我不甘接受阿娘如同人間消失般的死亡,不甘做素和瑾的棋子,我不甘將自己的一生,全都葬送在為他人之願而作的謀算里。

可處於我現今的地位與局面,我又能做什麼?是妄想着殺了素和瑾為阿娘報仇,還是聯合他人之手摧毀素和瑾的計劃?

她是昆翟的王上,擁簇萬千,想殺我用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我既已是卧底出身,如何能拉幫結派,與她相峙。

許是在我有對抗她的實力之前,就會被她發覺抹殺。

我握緊了自己手中的破劍:我今時修為雖在同齡人中算為優異,但我無比清楚這一身修為都是用丹煉藥物堆積出來的,今時風光,後續無力,根本不可能成為舉世強者。

我需要別的路數對付她,也要查清我阿娘離世的真相。

*

十六歲那年,我終於得到了接觸護族的機會。

那是古族毒門興辦的一場滿芳宴,在宴會過後,有各派名門弟子試劍的聯賽,我作為鄉縣中微有名氣的劍修,被推舉了上去。

我只勝了一場,第二場就慘敗了。

這些年來,根本沒有人與我相互切磋,而自己埋頭磨鍊劍術與臨場比試之間的差別,實在太大。

“小門戶的劍修,怪不得這點實力。”勝了我的那人嗤笑道:“回去再練練吧。”

我挽着自己最好的一套白衫長袖,向他莞爾行禮,不卑不亢地離開了武台。

因為我這般做派,引得人側目而望,聯賽過後,有人主動來與我攀談結交,說我劍法奇特,並不差,只是似乎少了應敵技法。

我輕笑着說,不過是無人相伴,相促而長。

少年之人最好結交,我很快就與他們攀談熟了,也定了相見方式,而後一旦有了修鍊機會,他們時時會來尋我。

晏家少爺是個不思進取的,我雖為義子,但家主也逐漸將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不願與此家的關係太過密切,只當此處是一塊跳板,套到護族便可離開,大多時候,其實是在賭。

不久后,我以與友同行的由頭外出了一陣,回到了西漠中。

這是我身為卧底進入中土后,第一次回來。

我將自己打探到的護族情報盡數報給了素和瑾,跪地懇求能與我娘見上一面,素和瑾對我所搜集的微小情報極其不滿,拒絕了我的請求不說,還命我即刻返程。

我攥緊了拳。

隔日,我找到了大祭司,將我娘私藏的蠱術法子缺斤少兩地獻於她,話里話外都是一個思念母親的孩子所表露的傷情。

大祭司道,我阿娘現今身子不好,見不得外人,正在靜養。我若去見她,讓她心情激蕩,一個不好說不準要加劇病情。

我問起四年前我娘身中的咒語,大祭司大驚,詫聲道:懷音居然告訴你了?

我不待她懷疑,連忙點頭。

大祭司一副恍然的樣子,她嘆了口氣,只道:孩子,你也知道這咒有利有弊,你莫疑心大王,她也是在為你好,為你阿娘好。你只管聽大王的吩咐,為大王效力。說罷離開。

我聽明了這有利有弊的咒語,或許它曾是有利的,今時已全是弊端。

或許是因為它,我娘才不在了。

素和瑾並不全然信我,她生性多疑,我在這王城中寸步難行,問人問話皆受監視,唯一的法子,只能儘可能地取得素和瑾的信任,讓她以為我是一心為她的,才能任我有行動的機會。

在我望向自己的掌心時,已下了決心。

一顆棋子,要如何才能跳出棋盤呢?

與其陷在他人執局,我為棋子的天塹中,倒不如另謀其路。

以我之手,取我智謀,在毫無勝算的棋面重新佈局,是由我徹底掌控的局面。

我不再是仰望素和瑾的子,我是與她平起平坐,相而博弈的,要覆她全局的弈者。

*

阿述在宗門中立穩了腳跟,他不知自己該不該進入此門派的內門,不論是短時來看,還是為長遠計,他都應成為內門弟子,如此才能取得更多有用線索,可他卻以不便與西漠聯絡為由,拒絕了這次機會。

我何嘗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在他看來,我阿娘無疑已不在人世,我和他是親人,理應一同離開素和瑾的操控。

神州浩土如此廣闊,護族豐羽齊天,素和瑾沒法子把控住我們。

可我卻無法釋懷我娘的死,鐵了心的想報仇。

阿述嘆了口氣,他說他可以幫我,也願意等我。

我說好。

十七歲時,我已是晏家有名的人物,或者說,因為我,這家不出眾的小門戶才重新得了風光,我無時無刻不向著護族努力靠近,但總差那麼一點。偶有一日,我借時作的詩被廣陽一族的堂主看中了,此詩的題與去年他族聽學的考題如出一轍,而我所寫的這首,是較於那時榜首還要精妙的存在。

我的機緣終於到了。

拱手道謝之後,那堂主向我笑道:今年秋時,宜川興辦了學府聽學,你既有如此倚馬之才,不如前去,也好見見世面。

我大喜,躬身言謝。

家主不甘他那不成器的兒子落在我的風頭後面,順水推舟地讓他隨我一同前往,我只笑不言,心中的激動可想而知。

來中土的這些年,護族耳熟能詳的大事我自是一清二楚,蘇澤一脈古時仰仗奇獸呼風喚雨之能得民眾叩拜,曾是古族之一,現今是最為沒落的護族。病怏怏的宗主,不學無術的長子,散作一團沙的下位者,也該是這般景象。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樣,它始終是獨霸一方的大族。

在我苦心步步為營的這麼多年,它早就是我看準的目標。

在我動身東行的前半月,素和瑾的線人又給我派了消息,莫約是聽說我終於得了機會,向我道喜,贈我佩劍,並加重了我的擔子——她希望我穩固處境后,幫她尋一個人。

那是素和瑾曾經流放的先王之女,祭司占卜出此女未亡,而素和瑾又有了別的宏願,要用上這麼個人,所以令我務必找到她。

給出的相貌特徵十分不顯著,唯獨能提的,可能就是素和氏那血脈承襲的,讓人見之作嘔的紫色眼瞳。

巧的是,我在去到宜澤之後,就看見了這麼個人。

*

蘇氏的長子,名喚蘇燁,是我蓄意接近之人。

我本以為他與晏家那個不思進取的少爺一樣,是個肥頭寬耳的浪蕩子,不想卻是個清瘦俊逸,話音吵鬧的少年郎。

從旁人口中問到,蘇燁有三大愛好,一愛比武,二愛美酒,三愛美人。我搖了搖頭,暗想還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瀟洒之徒,沒一點大族的規矩和架子。

我和他正式見面的那日,是我特地去酒攤堵的他,佔着前日的恩怨,我們果真打了一架,拆了酒攤,打碎了酒罈,因為圍觀之人越來越多,沒能分出勝負,反而被他拉着跑遠了。

隔日,我就帶着賠罪酒去找他,要與他再戰,一較高下。蘇燁沒有拒絕,或者說,他看起來很是高興,與我戰了個酣暢淋漓。

我沒能打過他。

他掰了掰手腕,很是神氣地笑了。

有點幼稚。

知道蘇燁是個沒心眼的人後,我便放心與他打理好關係,最好是能成為他真心交好又信賴的朋友。可惜,他已有一個竹馬朋友在身側,後來如我,其親疏程度自然是遜色與這位名叫盛玄怨的白酆一族的少子。

這脈人,很麻煩。

這個叫盛玄怨的人,天賦異稟,也極其麻煩。

在我勤學苦練為爭取考核排名時,我也與學府中那位生有紫眸的陸溪言有了來往。

我想,天下應該沒有這麼巧的事情,遇上了一個紫目的人,就正是素和瑾要找的。

我打聽到陸溪言無父無母的身世,又從她口中問出被人收養的年歲,心中轟然,在摹畫完陸溪言的人像后,我把她的畫像寄給了阿述。不久,阿述在信上直言道,他要來見見陸溪言,或許,這真是他恩人的遺孤。

阿述還讓我護好陸溪言,這是他認定的妹妹;素和瑾也讓我保護好陸溪言,這是她選定將來有用之人。

我還不知道素和瑾在盤算什麼,依言對陸溪言好,她是個見過面就極討人喜歡的姑娘,被陸宗主教導成了一個很好的人。

我其實是妒恨這幫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們的,盛玄怨的光風霽月,蘇燁的肆意不羈,哪怕是陸溪言,她明明也曾為奴受欺,卻還能同千帆過盡般保持心思澄明,我搞不懂,也永遠不想懂。

我把他們視作我棋盤上的子,該用時便用,該棄時即棄,我接近他們也只有這般目的。

共歷險境,我從不會主動讓自己涉險,而盛玄怨遇險,我從不去救他。

我從一開始就明白,蘇燁與陸溪言尚有後用,而這個軟肋只有自己心障的少年,從來都是我的阻礙。

學府的考核,我一次也沒落下過榜首,而府間的會武賽,我也儘力去打,知曉我名號的人越來越多,按這般勢頭髮展,不出三五年,我就能憑藉自己的努力躋身於蘇家府中,他們這脈衰落,而我恰是可用之人。

本來我是可以用這種方式獲得素和瑾的信任的。

可是,阿述的逃身計劃,暴露了。

*

線人和我的密信中從不會提及阿述,向來是談論我阿娘的日常瑣事,引我惦記,以及對素和瑾更加忠心。可這日的信中卻問,阿述近來如何,身處何地,我恍然意識到阿述遭了素和瑾的懷疑,更甚的事,已有新的卧底被養派了出來。

換言之,我和阿述都是可以被取代的,我們的命,不過是素和瑾隨時都能把握的東西。

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我還沒能立穩腳,就要遭到素和瑾連帶的懷疑——我與阿述的關係向來極好。

與阿述碰面后,我痛斥了他,他不解我為何要為素和瑾賣命,我要怎麼與他解釋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我娘的死因還沒有查清,素和瑾甚至都不重用我,我沒有任何可以權衡她的籌碼,現在他卻讓我放下一切與他一起逃走,我彷彿聽了個笑話。

他心灰意冷地看着我:淵哥,你變了。

我忍住怒意道:阿述,你才是,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露出的這些馬腳,根本就是在毀我害我。

阿述輕笑着說:那不正好,素和瑾既已經不信你,你又非與她同心,何必聽她差遣。蘇氏的少子為人瀟洒,盛氏的少主性格正直,加之小安也在,那是王后最疼愛的女兒,我們將一切托盤而出,他們會諒解的,也會救我們的,甚至,有法子幫我們對付昆翟。

我道:你瘋了吧?

其實我是有過一瞬間的心動,因為我知道,或許蘇燁他們真的會這樣幫我。

可是借他人之手復仇很沒意思。

我冷不丁地想到了保全自身的方法,這個想法冒出腦中時,我的雙手都在發顫。

我對阿述說:事已至此,你快走吧。我會用苦肉計的法子去素和瑾面前賣慘,他們找不到你,只能作罷的。

阿述見我鐵了心的要回西漠去,拉緊我的手:淵哥,我知道你一直以來對素和瑾唯命是從,是在尋機報仇,但你用這個法子,她不還是會對你心存芥蒂嗎?

我說:那你願意幫我嗎?

阿述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他那麼聰明,是明白我在說什麼的,眉目恍然地笑了,而後我下在指甲間的迷藥劃破他的手背,將他迷暈,帶了回去。

其實我不必這麼做的,只要我說清了這些,為了我,為了我娘,阿述是肯跟我一同回來的。

我只是不想他用那麼失落的眼神看着我而已。

我把阿述妄圖背叛逃脫的線索全數報給了素和瑾,將自己擇了個乾淨。素和瑾應是沒有想到我能做得如此決絕,她信了我的忠心,或者說,她也在忌憚我的心狠,她更加確信的是,我對我阿娘的牽挂比她想得還要深。

阿述在大牢中醒后,明白我想做的是什麼了。

我原是素和瑾的棋,可現在,是我在與她博弈。

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擺脫自己受人操縱的境況,我是不得已的。

血淋淋的阿述隔着牢籠爬到了我的腳邊,他和我說,他知道素和瑾找到小安是在圖謀什麼,他告訴我素和瑾要我們探明各族的實力,是因為借生術煉出的奇丹可以造出偽修,她估量幾方勢力,以攢養足夠對付的兵力。

他說:王上想要的不僅是天下,還有長生不死。

小安是與素和瑾有着相似血脈的血引子,阿述正是因為知道了這些,才急着想要逃離,結果露出了馬腳,不慎連累了我。

他不想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他想要現今名為陸溪言的姑娘好好活下去,不要被這些事情牽扯,也求我不要傷害她。

我答應了阿述,向他說了好多聲抱歉。

我說,等我報完了仇,就會下去陪他的,還有我的阿娘。

阿述笑了笑,他用鐵鏈勒斷了自己的脖子,走得乾淨利落,我見他身死,如同被抽幹了力氣一樣撲通跪倒在地,抓着銹跡斑斑的牢籠向那具屍體伸手,怎麼也碰不到他。

我此生的第二個朋友,因我而死,就像當年那隻被我關在籠子裏嚇死的小麻雀一樣,變得無聲無息。

*

我大病了一場,在年節后拖着病重的身子回到了晏家,養好身子后,又從晏家回到了青楓鎮上。

我要攀附的蘇燁卻因為某些緣故沒能回到學府,我與盛玄怨和瓊亦一同前去尋他——他倆來找我時,我心中是欣喜的,至少在他們看來,我與蘇燁的關係不錯。

我是何時將蘇燁當成真心相付的摯友的?

我的所喜所好其實都是因為蘇燁才強行裝成這樣的,我不喜歡喝酒,不喜歡琢磨劍技,也不喜歡女人,這都是為了讓蘇燁覺得我與他志同道合而量身打造的模樣。

許是某一日他用劍鞘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笑着調侃說:“看你這滿腹心事的樣兒,比盛玄怨還要不暢快!”

我嘆了口氣,溫笑着: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如此算來,蘇燁應當是我並不算長的人生中,第三個朋友。

我陪他在外歷練,伴他修鍊比劍,也差點陪他死在了奪劍的歷練途中。

蘇燁如此相信我,我卻從沒有對他袒露過心底話,還假意說對他姐姐動了念。我與他,與盛玄怨和瓊亦相處的一言一行全都是偽裝,這麼多算計里是否摻雜了幾分真情,我也不清楚了。

素和瑾想要奪得這天下,我幫她便是,她有事成的手腕和資本,我也有助她一臂之力的本事。

五方護族,鎮守各處。我既然能躋身其間,就能有法子攪出禍亂,在拿到互溫子母石的那刻,我便盤算好了此物的用處,幸而真的進入了北山一脈重重看守的藏文堂。在盛玄怨與瓊亦進去尋書的時候,我在一層底樓的書櫃下,捏碎了母石,把細碎的石子粒粒埋藏進了書頁之中。

為防碎石屑掉落,我特地選的是常人不看不聞的書籍,也分了好幾本放置,它們是我埋下的引子,會在此處待我引燃。

辦完了這件事,我心中並未有任何愧意。

從北山回行,盛玄怨邀請我們幾位去了洛爻白酆,在他們有事忙時,我悄悄進了盛玄怨的屋中,翻尋到了盛氏鎮壓地煞的鐧釘圖。

似乎在這些機緣上,一切都開始倒向我。

過目不忘的本事開始發揮作用,我背下了鐧釘的位置,也摸清了關於白酆禁地苦溟海的記載,因我翻看太久,在盛玄怨回行時匆匆離身,沒有將書籍放回原處,好在他並未疑心。

盛氏是我的心頭大患,也是最難對付的。

瓊亦是阿述和素和瑾點了名要護的人,可她卻不是尋常的女子,倘若她只是有貌無心的女人,即使盛玄怨喜歡她,我也不會在意。

我知道盛玄怨背負着極重的心障修行,他根本沒有守護蒼生,清祓鬼煞的道心,只要稍加引導和挑撥,他就會走上一條難以回頭的路,會好好地葬身在苦溟之中,不會給我添任何麻煩。

可是蘇燁拉住了盛玄怨,瓊亦把他帶回了正路。

如盛玄怨這般夙根的天資之人,盛氏不僅有一個,還有另一個風華絕代的秦寒川。

這兩人在我看來,才當真是“雙煞”。

好在我的耐心很足,我等得起。

*

等得起的,僅僅是我而已。

在我將一輪又一輪的情報派送給素和瑾,抽空回到西漠時,她給我封官嘉賞。我對榮耀和賞賜不屑一顧,只希望能求見我阿娘,素和瑾又想方設法地搪塞我,她說,只要此戰勝了,我便能見到我娘。

我勸素和瑾耐心等候,只要時機成熟,獲勝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我在王宮開始暗養親信,是只聽從於我的下屬,派他們在宮城內追風捕影,終於打聽到了當年與我阿娘有關的事。

那是一個曾經伺候過我娘的侍女,她說,在我阿娘徹底消失前的一年,她親眼見我娘斷氣躺在屍台上,曾經內侍的醫師也可作證。

我冷冷地看着她,道:當年我似乎盤問過你們,可你們沒一個人敢說實話。

現今我封了位,有了權,一個二個的倒知道張嘴說話了。

素和瑾大概也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人記得那時的事,還敢在風聲過後,把事情說出來。

我用大筆大筆的金銀錢財砸出了整個真相。

我娘在我十二歲那年就病逝了,是大祭司用某種奇術救回的我娘,至於她現今是重病還是安在,是被素和瑾看管養病,還是囚禁,就不得而知了。

我派手下探查這奇術究竟是何物,在昔日大祭司的口中,這似乎是一種利弊極重的咒術。

莫約三四個月後,我收到了密信,知道了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還魂惡詛,也知曉了它可能存在的副作用。

魂飛魄散,屍骨無存。

我很早就知道,死亡是分割世間活物的準則,是天道。

倘若逆天而行,這就是代價。

我雙眼空洞地看着燭光,素和瑾害我阿娘如此,我要怎麼報答她好呢?

她在四處搜集各式生靈,煉血奠生,對長生的妄念渴求到了極致。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可比觸之不及要痛苦許多。

那我就送她一個美夢不得償吧。

*

我默默操刀佈局,在我與蘇燁他們一同步入大澤歷練時,遠在西疆的素和瑾似乎錯誤估高了自己手下偽修們的實力,向駐在銅裕堡的毒門宣戰。

她倒也不算估高了手下將士的實力,畢竟在瓊亦過去之前,一直都是由西戎佔領上風的。

瓊亦應是知曉了自己的身世,還套到了一些連我都不知的情報,她一直在瞞着我與蘇燁調查這些,與她結識這麼多年了,她願意全心託付的,只有盛玄怨。

我在北山藏文堂的登記冊上看見她所借書冊的時候就明白了這件事。

她到底還是站在養育她的五族這邊的。

由她領着我們一行人搗毀了蠱城,我便知道素和瑾這一局是敗定了。在古馬岩殺了大祭司之後,我給素和瑾寫信,勸她早早歸降,經年之後不愁東山再起。素和瑾縱使再憤怒,再不甘,也只能認命。

戰事平息,而後一年,我考入了督府,又從督府一步步做起,步入蘇家府。

我早已不是仰仗着和蘇燁結拜關係挂名的客卿了,而是有名有權之人,原來的小門晏家見我出人頭地,巴結着來,我也不吝嗇地用銀子堵他們的嘴。

我需要一個更穩妥的理由留在蘇氏中,蘇拂曉就是一個很好的借口。

她長得和蘇燁不像,算是個美人,只是有些刻板無味。

我知道她喜歡盛子靖,對於我這種自小生活在恨意中的人來說,是沒有資格談喜歡的。

我只能用拙劣的演技和通用的示好,表達我憑空誕出的愛慕。她也不愛我,她知道我適合她的家族,我們這樣互裝互演,只讓外人覺得甜蜜深情。

文武比試招親,代表誰都可以。

雖說這場戲是為我量身定製的。

我娶到了蘇拂曉,她卻在和我的婚宴上,為她年少愛而不得之人哭泣。

我心中有過一絲酸楚,又被我很好的自我欺瞞了過去,許是為我生而為人卻無法被愛而感到悲哀,又或是為了這個女人的心碎而感同身受。

夜裏,我喝了酒回來,她拉着我的袖子,怯生生地說到夫妻洞房之事,我才意識到婚成代表着她已是我的妻了。

在我藉著酒力剝下她衣服的那刻,我想起了兒時親眼目睹的噁心畫面,那些回憶像是一把利劍,把她的溫柔繾綣和我的身體本能全數划碎。

我胃裏翻江倒海地想吐,我和她說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地推開門去到院子裏吹風。

我兒時的陰影,我生命中缺失的父親,都在告訴我自己無法與蘇拂曉像尋常夫妻那般恩愛,也不能與她誕有子嗣。

我用迷香和幻香搪塞她,只要雙修,就會備下避子葯,我不能讓她懷上我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能什麼都沒做就背負由我帶來的仇恨和罵名。

我很清醒,一直以來都很清醒,清醒地復仇,也在清醒地走向自己一手鑄就的萬劫不復。

或許會有兩全其美的更好選擇,可是當我決心自擬棋局,與統於我之上的君王對弈,那些都不重要了。

*

我雖未坐上蘇副宗主的位置,在他人看來,我卻有副宗主之實。

我暗自選拔親信,做事低調,從不張揚,幾年來也沒被蘇宗主發現。

統察江湖門派,暗聯北境魔宗,在外圈養私兵,時時與昆翟彙報。要用到錢財時,我不能在族中賬目上做手腳,好在所有花費有素和瑾擔著,不是什麼問題。

我與曾經差點殺了蘇燁的魔宗少主程少崢有了往來,他也是個滿腹野心的人,父親身在壯年,修為高深,自己還沒成什麼氣候,就急不可耐地想要他父親的位置。

對於這種掂量不清自己幾斤幾兩的人,我向來都是刁鑽的評價。

與程少崢共謀,我總是會想起在他手中瀕死的蘇燁,想起他對我們的欺瞞和背叛。我本身雖是一個間諜,卻對陷入別人的計策深惡痛絕。

我為程少崢獻計,叫他設法娶了苦苦思慕他的伏魂宗小姐,又為他提供暗毒和死士,助他弒父,奪得宗門之主的位置,又鼓吹他殘害了他的岳丈,變相統一北境。

至於江湖時時變動的十派,與地位穩固的前三宗門,我將目光落在了清歸門身上。

早在半百年前,清歸門的重位傳嫡傳長不傳賢能,我就知道這一門派沒安什麼求悟道義的心思。

仙脈古族之後,有躋身於五族的廣陽遊俠一系,清歸門那還未成仙的真人就覺得自己能了,翅膀硬了,巴巴地開始想要一脈相傳了。

巧的是,我與他這門派也算有些瓜葛。

我這個人,向來是有仇怨必會清算個乾淨的。

我將自己信得過的差使派去東雲山那片地帶,不張揚地減輕徭役賦稅,為他們廣招門生與信徒,如此盈利充本的好處,他們自是拒絕不了。還把蘇澤幾年前的沒落悉數描述給他們,讓他們錯以為今時的蘇氏還如之前那般夕陽西下,並且承諾他們,只要與我為營,與昆翟為伍,只要滅了蘇澤一脈,他清歸門就是下一個護族。

這些不過是小事。我的心頭大患,一直都是實力獨強的盛氏。

他們有我必須帶走還不能傷着的瓊亦,有實力迅增的盛玄怨,還有一直風靡修士屆的盛子靖、秦寒川,這樣的人聚在一家,當真讓人心寒。

我與瓊亦和盛玄怨年少相識,我了解他們,他們皆不是易把握的人,彼此不過互為軟肋,如何能脅持他們,我苦惱了很久。

直到我看見了身為凡人的竺雲蘿。

竺雲蘿沒有修為,是瓊亦最珍重最無法不聞不問的姐姐,是盛子靖的新歡,也是盛玄怨如何也阻攔不了瓊亦奔她而去的存在。

這種人,最好用不過了。

我心中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天命送給我最為重要的一顆棋子,也終於登場了。

*

此人姓孫名霄,是我心腹在外破壞鐧釘抓回來的一屆惡徒。

他生得普通,氣息也不過低微散修,卻有着能引鬼物躁動的體質。

瓊亦也能引得鬼物躁動,但那只是區區小鬼小邪,可這孫霄,不光能以心中恨意生出邪物,還能引來極惡的鬼祟。

他是天生的“生煞”,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帶來災禍,就像他悲慘極了的一生,所求的願望不過是讓這天下的所有人陪他一起死。

我欣賞能從容赴死的人。

看着關押在地牢中發狂的孫霄,我笑道:你不是想惹出禍亂么?只要聽從我的吩咐,我可成全你。

孫霄先是不信我的,我任心腹帶着他去外做了不少惡事,他沾着別人的血回來后,終於確信我不同於外表的心狠,甘願追隨我,聽我命令。

動手的那一日,我選在了我阿娘的生日。

我卻告訴蘇燁說,這天是我娘的忌日。

這是一場為阿娘復仇的棋局,為我聽於素和瑾差遣一生的謝幕,為看見萬尊之人的王上求而不得痛苦萬分的開始。

臨到那夜我看見蘇燁時,我卻遲疑了。

蘇燁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在月色下為我斟酒,他還在想着不久的武賽,想着瓊亦的婚禮,想着根本就不存在於我計劃里的往後。

在我少年時從晏家赴宜川聽學的那一個秋天,在我最初定下的計謀里,這一夜訣別,我應是要殺了蘇氏長子的。

我非但沒能做到,還失言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我對蘇氏到底是什麼感情?我與清歸派勾結的時候居然妄想着能護下他們,裡外算計;在我夜深之時給蘇燁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只擔心他沉迷劍道,將來遇事棘手;又在我決意落子定局之時,還給蘇拂曉留了一封和離書。

人真是複雜又矛盾的東西,就連我也勘破不清我自己。

如是想來,我也是不討厭盛玄怨的,我只是嫉妒他的根骨與命數,嫉妒他有能化解心結,情投意合的眷侶,嫉妒他有蘇燁這樣無話不談的摯友,嫉妒他明明修為、才學、家世、尊養什麼都有,卻還故作痛苦的無病呻吟。

他是我最難扳倒的一環,也是上天助我扳倒的一環。

孫霄受我的指示,在本就被破壞了殷墨蟠螭釘的白酆山禁地苦溟海,取自己心頭血佈陣,召喚封印之下的萬千鬼煞。上古封印在“生煞”的引陣下破損,地鬼雙煞一齊降世,是孫霄期望的天下大亂。

我帶人屠了采白山莊,擄走了竺雲蘿,故意留下線索靜等瓊亦。

她果然來了。

在瓊亦絲毫不疑我之時,我對她動了手,餵了葯,帶她離開。

我借瓊亦身上的傳信術給盛玄怨送去一封極具有挑釁意味的信。

我知道他不會來救瓊亦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此舉的本意不過是希望盛玄怨看到信件后心神動蕩,不敵鬼煞,死在白酆鬼山,也省得我還要除他麻煩。

瓊亦是我最後一枚重要的棋子,也是我拿來對抗素和瑾的用子。

她修為遠高於我,我只能給她封住經脈,用迷藥蒙蔽;讓她一身真氣為我師父做了嫁衣,淪為凡人,我才好設法與她私談。

可是瓊亦性子過於剛烈,根本不會聽從我的安排,我只得給她下蠱,毀她名聲,斬斷她的所有退路,讓她不得已與我合作。

我知道她能毀了素和瑾費勁多年心力的血祭,她會西漠語,又通曉法陣,如果她做不到,世間也不會有人做到了。

倘若瓊亦葬身血祭,計劃失敗,我也留了後手,不過是以私兵與素和瑾撕破臉皮,搏上一場。

我哄騙瓊亦說,只要她能破除血祭自救,我便可派人送她離開王宮。

可誰又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救她不但有在素和瑾面前暴露的風險,而且是無法收場的殘局。

我囑咐我的心腹,叫他在暗道里候着,只要密室里的女人活着出來,務必殺了她。

阿述確實讓我保護好瓊亦,不過他已經死了,死人是沒有資格,也是最無法說話的。瓊亦也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想要護她。

最不該出現紕漏的地方出了紕漏,我的心腹被素和瑾的看守先一步刺殺,瓊亦被擒,連帶着我受了素和瑾這些年來最大的猜忌。

素和瑾的努力付之一炬,在殿上發瘋發狂,我被叫來,故作驚慌和不知情地跪下,而後義正言辭地狡辯。多疑如素和瑾,自然不會全信我的話,她逼問瓊亦的那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多年籌謀,苦心計劃,今時見素和瑾癲狂,深知計劃只是成功了一半,還有另一半,遠在關口。

我還沒殺她為阿娘報仇,不能就這樣暴露,可我也知道,瓊亦是不會偏袒我的。

我害得她如此,她恨不得生吃活剝了我。她那麼恨我,卻出乎意料地替我守住了秘密。

我以為瓊亦是在向我示弱,求我能保她一命,可下一瞬就明白了她這是在做何。

在她看來,她的摯愛、摯交與師門眾人肯定會為她報仇,我是必死的,與其讓一個必死之人馬上死,倒不如把刀遞給這個必死之人,讓我幫她了結殺母仇敵。

於是,在瓊亦將要陷入素和瑾的泄憤折磨之前,我用她的劍親手殺了她,算作她沒有揭露我的報答。

瓊亦的身體裏已經近乎沒什麼血了,就那般輕巧地折損在我手上,我不敢看她的屍體,渾渾噩噩走出了大殿,很多年前,阿述也是這樣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手裏的。

我好像一直在做我以為的對的事情。

我還沒能報完仇。

我不能後悔。

*

我在關口替師父出謀劃策,被我陽奉陰違擺了一道的清歸門不出所料地向昆翟尋仇,接下來我要做的,無外乎是讓素和瑾覺得勝券在握,然後又猝然大廈傾頹。

高高捧起,狠狠摔下,其間落差的滋味,才是人間摯痛。

只是出現了一點偏差。

盛玄怨僅用一個月就解決了雙煞降世的禍患,估計是因為他先前清祓過苦溟海的緣故,鬼煞並不算強。他重傷近死,還惦念着在我手上失了性命的瓊亦,自投羅網來到西漠淪落為階下囚。

我算到他會來,但沒想過他會這麼早來,會這麼不顧後果地來。

既然來了,也就別怪我用他謀事。

從盛玄怨的隻言片語中,我意識到瓊亦如同我阿娘當年一樣,也被種下了惡詛,心上一瞬的刺痛閃過。與就算瓊亦能起死復生又如何,詛咒傍身,她再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了,惡詛終有一日會潰散,連帶着她的所有一起消失,是血肉包括魂魄都徹底湮滅。

我沒能把這些告訴盛玄怨。

他被素和瑾投入蠱池煉成人蠱,失了九成九的神智,我夜夜為他吹塤,才勉強救下他一點本識。

也是這一點本識幫他了結了我。

真是奇怪啊,在我的仇恨沒能報完之前,我一直致力於讓我的棋局勝得詭譎圓滿,讓素和瑾成為敗方。

當我親手砍斷她的臂膀,卸下她的雙腿,挖出她的雙眼,又痛快地砍下了她的頭,骨碌碌踢了一圈,又覺得好像大仇得報也不過只是這麼一回事。

我有些想悔了。

昔年少時,我偽裝起自己所有的陰毒,成為與他們執劍江湖的朋友,那場短途,我夢了一輩子。

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幾許城府,更疊無重數。

我演了半生的戲,將面具一層又一層疊在臉上,最後揭下來時,連帶着不知真面的血肉,還是沒活成“晏庭深”。

我該去陪阿述了,向他認罪說我騙了他,哪怕下至冥地,也尋不到我的母親了。

利劍重重刺進我的身體,原是這麼疼的,可我給死裏逃生的她以劍貫心時,她卻連疼都說不出來。

又一劍剖開我的胸口,我眼前發白,恍惚想起了蘇燁院裏的楊花飛絮,他可會打開那份信匣,讀到那些逐字斟酌的信?

最後一劍從我喉間挑飛,我看見了殷紅上揚的血珠,它們順着劍尖而落,那樣慢那樣緩的在空中劃出弧線。我閉上了眼睛,眼前浮現最是易碎又長夢的幻景,原來,我什麼也沒能留住。

【番外完】

「作者有話說:

演員哥你這兒才是真正的主線番外長度以一抵三名不虛傳……(嗯,這篇就這樣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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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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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7:六合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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