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入府
“小姐,小姐,你看那裏,好大的船!”竹香偷偷掀起馬車的一角,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地看着車外陌生的街道、如織的行人。遠遠望去,碼頭高大的官船旌旗招展,在北方內6長大的她們可從來沒機會見到。
沈蕙如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一路走來,小丫頭的驚呼歡叫她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也是,竹香才十一歲,自小在鄉間長大,從未見過什麼世面,自然也會覺得這裏新奇熱鬧。
“竹香,你小點兒聲,別吵了小姐歇息。”蘭溪比竹香大四歲,要成熟穩重得多。她看着沈蕙如的臉色,小聲地說:“小姐,你很累嗎?”
沈蕙如睜開眼,對她笑了笑:“有點兒,不如讓全叔停停,你們下去逛逛吧。”
竹香一聽這話,眼睛發亮,歪扭着屁股就想下車,蘭溪狠狠地瞪她一眼說:“你老實點兒,這裏人這麼多,一會走丟了我瞧你上哪兒哭去。”
竹香扁着嘴終於老實了。
沈蕙如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咱們剛進京,以後有的是時間。等安定下來,再讓府里的媽媽帶你們出來玩吧。”
蘭溪看着眼前嬌小瘦弱的六小姐,暗暗嘆了口氣。
馬車慢悠悠地穿行於街道間,竹春也沒了向外張望的興趣。二仆一主守着車中少得可憐的行李,半是期待半是惶惑地走向那座不明深淺的大宅。沈蕙如抿着發白的雙唇,兩隻手平放於膝上。回來了,我杜若,回來了!
沈家大老爺沈浩然是天啟年間的進士,如今是正三品的禮部侍郎。二老爺沈博然好武,自小家裏請了教習先生,後來中了武舉,做了京中百騎司正五品的寧遠將軍。官階雖跟長兄差了不少,但百騎司是天子近衛,也就是所謂天子的心腹重臣,所以在京中也頗有地位。三老爺沈微然,於天啟十三年,年僅十八歲時得了頭甲頭名狀元,大齊開國近百年,這還是頭一回有如此年輕才俊進了三甲,天子大喜,將宗室中康郡王的嫡女指婚於他,過了兩年,便外放到了江南。在官場上磨礪了數載,年近三十已是從二品的金陵巡撫。一時風光無倆。
沈蕙如是沈家大老爺養在外面的女兒,三歲才會走,五歲才會喊爹娘,這樣蠢笨的孩子本就不易得到父母的喜愛,更何況母親還是見不得人的外室。等到她那嬌艷的母親又生了個兒子得以跟着老爺入府做了妾,她也就被扔在奶娘家裏自生自滅了。好在奶娘疼她,不嫌棄她痴傻,細心地將她養大。她十歲的時候,一次爬上假山玩,不小心摔下來跌破了頭,再睜開眼時,蠢笨的沈蕙如已經變成了杜若。
想想在床上躺着的那三年,除了頭上的傷痛,每日夜裏她都會在夢裏因噩夢而哭叫,那時候守在自己身邊的,就是這兩個也是孩子的丫頭。那些苦熬着的日子裏,只有竹春和蘭溪陪着她,連一向疼自己的奶娘都很少能見到。
只是真想不到,差點摔死的小姐,從鬼門關轉一圈回來,這人竟然像開了竅一樣,變得聰慧了許多,人也長漂亮了。這消息轉回京里之後不久,沈家終於派了車馬,要接六小姐回家了。
蘭溪雙手合什在心中默默禱告,只盼着這回小姐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回了家去,就算得不到老爺夫人喜歡,總也是個正經小姐,再不用在鄉下地方熬日子了。
“蘭溪,你在想什麼?”
蘭溪猛地一怔,抬眼正與小姐那雙通透的如水晶般的眸子對在一處,她的唇邊浮起微笑,柔柔地對沈蕙如說:“奴婢見小姐這一年出落得越髮漂亮,正想着,等進了家門,老爺夫人心裏一定會歡喜得很呢。”
沈蕙如眸光閃了閃,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歡喜?如果歡喜又怎會把親生女兒丟在鄉間不聞不問十年?如果歡喜為什麼常常短了她的薪火錢,連送來的衣裙都是舊的,還不如鄉間大戶里的丫頭穿得好?如果不是聽說自己蠢病好了,人也長大了,他們會捨得派人接自己過來?無非是想藉著女兒籠絡或是巴結一下得用之人,別說自己是庶女,就算是嫡女,該利用的時候也絕不會手軟。
庶女越多越好,這樣給嫡女挑撿的餘地可要大多了。
不論如何,命是上天給的,路是自己走的,這一世,她一定會非常珍惜,好好去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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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主室里擠滿了人,誰都想來看一眼這個被沈家扔在外面養了十三年的六小姐到底長的是什麼模樣。聽說她十歲前都是呆呆傻傻連句話都說不全的,倒是摔了一跌把傻病給摔好了。但一個傻了這麼多年的丫頭,就算現在不傻了,也肯定好不到哪裏去,又是鄉下小地方養出來的,真不知道夫人為什麼這麼好心,要把她給接回來。
擠來看六小姐的人多,十個裏有九個是來看笑話的,但當六小姐進了門,這些來看笑話的,可都笑不出來了。
“蕙如給母親請安,願母親福壽安康,萬事吉祥。”清清泠泠的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半舊不新的蛋青色的小襖,下穿粉白色綉小黃|菊的長裙,梳了個簡單的雙螺髻,低眉垂目,那一派天然的態度,看起來竟然比個嬌養的大家閨秀更像大家閨秀。
“走近些我瞧。”沈家大夫人蕭氏對她招招手,態度很是和靄。
“是。”沈蕙如應了一聲,向前幾步又福了一禮,這才抬起眼來看着大夫人。蕭氏年近四旬,保養得宜,看起來倒像是三十左右的婦人。她修眉彎目,體態豐腴,手裏握着串小葉檀的佛珠,眉目慈祥,倒是有幾分觀音像。來時就聽說沈老爺很敬愛這位正妻,成婚以來,跟她先後育了兩子兩女,房裏也只有兩位姨娘,連通房也沒納一個。
沈蕙如這一抬頭,不說四周拿眼睛盯着她的人,就連蕭氏也錯怔了一下。這小丫頭皮膚白皙,寬額尖頤,薄紅的雙唇,兩彎柳葉細眉,特別是這對眼睛,就像白玉盤裏滾着的兩丸黑水銀,黑亮黑亮的,似一眼就能見底,又似深不可測的一汪烏泉,美麗靈動,哪有半分蠢笨的樣子?
分明是個小美人胚子,跟她娘還真有七八分相似。
大夫人的愣神轉瞬即逝,當即拉了蕙如的手,笑着對四下說:“瞧瞧,瞧瞧,這麼個美人兒,可把你們都比下去了!”
站在她身側的女孩子們雖然心中不快,但也都或多或少笑了兩聲。
“六妹妹一來,母親就不疼我們了。”
“就是,以後母親的心尖尖兒就再沒咱們的份兒了。”
“瞧你們,自己妹妹的醋也吃得的?”大夫人笑罵著,摸了摸蕙如的小手,“怎麼這麼冷,該多加件衣服。”
“車裏並不冷,只是想着要早些過來給母親請安,所以未及去換衣,還請母親見諒。”細白的面頰上浮起一絲紅暈,那雙靈動漂亮的眼睛有些怯怯地看着自己,臉上顯出幾分不自在來。大夫人笑了笑,果然還是小地方出來的,模樣雖不錯,見識畢竟差了許多。這麼想着,從頭上拔下一隻白玉蝴蝶簪插到沈蕙如的頭上:“你年紀雖小,也不用這麼素凈,這根簪子給你戴着吧。”
沈蕙如連忙福身謝賜,隨後由大夫人一個個向她介紹圍在房裏的姑娘們。
“這是你三姐姐。”大夫人拍了拍坐在身邊的女孩子,“名叫芳如,平素里太安靜了,以後你要常去逗她玩兒。”
“三姐姐好。”蕙如連忙施禮問好。沈芳如是大夫人親生的女兒,今年十四歲,模樣很像蕭氏。
“這是你五姐姐,名叫菀如。”蕙如知道,這位五小姐的生母是孫姨娘,比自己大了半歲,得是很蕭氏喜歡。沈菀如一張鵝蛋臉,杏眼桃腮,本就有八分顏色,又很會打扮,看起來比沈芳如還要艷麗貴氣。孫姨娘是蕭氏的陪房丫頭,又是她作主給沈老爺收的房,所以對孫姨娘的孩子,蕭氏總是要比對別人好一些。
“那兩個是二房叔叔家的女兒,一個叫蓮如,是你四姐,一個叫菡如,是你七妹。”
沈惠如連忙去見了禮。
“她們平素是不來的,只是今兒聽說你要來,所以巴巴兒過來看熱鬧。”大夫人笑着指着那兩個姐妹花,對着蕙如說,“不過是藉著名頭想來我這兒騙吃騙喝罷了。”
一句話了,大家都笑了起來。
“大伯母好偏心,咱們姐兒倆跟大伯母一向親,明明是想您了過來給您請安,怎麼就變成騙吃騙喝的了?”
“即便是騙吃騙喝了,大伯母這兒難道還能少了我們姐兒倆的吃喝不成?再說了,吃喝能有幾錢銀子,伯母必要給點真好處才行呢。”
“聽聽,這是什麼話。”大夫人笑着把她們招到近前來,“好了,不就是看大伯母給了六丫頭見面禮,所以眼紅了不是。”說著從身上扯了兩個香包,叫人裝了四枚如意錁子扔給她們,“給你們就是了!”
二房的兩姐妹笑嘻嘻地謝了賞,拉着沈蕙如到一邊,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這府里的大姐是二房叔叔家的長女,早幾年便嫁了人,隨了夫家外放在新川,離着京里千餘里地,平素也沒辦法相見。二姐是蕭氏所生的嫡長女,去年出嫁,嫁了恆國公三房的嫡次子。雖然是三房的,又是次子,但畢竟夫家是國公府,沈家這門親算是高嫁了,所以蕭氏也很滿意。剩下的,就看自己最心愛的女兒芳如能嫁個什麼樣的夫婿了。
蕭氏不動聲色地看着沈蕙如臉上靦腆中帶着幾分無措的笑,這丫頭,天生長得好,有風儀,剛進門時,那行態舉止連自己都差點給騙過去,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外面再是金鑲玉,也改不了裏面是團爛稻草的事實。一個外室生的丫頭,還能翻過天去?她臉上帶着慈愛的笑容,一邊轉着佛珠,一邊做起了打算。
到底因蕙如身子骨太弱,禁不得一個個去認了親,除了見過幾個姐妹和兩位姨娘,剩下的兄弟便在晚上家宴上一一見了。好在沈老爺妻妾不多,一個姑娘已經出嫁,大房裏也就只剩下嫡母所生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姨娘生的弟弟。大哥沈青崴年已二十,為人持重,素有才名,去年中了二甲第四名,娶的是林閣老的長房嫡孫女,因岳家的助力,當年就補了德興縣的縣令,帶着妻兒外放了,所以蕙如沒見着。二哥沈青崧今年十九,讀書方面比起老大差得很遠,但吟詩作畫,自命風流上,老大則是拍馬也攆不上,年紀小小,在京中已小有名氣。這麼個風流公子,雖然是沈府的嫡次子,但因不像老大這麼有出息,所以沈老爺在他的親事上也頗為頭疼,目前正與柳侍郎家的小女兒議親中。小弟沈青嵐是常姨娘所出,今年九歲,聽說以前很得沈老爺喜歡,但近年就不大有好光景。蕙如只記得,這位弟弟一直躲在人後,少言寡語,一頓飯吃下來,蕙如愣是沒記住他長的是什麼樣。
孫姨娘是大夫人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身材高挑,五小姐模樣隨了她,原也很得老爺的意,怎奈肚皮不爭氣,只生了個姑娘就再沒了消息。而常姨娘,也就是沈蕙如的親娘,雖有美貌,卻是個不體面的外室婦,如果不是大夫人心慈接納她入府,她永遠也不可能有正經的名份,生下來的孩子也不可能寫入族譜為沈家接受。所以常姨娘的地位在這府里只怕比個通房的丫頭也強不到哪兒去。
但從她可以狠心將親生女兒棄之不管,從她入沈府八年還能保持豐肌美顏,從她年已三十還能牢牢握住老爺恩寵而不讓夫人算計太狠,沈蕙如就知道,這女人絕對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恭順膽小,只有皮囊而無內在的蠢物。
若說蠢物,闔府上下,也唯有她這個十歲以前還說不全個囫圇話的六小姐,才是實至名歸的蠢物吧!
天色將暮之時,常姨娘進了沈蕙如住的綠漪院。還未開口,一雙美目就盈滿了淚光。
“六小姐,多年未見,你可安好?”
“勞姨娘掛心,蕙如只是躺久了,身子稍弱了點,其他都好。”
蕙如讓竹香沏了杯熱茶,親手放在常姨娘的面前。
“我知道你這些年肯定都在怨我……”常姨娘怯怯地看着面前嬌小瘦弱的女兒,身子還沒長開,但那眉眼妍麗有七八分似她,再過個一二年,必能出落成個美貌姑娘,“娘也是實在沒辦法……”
“姨娘!”沈蕙如重重說了這兩個字,將常姨娘下面的話堵了回去,“既入了府,還是按規矩稱呼吧。”她微微彎着眼睛,仔細地看着這個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卻棄之不顧的娘,“免得被人聽了,不說我年幼不識好歹,反會說姨娘不守本份,要誘着小姐亂了主僕規矩。”
常姨娘正抹着眼淚的手一僵,手上帕子遮着倒看不出她現下的神情。
“天晚了,姨娘也要早些歇着,明日給母親請安的時候,一定還能見到姨娘的。”沈蕙如軟語溫言,從蘭溪手裏接過一隻香包,“姨娘也知道,我從小腦子不好,雖然長大了也開竅了些,但還是什麼也比不得別家的小姐。繁複的花樣我做不來,只能送姨娘一隻自己做的香包。針線粗糙,請姨娘別嫌棄。”
常姨娘接了過來,香荷色的香包是最簡單的樣子,針腳有些凌亂,但一針一針縫得用力,香包一角綉着一枝迎春花,枯細長枝上,三朵嫩黃小花綉工雖粗,但有一股鮮活的生氣撲面而來。常姨娘之前確是做做樣子,但看着這小小香包,想像了一下年紀幼小的女兒在燈光下一針一線笨拙地縫着這小小香包之時,心中一酸,眼淚卻是真真地流了出來。
“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受了苦……”常姨娘將香包收到懷裏,站起身就走,“姑娘路上勞累,早點歇了,以後這些費眼睛的活兒還是少做些。”
出了綠漪院的小樓,夜風微涼,吹在她濕冷的臉上,激得她打了個寒戰,人也清醒了許多。
“姨娘快披上這披風,天漸涼了,可別受了風。”她的貼身丫頭綺羅忙拿了懷裏的絳色披風給她披上,瞧着常姨娘面色晦黯,忍不住小聲說:“六姑娘也真是的,明明就是從姨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怎地見了姨娘還非要這麼生分,端出主子架勢來,生怕咱們不拿她當主子似的。”
“我不過就是生了她,這些年對她不管不問的,她心裏有怨,怪不得她。”常姨娘由綺羅扶着,緩緩向自己小院中走。
“怎麼就能說是不聞不問了?姑娘病了那麼多年,要不是姨娘在老爺面前求着,夫人早就斷了供養銀子,命都保不住了,談什麼病好了入府當小姐。”
“閉嘴!”常姨娘瞪了綺羅一眼,綺羅立刻垂下頭不敢再多話。
“天底下就沒有狠心的爹娘。我生她一場,不能親自養着也就算了,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凍死餓死。那點銀子也不算什麼,只是沒想到天可憐見的,那蠢病竟然有好的一天,能讓我們母女在府中相見。”
“她年紀還小,就算怨着我又能怨得了多久?我畢竟是她親娘,以後她就會知曉,在沈府里,我才是唯一一個真心關心她的人,才是她唯一可以倚靠的。嫡母,哼,那女人有什麼盤算以為我不知道?我的女兒,絕不會任她隨意拿捏。”常姨娘摸着懷裏已經捂熱了的香包長出了一口氣,被風吹乾的眼睛又有些發澀,“我知道,她心裏還是有我這個親娘的……綺羅,一會去問問看,老爺今夜歇在哪個房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