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探
“這是洛紅,這是洛錦,她們是親姐妹,原是夫人房裏伺候的二等丫頭,還算勤快伶俐,夫人撥給你使,以後她們就跟着六小姐了。”大夫人身邊的陳媽媽指着兩個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頭笑眯眯地對沈蕙如說。沈蕙如細聲細語地推辭:“這怎麼好,她們既是母親慣用的姐姐,合該繼續留在母親身邊才是。我這裏有竹香蘭溪兩個也就夠了。”
陳媽媽笑着說:“那怎麼能行?您是府里正經的小姐,身邊可不能少了人伺候。這是夫人心疼姑娘剛從外面回來,身邊若有幾個貼心合意的丫頭,也能快些適應府里的生活不是?”
“那就多謝母親了,勞媽媽跑這一趟,以後還要請您多費心。”沈蕙如使了個眼色,蘭溪從裏屋捧了一副鞋面塞給陳媽媽。
“我們打鄉下來,那兒也沒什麼東西能帶來,這是我繡的鞋面兒,媽媽別嫌粗糙。”
“這可怎麼成,怎麼好拿姑娘的東西。”陳媽媽連忙向外推。
“也不值什麼錢,多少是點兒心意,”沈蕙如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既不諂媚也不疏離,讓人見了就心頭舒坦,“媽媽你就收着吧,不然蘭溪以為您看不上她的手藝。”
陳媽媽這才笑着收了。
知道大夫人肯定要往她身邊塞兩個人當眼線,沒想到這麼快就送到她眼前了。洛紅和洛錦年歲都不大,姐姐洛紅十五,妹妹洛錦十三,容貌清秀,此時都垂着頭規規矩矩地站着,沒得主子吩咐連頭也不抬一下。
這點跟她身邊的竹香比,簡直好了不知多少倍!沈蕙如含笑看了看身邊正一臉好奇打量着別人的丫頭,就算是大夫人的人又怎麼樣,只要用的得當,一樣可以成為自己人。
“天也晚了,兩位姐姐跟着蘭溪先去安頓,有什麼話,咱們明兒再說。”沒有訓話也沒有敲打,直接開口就讓她們去安頓,這位六姑娘好像跟別的主子有些不一樣呢。洛錦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沈蕙如,沒想到正與六小姐看着她的視線對了個正着,她慌得連忙垂下頭,耳邊也浮起一抹紅暈。跟着蘭溪走出去的時候,她腦子裏就迷迷糊糊地在想着那一眼中六小姐臉上帶着的笑,溫和,淡然,悠閑……沒有一點別的小姐的任性和嬌狂。這位小姐,真的和別人不太一樣!
大夫人靠在引枕上由小丫頭拿着美人捶捶腿,陳媽媽坐在榻前矮几上一邊分線一邊跟大夫人說著話兒。
“你瞧那丫頭怎麼樣?”大夫人眯着眼,接過身邊阮媽媽遞來的銀耳羹攪了攪。
“六姑娘雖然年紀小,又是鄉下出來的,但奴婢覺得她挺通人情世故,並不像……”陳媽媽把線放回笸籮里,向夫人那兒蹭近了一些,低聲說,“她倒不像是得過蠢病的樣子。我瞧着,人雖小,心裏通透着呢。您說這人要是蠢了十年,就花了三年工夫就能變得跟別人家的小姐一樣,甚至還聰明些,奴婢怎麼也不能信。”
“哦?”大夫人把銀碗遞迴給阮媽媽,用細白的指尖輕叩着床沿,“你是說……”
“要麼現在的姑娘就不是咱家的六小姐,要麼就是常姨娘沒說實話,六小姐就算得了蠢病也沒她說的那般厲害。”陳媽媽篤定地說。
“那丫頭跟那賤人像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自然是她女兒沒錯。不過既然人沒什麼大老病,為什麼她非說是蠢的,不帶她進府里來?”大夫人蹙着眉尖,“那賤人打的什麼主意?”
一旁的阮媽媽撇了撇嘴:“怕多了個丫頭牽累,便沒那麼多時間費心在老爺身上唄!”
“就算那丫頭進府,也不可能讓她養,她是不想聽到自己女兒喊別人母親,叫自己姨娘吧。”大夫人冷笑了一聲,“年紀大了,怕在鄉下攀不上好親事,才巴巴兒又說好了,把人接進來。這是想找個得力的女婿好借力啊。”
“夫人必不能讓她得逞的。”陳媽媽笑着接過小丫頭的美人錘,給大夫人輕輕捶起了腿。
“還是你捶得舒坦。”大夫人滿足地輕吁了口氣。
“那是,奴婢伺候您都三十多年了,這點小事再做不好,奴婢還有什麼臉在夫人面前晃蕩。”
大夫人笑了起來,輕輕在陳媽媽那張依舊豐滿不見細紋的臉上彈了一下:“幾十年了也不見你這張嘴沒個油滑。”
“可不是。”阮媽媽也笑着湊趣兒,“沒嫁陳管事之前還好,嫁了之後啊,這張嘴是越來越滑溜越來越甜了。”
“你個死妮子,正是欠嘴。”陳媽媽掩着嘴,豐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紅,抬腳就輕踹了一腳。
阮媽媽和陳媽媽都是蕭氏從娘家帶來的老人兒,自小與她一起長大,又沒有別的心思,所以她們在蕭氏跟前兒自是一等一的親信,便是孫姨娘,跟這兩位媽媽比起來,也要差上不少。
“你們都留意些,若是這小丫頭安份,咱們自也不會虧待她,若是個不本份的……”大夫人低眉笑了笑,“若是不本份的,自然也就不用多動心思了。”
沈蕙如當然不用大夫人動心思。除了每日去主屋給嫡母請安,她就縮在小小的綠漪院裏學着針綉。有人上門就笑臉迎着,沒人上門也不見出院子走動。進了沈府一個月,府中還有不少下人沒見過這位六小姐,就連常姨娘也沒見她特意過去見見的。
“日子還長着,雖說現在挺安靜,但這少言寡語的,也不好琢磨性子,還是瞧瞧再說。”大夫人雖是這樣說,但日子長了,這位開始令人頗為驚艷的六姑娘一直這麼低調安靜地過活,她時時懸着的心也慢慢安了下來。
那種鄉下小地方,再聰明的姑娘也不會有多少見識,還不是白長了個漂亮的皮囊?就算常嫣那賤人再怎麼籌謀,那丫頭也是團糊不上牆的泥,軟軟的只能由自己捏在掌心裏。一想到這兒,大夫人就覺得心情舒暢,見了沈蕙如時,那張觀音臉就更加慈靄起來。
入了十月,這天倏地冷了下來,大夫人起得早,所以姑娘們早上來請安的時辰也早,旁人倒還罷了,只是沈蕙如自從摔了那跤,醒過來就一直有足底寒的毛病,天氣一冷,手腳更是冷如寒冰一般。府里的銀霜炭要進了十一月才會分下來,雖說是六小姐,但小姐也有分嫡分庶,分遠分近,真分到綠漪院的,銀霜炭是別指望有多少斤,大半是普通的炭,煙氣大,易傷肺。所以蘭溪多縫了兩個棉護膝護肚給沈蕙如戴上,腳上也套了棉襪。這樣好是好點兒,但人就顯得臃腫了不少,配着一張尖尖瘦瘦的小臉,看起來倒有幾分好笑。
大夫人看見當沒看見,別的姑娘也只會在背後笑話,沈蕙如卻是每天笑盈盈的半點顯不出困頓狼狽的樣子。常姨娘遣了綺羅夜裏悄悄兒送了點炭過去,蕙如婉拒了,又挑了副抹額讓她帶回去。綺羅回去頗抱怨了幾句,說六姑娘不識好人心什麼的,常姨娘只看着手中的棉抹額怔了半晌,才懨懨地收了。
“你懂什麼,她這麼小心謹慎,對我才是真好。”到底還是嘆了幾嘆,常姨娘自此不再讓綺羅去綠漪院送東送西了。
過了兩日,大夫人突然派了媽媽來給蕙如量身段兒,說是要做幾件冬衣,把蘭溪竹香樂得不行。洛紅出門打聽了一圈,回來悄悄對蕙如說:“姑娘,聽說是過幾日二姑娘要回家,二姑爺也要一起過來,所以夫人讓人給幾位姑娘都做了新衣呢。”
蕙如眉峰挑了挑,她來了沈府一月有餘,知道這位二姑娘沈茵如才是大夫人的心頭肉,當年為了她了親事,大夫人可沒少花心血,對二女婿滿意得緊。這下最心愛的女兒女婿突然回來小住,這位大夫人可有的是事兒要忙了。
到了那日,蕙如一早換了新衣裳,挽了個單螺髻,只戴了大夫人賞的玉蝴蝶簪子就去了,到了主屋一看,眾家姐妹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喜笑顏開的,就連大夫人也一改平日素樸的打扮,換了一身墨綠團花銀盤牡丹的夾襖,頭上戴了一套從未見過的琥珀頭面,勻了臉,淡淡擦了胭脂,那笑從眼底一直漫延到發梢,整個人都精神氣十足的。
蕙如本想打扮得低調些,沒想到她這一低調,在眾花叢中反而高調了起來,素衣素顏,更顯得一張水嫩嫩的臉清麗脫俗,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她。
大夫人因要見了心愛的女兒心情極佳,所以這時候也不顧得去挑庶女的毛病,只是拉着三姑娘芳如的手,一邊回憶着茵如在她身邊時的情形,一邊急不可奈地不時讓人出去打探二女兒現在到了哪裏。
等了足足大半個時辰,門帘兒一挑,一個穿着大紅錦金線綉遍地垂枝海棠花兒的身影從外頭撲了進來。
“母親!”隨着那一聲兒喊,大夫人已經站起身,一把將人摟在懷裏,一口一個“我的兒”,母女二人還沒說話,倒抱着哭了起來。
一邊陳媽媽急忙拿了手帕去給沈茵如抹淚,一邊招呼丫鬟們去打水來給夫人小姐凈面。好一通忙亂之後,蕙如才得空見到了二姐沈茵如。
沈茵如今年十七歲,苗條高挑,高鼻朱唇,一雙丹鳳眼不似蕭氏,倒十足十地像了沈老爺。五小姐沈菀如已算得上是貌美的,但到她二姐跟前,就明顯差了一大截子。有女如此,難怪沈老爺沈夫人把她當心肝兒肉一樣疼着。
替二小姐重勻了面,陳媽媽又拿篦子將她的髮鬢抿了抿,將她頭上鬆掉的那一枝鵲登梅枝八寶攢心釵扶正,又重新戴緊金蝴蝶壓鬢,母女二人這才坐好。
“來,這是你六妹妹蕙如。”大夫人招手讓蕙如過來,指着她對茵如說,“前些年一直得病了在外面住着,現下好了,所以娘派人接了她進來。”
沈茵如眼眶還有些微紅,但眼中已變得清明,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傳聞中痴傻的庶妹,臉上掠過一絲寒意,也沒多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從腕子上脫了只羊脂白玉的細鐲子:“沒什麼好的,這個給你。”
沈蕙如連忙接過來,從身後的洛紅手中拿過一根纓絡來:“這是母親要給二姐姐的玉牌,妹妹給打的五蝠絡子,妹妹手笨打得粗糙,請二姐姐別見怪。”
沈茵如把纓絡接過來,見是用朱紅配墨青的絡子打成的五蝠結,中間攢着一隻翠綠通透的玉牌,這絡子打得中規中矩,也不出挑但也不難看,只是這塊玉牌溫潤剔透,一點雜色也沒有,是極貴重的,當下便笑了起來:“怎好讓母親破費,有勞六妹妹了。”
“這本就是你外祖母留給你的東西,有什麼破不破費的。”大夫人瞥了眼沈蕙如,這麼貴重的玉牌交了給她打絡子,一是讓她認清了自己在這府中的位子,嫡庶之別是怎麼也邁不過去的,她的一切一切都捏在自己這個嫡母手中,心中但凡有什麼心意,也必得讓她這個嫡母得意了才行。二來,她這也是告訴她,若能得了嫡母歡心,那她也有機會能得到臉面和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