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陌生的城市
高大的城牆在城內拖出一整片陰影,此刻我又困惑於夜晚是否過去。街道寂靜,沒有門衛,沒有看守者,也沒有居民行動的痕迹。對向的陽光被不高的房屋鎖死,最近的一間上面掛着酒館的標識。我想我應該進去問問自己有什麼能做的,順便搞些食物,環顧左右,是長長的街道,也許之後可以逛一逛。
酒館的門隨手一推就打開了,裏面濃厚的氣味衝擊着我的鼻尖,酒味,煙草味,淡淡的腥味…我走到前台,看向酒侍,她是一個女孩,棕色的頭髮,棕色的眼睛,以及破舊的,棕色的衣服…似乎整個人都是棕色的。
我坐到她身前的吧枱,正對着她,“有什麼我能勝任的工作么?”
“女孩子最好不要來這裏工作。”她還沒有說話,一旁的重鎧就先開口了,混雜着鎧甲般的金屬雜音,似乎說這話的是鎧甲自身。
“姐,別這樣。”侍者有些難堪地看着一旁的甲胄。
“在這樣雜七雜八的環境下照顧你一個我已經夠累了。你又不會讓我對這裏發生的事情放任不管,我的好妹妹,體諒一下姐姐好么?”甲胄依舊是低沉的金屬回聲。
“那個,這裏確實不適合女孩子,也許你應該去不遠處的裁縫鋪打雜什麼的…”侍者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埋沒在嘈雜的環境中。
“我剛剛到這裏,只是想找份工作填肚子…如果你們有什麼建議,拜託告訴我。”
仔細想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就這個角度看來,我還挺失敗的。悄悄打量一旁的鎧甲,整整比我高上兩個頭,壓迫感十足,表面光潔,即使在昏黃的酒館裏依舊反射着微光,顯然被保養得很好。
甲胄似乎注意到我的窺視,頭盔轉動到我的方向,我感到自己被什麼東西盯着,接着,金屬般的聲音敲擊起我。“看到那邊那面牆壁了么?那裏貼着一些委託,上面有標註報酬,你要是有興趣就去問問。”我順着她的指尖看去,只看見一截露出的天花板,想來那裏應該有一面牆。
我聽從她的建議,穿過喧鬧的人牆,擠過這面人牆的時候,總感覺自己被擠成一小塊麵包干,身旁或是華麗的衣裝,或是銳利的盔甲,又或是同樣擠進擠出的侍者,找到縫隙的難度一點不比穿過縫隙的難度低。
左突右進之後,我才看到那滿滿一牆的委託。
“我家的貓丟了,重金謝還…”“城外有魔物,請幫助市民們清除…”“城牆出現破口,招工,每日包三餐…”伴隨微光,我勉強辨認着牆上不規整的字。這事情,真傷眼睛。
“小姐,需要幫忙么?”對於面前的男人,大半個身子貓在我看不到的黑暗中,我只能形容為衣着整潔,他微笑着,滿是紳士風度,似乎看出我的困擾,他先行自我介紹:“我是傭兵工會在這裏的執行人,負責普通任務。”
“額,執行人先生,請問有沒有什麼我能夠執行的任務呢?”我試探性地開口。
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半天沒說一個字,最後他詢問道:“你想做娼妓么?”
我像瘋了一樣搖頭,怎麼會有這麼沒有禮貌的要求。
他只是自顧自地開口,敘述着他的理由:“肢體纖細,四肢瘦弱,沒有重體力勞動的能力。皮膚光滑潤澤,不像經常照顧人的樣子,一般不會讓新手擔任侍者一類的職責。雖然很可能接受過高級的教育,但是這裏不接受貴族小姐。另外,你直接讓我觀察你,要不是對自己的能力認識不清,那就是根本沒有能力。我說的對么?”
我倔強地表達自己的不滿,但是對方顯然不想理會我,他指着牆上的紙條,“都記住了么,想要證明自己還是去做點任務,我不是慈善家,非要我建議,你還是回去來的地方,別阻止其他正常接受任務的人,謝謝。當然,如果覺得我看走眼,任務就在牆上,隨意接取就是。”
很顯然,這傢伙把我看做某個大家族偷偷跑出來的孩子,把身上錢用光來這裏討生活。雖然我不是那樣的孩子,而且,他並不怎麼在意我。
我匆忙瞟上幾眼牆,又一次擠過擁擠的人群。回到棕色的侍者面前。她擦拭着手中一個破破爛爛的舊玻璃杯,“來瓶酒么?”注意到我又一次出現,她小心地詢問着。
我的注意力卻在一旁的甲胄上滯留,“你知道哪裏有魔物嗎?我想完成一下那個任務。”
甲胄用意料之外的音色回答我的詢問,在盔甲之內的回聲消失了,金屬質感的沙沙聲也不見了,如少女般嬌俏的嗓音讓我不由得懷疑那傢伙換了個人。“真的嗎?那個挑剔的男人居然允許你接受這種高危任務?那…我帶你去。”
我沒敢告訴她,她口中的那個男人並沒有允許。
她拉着我,穿過吧枱,打開一扇暗門,後面是一處簡陋的房間,隨後,她摘下頭盔,露出裏面姣好的面容。“認識一下,我叫娜婭莎。”
我愣了一下,我本來還以為會看到一個很高大的女孩子。娜婭莎完全稱得上稚嫩的臉龐配上外面沉重的盔甲,簡直就像在垃圾堆中翻出的王冠。白色短髮並沒有為她增加幹練的氣質,反而讓面前的姑娘更像一個年幼的娃娃,與她妹妹一樣的棕色眼眸,在一旁昏暗的燭光下顯得像封印靈魂的琥珀。
“驚訝吧,我是傀師,雖然只能勉強操縱一下外面的盔甲,但是在平時作戰的能力還是有保證的。”非常驕傲的語氣。
“這不就是穿着盔甲么?”我感到奇怪,娜婭莎吐了吐舌頭,脫下沉重的盔甲,掉在地面上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這些鎧甲用聲音昭示着自己的重量。
“我不覺得一個普通的女孩有能力提起這麼大的盔甲,別人不能,我也不能光光憑藉著細弱的胳膊提起來。你可以試一試這個東西。”娜婭莎帶着壞笑。
我伸手提起胸鎧,比起預料中還要更輕一些,或者說在我的手上完全感受不出它實際的重量,我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是知覺出現錯誤了嗎?
抬頭之後,我對上滿臉詫異的娜婭莎。她倒抽一口氣,帶着讚歎的語氣開口:“有些理解那傢伙允許你接受這個任務了。啊,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有名字么?我這麼問自己,看着娜婭莎的盔甲,陷入沉思。
花了一些時間才開口做不完整的自我介紹,“那個,我沒有名字。”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怎麼會有這麼蠢的自我介紹呢…“不是不想告訴你,而是…”
“看來是失憶了呢,可憐的孩子。”忽略口齒不清的我,她顯得老成許多,不知她是否看出我的慌亂,先一步開口安慰我。“休息一天吧,我們明天就去。你可以在這裏先逛逛,雖然不是大城,了解一下也是很必要的,不出意外,你得在這裏呆很長時間了。”
她走了兩步,回頭報以微笑:“歡迎,我的新鄰居。”
她穿上盔甲,推開門板,門板落下,把我一個人留在暗淡的房間。
我沒敢多呆,還是追了上去。
酒館的氣氛漸漸變得安靜起來,先前看到的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到現在,我才看清楚酒館的佈置,幾張簡陋的桌子正在被侍者搬動,不久前它們似乎曾靠在人群擴張的邊緣,我找到一個熟悉的棕色身影,正很費力地搬動桌子,抬起,沒走幾步,放下,喘氣。我大步向前,幫她抬起沉重的桌子。她抬頭道謝,領着我到一塊吱呀作響的木板上,放下桌子。
隨後,她馬不停蹄地幫助其他人,忙前忙后地跳個不停,受了她的感染,我跟着這孩子做起搬運的工作,收穫了不少道謝,結束時,他們滿頭是汗,滿身是灰,且興緻勃勃。
我很快知道了原因。
在完成夜色殘餘的最後一點工作后,漫長的白晝就完全歸屬於他們自己。在幫忙的過程中,我得知娜婭莎的妹妹叫作愛蓮,只是在詢問名字時,我只能以迷惘的神色回復她。愛蓮從剛剛接過的幾枚銅板中掏出一個遞給我。“工資。”她解釋,“特別允許你用這一枚小銅幣佔用我一整個白天,讓我陪你看看這裏。當然,吃飯可不是免費的。”
“陪陪人家吧,愛蓮,執行人先生說這十個銅幣可以獎勵給一個可愛的嚮導。”娜婭莎在她的盔甲內指着我,又恢復那種沉悶的金屬聲,“你要是不想陪,那我可就親自帶路咯。”
經過娜婭莎的時候我對她說了聲謝謝,隔着盔甲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有金屬的迴音,我感到腦袋被輕柔地撫摸着,“要謝就去謝執行人吧。我可沒這麼大方。”
愛蓮戳着我的手臂,提醒我要是還想有個嚮導就快點出發。
她打開門,哪怕只是一條小小的縫隙,陽光依舊扎進來,混着酒館裏飛揚的塵土,把塵埃化妝成閃耀的星雲。我跟着她出去,注意到,酒館正前方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陽光盡數被轉送到我的面前,照亮本在陰影中的半城。
“這可是姐姐做的。”愛蓮的臉上滿是自豪,她伸手指着鏡子,“因為姐姐的努力,我們才能把城牆加高這麼多…也就是鏡子以上的全部高度,那段時間姐姐連着好多天沒有睡覺,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面,連我都沒法進去…”
我不由得對娜婭莎的設計能力肅然起敬。“這麼大的工程,回報豐厚么?”
“真是勢利的姑娘啊。”愛蓮看着我搖頭,“回報非常豐厚,包括我的工作和酒館的永久使用權。現在外面的魔物活動越來越頻繁了,待在酒館簡直是城主先生做出最慷慨的決定。”她的眼中帶着滿滿的瞻仰和…憧憬?
“吃喝不愁就已經是你的夢想了嘛?”我對於魔物還沒什麼概念,只知道那是一種強大好用的素材,嘶,頭有些痛,某些東西在阻止我繼續想下去。
“快點啦。雖然姐姐非常厲害,她完成的作品非常震撼,但是天天看着也就會習慣啦。”愛蓮站在我身旁不遠處等着我,“快來快來,我們今天得要認識整個城市,再不濟也得把下城區看完。我工作很認真的,配合我一下嘛。”
“那個,這附近主要是?”
“商店啊,酒館啊,還有一些冒險者公會。這裏是用來接濟那些過路的冒險者的,所以主要產業都是為冒險者們準備的,我還記得你說要去找魔物,最好還是去公會詢問,那些傢伙和魔物鬥爭的經驗比起姐姐來更多一些。別走啊,不要現在去,我們先認識這裏的建築,要是姐姐知道我瞎跑她會不開心的,晚上回來的時候你再一個人亂跑,好不好嘛?”
看向不遠處的房子,普普通通,青石與泥磚的混合結構,也算不上多漂亮。
我轉過頭,開始順着街道漫步,與外面那碎石鋪就的地面不同,這裏是一整塊一整塊的巨石,拼接得嚴絲合縫,我低頭盯着地面,這些間隙並不工整,或曲或折,有些地面的間隙幾乎已經形成一片複雜的花紋,我驚訝於這華麗的結構。
“你對街邊的商店都不感興趣嘛,難得來了新人,我還以為你會對這些商鋪有些興趣的…”聲音在旁邊跳着舞,愛蓮沒有注意到我對着地面發獃,抬起頭,她正在看着對面的幾家裁縫鋪出神。
“想要麼?”沒有回應,我跟着端詳不遠處那些還算是優雅的服飾,一旁就是巨大的招牌,寫着一大堆沒有聽過的菜品,更重要的是擺在外面散發香氣的食物,剋制誘惑真是太難了,我只能挪開視線,和愛蓮繼續向前。
沒多遠,我們就看着面前的書店,陷入沉默。最外面擺放着一疊花枝招展的書本,封面是各種英雄與惡龍的鬥爭,似乎是童話故事。但是一旦打開,裏面就是各種妖嬈的畫面,我手裏正拿着一本,愛蓮剛剛阻止過,我沒有聽。現在,我後悔了。
“我覺得像這種書不應該擺在最外面。”我把書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先前的它待着的位置。
愛蓮皺着眉頭,輕輕錘擊着我的背,表達自己含蓄的抱怨,“這些書是一個旅行者交給店主的,因為賣不出去,所以就天天擺在外面…據說是‘希望有緣人能把這些書帶走’,我倒是覺得,比起從這裏把書帶走,去酒館附近帶個姑娘走是更好的選擇。”
“選擇么?比起這個,如果賣不出去,店主怎麼不找個地方送人,我記得城裏有孩子的。這種東西放在這裏,孩子們真的不會遭到惡劣的影響么?”我拿手比着那些沉默的書本。
“老闆放在外面這種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就是默許別人拿走,他之前好像還叨叨過,這些書髒了他的店什麼的…”愛蓮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睛也盯着我身後的某處。
“新來的?”回頭,文雅的男人用客氣的語氣詢問自己,有些緊張地點頭。“找工作?”稍微猶豫地點頭。“書店缺個學徒,來不來?”搖頭。
“暫時不來。你就是老闆么?”他已經離我很近了。他低着頭,身上的熱氣已經灼燒到我的鼻腔,有些嗆人,我咳嗽着望向他的臉,看不清楚。一團繚繞的煙霧擋在我和他之間。
“牆塌了。”愛蓮的聲音里似乎只有恐懼帶來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