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意外
月亮相當漂亮,淡紅色的雲朵覆蓋在淺白而荒涼的月光前,兀自流逝着,穿過淡紫色的夜空,奔向不知名的遠方。幾顆散亂的星星在天空中無措地躍動,妖異的軌跡在視野內開始作出詭異的畫面,像這樣美麗的景色,我可以看很長時間。
那些雲朵正在慢慢變大,也越來越不真實,暈開的邊緣飄散出一道道水漬,和月光雜糅在一起,月光離它的本來面貌似乎越來越遠,它現在是淡紅而高貴的。夜空也沒有脫離被塗抹的厄運,它和那幾顆算得上閑暇的星星一起扭曲成不安的景色。
遲鈍的大腦在連綿不絕的異象刺激下,終於想起提醒我那裏有某些不對勁的東西…月亮為什麼是是淺紅的,夜空中的雲朵又怎麼能一直暈開。
知覺稍稍恢復一些,眼內的乾澀感提醒着我,有異物在眼睛裏為非作歹。是什麼呢?
似乎過了很久,臉上剛剛誕生的模糊觸感讓我陷入一併新生的恐懼。
血液,來自脖頸處的斷口,沖刷着剛剛恢復的知覺。對現實的觸感漸漸消退,暗紅的天幕墜落下來,包裹着我,滑向無底的深淵。
再次張開眼睛,面前是毫不熟悉卻滿懷關切的臉頰,有些難以判斷當前的處境。那些人是誰?我在哪?我怎麼還沒死?
人的脖子被截成兩半后,那個人就會死掉,大家都這麼說,我也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試圖回憶起身體和頭部分開前的過去,那裏一片空白,除了切裂心扉的疼痛,什麼都沒有留下。幾乎是要把腦袋切成兩半的痛楚逼我挪開殘存的意識。
我試着坐起,但是頭腦昏沉。人群背後,阻隔我和天空的,是一片沉默不語的木板。
“孩子,你怎麼躺在路邊啊?是不是被什麼人打劫了?”這些聲音讓我重新意識到旁邊還有些人,就他們現在的態度而言,他們似乎對我很友善很溫柔。
在他們的攙扶下,我慢慢坐起,伴着身體的知覺一點點恢復,這裏不時跳出的顛簸感與濃郁的塵土味讓我勉強分辨出周圍的環境——這是一輛馬車,質樸而實用的破馬車,既沒有花紋的裝飾,也沒有遮擋的屏障,毫無美感,完全是早期鍛造師的劣質風格,但是由於低廉的價格,很適合貧民購買。
記憶此時起着作用,似乎和身份無關的內容便是記憶能夠探索的邊界,往前一步劇痛就會開始侵蝕我的理智。現在的我多少保留着一些常識,真是萬幸。
四周人們的目光捶打着沉思的我,不論周圍的目光出於什麼目的,被盯着總是讓人不快且不安,我不喜歡這種被凝視的感覺,即使那些目光里滿是對我的關切。厭惡感開始在思考的邊緣叨擾,原來我是這麼容易生氣的傢伙。
意識到這一點,我把注意力挪到臉部的肌肉上,身體的生疏感讓我花了一些時間才做到控制表情。
我似乎是女孩子…啊,女孩子寶貴的顏面被自己丟掉了!
被一群陌生人看着做實驗了!因為控制起來太困難所以完全忘記掉旁邊還有一幫子盯着我的壯漢了!他們現在困惑的表情完全暴露了我先前到底有多失態。路邊扶起來的孩子在被搬到馬車上之後,莫名其妙地擠眉弄眼,而且…為了適應操作,我剛剛做了好多突破極限的表情…這下糟了。
在和一堆彪形壯漢大眼瞪小眼的同時,我能感覺到他們在用關愛問題兒童的眼神和思路關懷我,似乎已經開始考慮把我在某個地方放下,不知道那會是哪裏,總之肯定不是什麼好地方,我不敢說話,他們也沒有說話的慾望,沉默咀嚼着淡淡跑過的時光。
在時間偷偷溜走的間隙,好像是因為我沒有做出奇怪的事情,他們終於挪開目光,着手干起自己的事情,這並沒有讓我安心,只勾起我的猜想。
難道我是從哪裏來的囚犯,這些人正在押送我?不不不,這種待遇相對囚犯來說也太好了,哪有人押送囚犯非但沒有鐐銬,還因為怕犯人着涼,給犯人用毯子包着,連一點限制措施都沒有,排除。那,這麼看來,是離家出走的大小姐比較適合我么?那他們是我的誰?僕人?下屬?嘖,總感覺哪裏不對勁,不管是什麼關係,這麼盯着上級實在是太失禮了!而且完全沒有必要…那我究竟是?
馬車似乎突然和路邊的石頭親密接觸,狠狠地顛簸起來。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轉,直接打斷我隨意飄飛的胡思亂想,似乎有什麼突然從車頂上掉下來,身體感覺到那個東西的運動,手臂自然地伸出,阻止它進一步下落。在抓牢手中之物的時候,視野也隨之停滯。
似乎有什麼東西滴在我手上,難道這馬車還漏水么?餘光瞟到如臨大敵的一行人。
先前關切卻警惕的目光全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恐懼與敬畏。
小臂上的觸感黏糊糊的,脖子上涼颼颼的,頭有些暈…
我猛地意識到,自己正抱着自己的腦袋。周圍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現在的樣子,那一定相當驚悚。光是想像自己現在的樣子就已經是地獄般的光景,再憑着對面一眾驚駭的目光,這就足夠驗證我的猜想了。對不起,好心人們,你們受驚了,我以後有機會一定補償你們。
“傀師先生?”說話者的嗓子裏似乎塞着一塊燒紅的鐵塊,嘶啞吃力,帶着彷彿燙傷的呼吸聲,花白的頭髮,以及聽起來充滿疑惑的語氣。
強忍着劇痛在頭腦中搜索,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語句描述“傀師”。
“那是什麼?”我想仰視面前的老人,但最終也只是把眼睛往上挪了一點,露出大片眼白,這樣似乎很不禮貌,因為完全丟掉面子這種東西,所以我不甚在意,也好在老人家沒怎麼在意我的舉動,他只是提醒我把腦袋搬到脖子上。
我的身體比頭腦更加適應當下的情況,相比起我思考“如何把腦袋搬上去”的速度,身體的反應顯然要快得多。它連貫地完成任務,頭和脖子拼在一起,與先前完整的樣子別無二致,很難想像它先前會掉下來。老人清嗓,用灼燒嘶啞的聲音開啟一段漫長的演說。
由於身體的不適和大腦的阻攔,我斷斷續續地要求老人從某個沒有聽清的位置再來一次,對於如此耐心老人的努力,我的要求已經多到了良心不安的地步了,即便如此,隱隱作痛的腦袋也沒有記錄下多少老人催眠般的話語,到最後我也只是勉強了解關於傀師的常識。
據老人說,有一種奇怪的能力——操縱傀儡,擁有這樣能力的人們,就被叫做傀師,雖然並不罕見,但是敢於表現出來的大都地位不低。這種聽起來神秘強大的能力,我顯而易見地不曾擁有,在我禮貌地表示自己不是傀師后,即使老人有些失望,他們仍然允許我暫時呆在他們的車上,養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傷。
可惡,要是我真的有那種超級厲害,一放出來就可以顛覆整個國家的可怕能力,我至於暈倒在路邊嗎,不對,好像是死掉了又活過來了,說不定我真的有這麼強誒!
明知道是對於自己的無力幻想,但是心情還是好起來了。
現在滿腦子都是像“管他的,我天下第一”之類的危險想法,感覺要是保持下去,就算會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性格形成也不奇怪,別別別,我要是一直維持着這種危險的想法,絕對一出去就會被看守的士兵抓到監牢裏面,呼呼,冷靜,冷靜。
真是奇怪,明明不久前還昏昏沉沉,我居然不到黎明就完全恢復了正常的行動能力,頭在經歷過那一次急躁的搬家后,再也沒有出現異樣。在那次危險的意外之後,就沒有人敢盯着我看了,似乎是生怕我腦袋再掉下來什麼的,說實話,他們不看我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
車隊很快到達就近的城市。看起來纖細瘦弱,沒有勞動能力的我也與他們分別,據大爺說,誰都不想帶着累贅在這個世界中奔走,雖然不知道我是累贅還是瘟神,但總覺得還是放下來比較好。還有,他們盯着我也不是因為失禮喔,他們很少看見女孩子,所以才會有那種奇奇怪怪的舉動!大概吧。
大爺到我走了也沒有給我拿鏡子,像他那樣敷衍的說車上沒有可太過分了。哼!
等到心滿意足地結束漫遊的思緒,我突然陷入一股迷茫的情緒。剛剛一直被人群包圍着,直到現在才有心情來思考自己的將來。
一無所知,一無所有,這些詞語來描述我現在的狀態再合適不過了。無雲的天空灑下滿滿的星光,我藉著微明,觀察起周圍的環境,我在一片連綿的城牆前,前方是有些窮酸的城門,除開它,視野內不再有其他入口,後方是漫長的沙海,幾道車轍很快就被躍起的沙粒撲倒,埋沒在相似平坦的空曠之內。
我看着飛舞的沙粒從一種形象變到另一種形象,裏面帶着風的走向,畫著人類少能企及的美麗圖樣。我入迷了,在意識到之前,天空已經泛起清紫的晨曦。
管他呢,我的腦海里跳出三個字。
我回過神來,走進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