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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聖人將江南戰報傳與群臣,滿朝肅然。又問該當如何,偏沒人開口。聖人乾脆直問姜武。
姜武笑道:“區區水匪爾,若臣前去必能剿而勝之,唯有牛刀殺雞之嘆爾。”
聖人想了會子,道:“尚不需自京中遣將過去。”
班內閃出大理寺正施隆,奏道:“臣以為,不若先使人招安。草莽之中亦有人才,不過因時運而沒入江湖罷了。”
聖人擺擺手:“此事不必再提。”又與群臣商議一番,仍是調了江南的一路兵馬前去。
誰知這一路過去愈發詭異了,先是尋不到水匪之蹤跡,后被他們突襲,又是一個大敗。
聖人得報無比煩郁,且天氣燥熱,甩袖子往後頭來。想着去御花園散散心。他信步來到池塘邊上,忽見唐貴人帶着幾個宮娥從那頭轉過來,倒是不曾瞧見他。
不一會子,唐貴人看上了池中的一朵蓮花,大約一時興起,讓宮女拽着她的衣袖,自己踮腳伸手去摘。誰知費了半日功夫委實夠不着,倒是引得她的兩個宮女都笑起來。
聖人偷笑了會子,正欲上前,唐貴人跺腳道:“讓人替我將那支花兒剪下來!我今兒非要將它摘下來不可。”
有位嬤嬤笑應了,果然喊了幾個小太監來,劃開小舟去替她剪那朵蓮花。
唐貴人得了花瞧了會子,笑道:“如何?這會子可在我手了?如今我想頑便頑、想賞便賞、縱過會子不愛它了,想丟便丟。”
因喊人舉着花兒,笑吟吟走了。
聖人一直在旁瞧着,尋思了半日,彷彿想着了什麼似的。
次日朝會上,施隆又提招安一事。“三次打敗官兵,足見這水匪之首乃是帥才。聽聞他們數年前曾避往海上,如今不知何故又回來了。想是故土難離的緣故。不若收歸國用,豈不四角俱全?”
聖人這回倒是不曾駁了他,不由得想起昨日唐貴人採蓮來。那蓮花遠在池中,唐貴人挨不着。若使人剪了下來握在手中,倒可以隨意了。若這個李三當真有本事,且招了來,想用便用,不想用時殺了也便宜。因問何人可為使。
一時朝臣面面相覷,倒是有幾個武將如姜武等跳了出來,寧願親領兵往太湖剿匪,莫墮了朝廷天兵氣勢。聖人擺擺手道:“興師動眾的,你們不嫌麻煩朕還嫌麻煩。且先試試招安。”乃問那施隆。
施隆思忖半日,笑道:“臣願往,只是臣官銜低微,恐壓不住水匪。臣心中還有個人選,只怕聖人不許。”
聖人笑道:“你只管說便是。”
施隆道:“忠誠王爺禮賢下士、機巧善辯,且身份貴重。若得王爺為正使、臣為副使,必使水寇欣然歸順。”
聖人一愣。司徒塬這麼些年專心辦學,教出了許多好大夫,倒是安分得很。至於朝堂諸事,聖人早將他丟去九霄雲外了。不由得眯起眼來,問道:“五弟早不問朝務了,施愛卿何以想起他來?”
施隆奏道:“臣早欲請陛下行招安事,故此細細想過朝中諸大人。能為使者,多身居要職、或公務繁忙。臣自詡可憑三寸不爛之舌說降水匪,只是臣官職低微,故此臣又想着,許能從宗親貴胄中求一位同行。想了半日,唯忠誠王爺恰是此等人物。”
簡單的說就是,朝廷中有本事的大人都很忙,唯有忠誠王爺最閑,且他頭上還頂着一個王爺帽子。再說難聽點兒,就是廢物利用。
聖人哈哈大笑:“也好,他也閑了這許多年。”竟是准了。
賈赦得了信愣了半日,乃問白安郎。
白安郎苦笑道:“我也想不明白。”
偏在這個當口兒,外頭有人傳信來,忠誠王爺來訪。
賈赦哼道:“就知道他會來。”抬腳出去。
只見司徒塬依然穿着白蟒袍,負手而立,滿面沉思。
賈赦劈頭便問他:“你很閑么?這會子怎麼好端端的想起往江南招安去?”
司徒塬道:“我委實不知,平白無故的誰會想起我來。”
賈赦一愣:“不是你自己設法去了?”
司徒塬苦笑道:“連你都這麼想,恐怕不少大人心中也這般猜了。”
賈赦奇道:“如此說了,你竟是真的讓人家涮了一回?”不禁拍手,“難得一見,你這狐狸也有遭人暗算的時候。”
司徒塬瞪了他一眼:“這回還不定誰挖了個什麼坑在候着我呢,保不齊就送我一頂通匪的大帽子。”
賈赦忙問他緣由。
司徒塬苦笑道:“我哪裏知道?只是既然哄我去剿匪,唯有此罪最易栽給我。我今天特來告訴你,我不曾通匪。如有一日受冤,還望恩侯看在我那五原醫學院的份上出手相助。”
賈赦啞然。半晌道:“你難道不應該說,看在咱倆這些年交情的份上出手相助么?那我便順口接一句,咱們沒啥交情。”
司徒塬笑道:“故此我只說醫學院。”
賈赦嘆道:“罷了,既然讓你話堵上話了,若有人栽你這頂帽子,我想想法子。”因為我知道你沒通匪,通匪的原是我呢。
司徒塬想了想又道:“我一去江南還不定如何呢,不如且告訴你,你知道的多謝也可便宜行事。張大人那書童是我的人。”
賈赦問:“哪個張大人?”
司徒塬有些啼笑皆非:“你道哪個張大人。”
賈赦道:“天下姓張的本多,我又於朝廷不熟,誰知道你說的哪個張大人。”
司徒塬道:“自然是死了的那位前禮部尚書張大人。”
“哦,那個在昭獄上吊的。”賈赦恍然,“合著他那書童是你的人。”司徒塬點頭道:“他早年在北邊留下了一位婢女並私生子,讓我得了,使人假扮他的私生子前去相認。他以為真是其子,乃留在身邊,說是做書童,其實自己教養。如今那孩子十八歲了,在他身邊已是三年,本預備長大些便放出去,弄個好身份。”
賈赦撇了撇嘴:“傻子。幸而是假扮的,若是他的真兒子,心裏未必歡喜。”
司徒塬道:“正是。若當真是他親子,只怕心中愈發怨恨。哪怕他以故人之子為名養在身邊呢,總好過打奴籍走一遭。這位張大人卻是不簡單的,二皇子三皇子都以為他是自己人。”
賈赦問:“他到底是誰的人?”
司徒塬笑道:“他不是誰的人。”
賈赦想了一回,贊道:“有想法!他若能成事,我倒是蠻欣賞。”
“故此,二皇子並吳閣老預備竊題一事,是他那書童露給我、我設法露給三皇子的。徐大人與皇后在江南本是鄰居,早年兩家曾有意結親,此事也是我告訴那書童、書童借了二皇子之名告訴張大人的。”
賈赦問道:“他便信了?”
司徒塬笑道:“這等機密事,他還會去向二皇子求證不成?”
賈赦一想也是,他的心腹兼私生子告訴他,二殿下派人來說皇後跟他的某同事有一段前緣,難不成他還親跑去二皇子府問:真的么?這是真的么?不由得嘆道:“他們這般暗地裏行事,中間有一環出錯,滿盤皆輸。”想了想又道,“那在常庸廁所旁傳話的是你的人?”
司徒塬一愣:“常庸廁所旁傳話?”
賈赦見他的模樣不似作偽,便猜到此事為三皇子一系所為了。連連搖頭:“你們這亂的……”想來是三皇子營中得了司徒塬的信兒,知道二皇子欲竊取考題,也不知哪個貪心膽大的,不欲單單掀翻二皇子這麼簡單,還想順勢踩一腳進內閣。不料司徒塬竟賣了自己一個人情,內閣沒踩進去,反是暴露了。
正欲解釋兩句,司徒塬一擊掌:“我猜着了,大約我那三侄兒弄出了什麼事兒,讓常庸並姜文都不得不避嫌去。”
賈赦哼道:“你這隻萬年狐狸,什麼都猜得到,去去,招降水匪去。”
司徒塬當真立起來正欲走,賈赦忙又喊道:“等等!你這是誠心借東風讓你這兩個侄兒都倒了,要幹嘛呢?”
司徒塬笑道:“這個卻是日後再說。”
賈赦哼道:“你另外出手幫了哪個侄子的吧。弄倒了一個小五還不死心。你且當心些,你這些侄子,我瞧着唯有小五和小七兩個傻子,其餘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莫弄得引火燒身。”
說得司徒塬步子一頓,終笑道:“我自然知道。”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撤身回來,道:“聽聞你愛去小衚衕吃些小吃。”
賈赦道:“是啊。”
“核桃衚衕有家換做‘十里香’的小酒店,店內有種小吃,叫做香酥豆腐。若我有事,煩請去那裏吃一回。拜託了。”說罷,他向賈赦深施一禮,轉身走了。
賈赦嘆了口氣,大約這是他的暗樁了。因回頭去與白安郎商議。
白安郎思忖了會子,搖頭道:“委實猜不出來。”
賈赦忽然說:“我怎麼覺得施隆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呢?他一個五品小官按說我不該聽說過的。”
白安郎道:“那會子我還不曾來府里,后聽聞當年林姑娘正是往他們家去赴他長孫女之抓周宴,竟讓那五皇子的側妃欺辱了。”
賈赦“刷”的站了起來:“薛寶釵的公爹!”
白安郎道:“正是與府里有這麼點兒親源的。”
賈赦道:“他們府里彷彿是小五的人?”
白安郎笑道:“想來轉投他人了。施隆大人十餘年不曾動過,近五年連升兩級,五皇子絕無此力。”
賈赦愁道:“我委實想不出還有誰閑得沒事找原五狐狸麻煩。”
白安郎笑道:“赦公不是嫌他麻煩么?”
賈赦嘆道:“這麼些年,跟那廝半近半遠的,若他當真出了什麼事,想必也狠不下心來不管他。”
不多時日,司徒塬並施隆一道往招降水匪,浩浩蕩蕩的倒是頗為壯觀。
賈赦因知道李三彭潤既不會受招安,也不會和司徒塬勾搭到一處去,心下頗為安然。
這一日賈赦正在書房教壯壯背九九乘法表,忽然何喜進來回道:“璉二爺派了人送信兒,說有急事。”
賈赦忙讓他進來。
立時有個眼熟的小子進來急報:“忠誠王爺死了!”
賈赦哼道:“聽誰瞎扯呢,那廝是屬狐狸的,死不了。”
那報信的道:“二爺派了奴才急着從宮裏傳信出來的。”
賈赦這才發現,報信的可不就是昭兒么,忙問:“怎麼回事?”
昭兒回道:“其餘的二爺也不知道,只說忠誠王爺與施大人一同與太湖水匪談招安之事,起先還客客氣氣的,忽然那太湖水匪就翻臉了,施大人匆匆逃走,王爺逃跑不及,讓他們拿了,次日施大人領着人回去欲贖回王爺,只尋到一具屍首。”
賈赦渾身一激靈:“不可能!”
昭兒道:“二爺傳出來的信就這些。”
賈赦急的在屋裏轉悠,怎麼想都不對。偏這會子是古代,他又不能給李三彭潤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倒是壯壯問:“祖父,這個王爺是祖父朋友么?”
賈赦想了想,說朋友也不算,說不是朋友,彷彿又不是路人,半日才說:“大概就是合作夥伴?祖父總覺得他不該死啊,蹊蹺得很。”
壯壯不甚知道“死”是何意,只道:“既這麼著,祖父去問問他們家裏不完了?”
賈赦苦笑道:“他們家裏未必知道。”
壯壯奇道:“那誰知道?”
賈赦想了想:“是了,有個人保不齊消息還更靈些。”回頭向壯壯道,“祖父去外頭打聽消息,壯壯自己頑可好?”
壯壯哼道:“不好,壯壯去尋白叔叔頑。”
賈赦笑道:“好極,你去鬧他去。”忙命人好生送過去,自己換了身衣裳跑去齊家尋齊老爺子去了。
齊周的侄子齊蔚恰在陪齊老爺子下棋,見賈赦急匆匆的趕來,行了個禮便退出去了。
賈赦望了那孩子半日,扭頭問:“這孩子都這麼高了?”
齊老爺子笑道:“他都十一歲了,周兒這麼大的時候比他高半個頭。”乃笑問他何事。
賈赦匆匆將“忠誠王爺死於水匪之手”說了一遍。
齊老爺子皺眉道:“李三沒那麼魯莽,況還有彭潤在呢。殺死一個親王可不是頑的。”
賈赦道:“可不是么?況我總覺得司徒塬沒那麼容易讓人家算計,更別提算計死。”
齊老爺子道:“如今也無法了,過些日子李三的人大約便能送信來,咱們便知道了。”
賈赦腦中彷彿忽然閃了一下:“老爺子,你說什麼?”
齊老爺子道:“我說,如今無法了,過些日子咱們便能得了消息。”
賈赦不禁拿幾根手指頭一下下敲起了桌子,半晌才說:“我總覺得,關鍵在‘過些日子’這上頭。許是咱們得了信兒已遲了。”
讓他說著了,過些日子委實遲了。
不過七八日功夫,李三並彭潤的信兒便傳了過來,司徒塬這回當真差一點兒死了。
原來李三壓根兒無意談什麼招安,他早不是當日那太湖水匪了。故此施隆尋他不着。偏這一日李三得報,欽差大人並忠誠王爺與太湖水匪在欲在某處議招安,心下好奇,來尋彭潤道:“誰這麼好心呢,替我去討功名。”
彭潤想了半日:“此事蹊蹺。京中來信,咱們跟官兵耍了這三回,都不曾打什麼,偏都讓他們說成了大戰,且咱們大勝、官兵大敗。我總覺得是有人借咱們做幌子要行旁的事務。”乃引着一群好手收拾了會子,往那朝廷招安處去。
那招安處竟是一艘大船,彭潤等人的船還沒過去,遠遠的見那船上一陣大亂,有刀兵四起。彭潤心中暗叫一聲“不好”,知道是有人慾借水匪之名弄死忠誠王爺,忙領着人泅水過去,卻是遲了。眼見着一群人護着一位穿正五品官服的並常州縣令匆匆上了另一條船跑了,這船上的人卻是將船往太湖深處搖。
彭潤乃命自己的人悄悄跟着大船游,見這船到了一片蘆葦盪中,那裏匿着數條小舟。大船上的人紛紛跳上小舟搖走,眼見着大都漁子打扮,約莫有十三四個,其中一個竟是一身白蟒袍!不一會子,只留那大船孤零零飄着。
中有一個水兵鼻子靈,道:“有硫磺味兒!”
彭潤忙領着他們翻上去。只見船艙中橫七豎八躺着二三十人,水兵瞧了瞧,笑道:“這蒙汗藥好,比咱們的都好。”
又見七八具屍體都圍在兩具屍體四周,當中那兩具屍體壓着一個人。彭潤忙使人將那兩具屍體搬開,下頭是一名尋常兵士打扮的人,雖身受重傷,卻還活着。
那人慘笑了一下:“你們才是水匪吧。”
彭潤道:“非也。”
那人道:“我是忠誠王爺,叫司徒塬。”
彭潤皺了皺眉頭,此人委實長得有些像方才那個從船上跳下去的穿白蟒袍的。看來那個是替身,這個才是王爺。乃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就不救你了。”
司徒塬笑道:“我見過你,知道你姓什麼。”
彭潤道:“那更不能救你了。”你不知道我保不齊還能救一救。
司徒塬道:“我身上有一物,你可使人取出來,乃是榮國公送我的‘人情卡’。”
彭潤一愣。
“他欠了我一個人情,故此送我一張人情卡。”他苦笑道,“這廝與你有交情吧,還盼看他一個面子。”
彭潤正要喊人去搜,有位水兵匆匆過來:“底艙藏了許多火炭硫磺,已經漸漸燒開來,不用多久這裏便連灰都有了。”
司徒塬道:“這兩位是我的忠心的護衛,可否帶他們屍首出去。”
彭潤哼道:“莫得寸進尺。”竟然不緊不慢的先讓人在他身上搜出了那張“人情卡”。
拿到手上一看,果然是賈赦的字。
司徒塬笑道:“反面還有字。”
彭潤翻了過來,果然見後頭寫着:“持此卡者可獲賈赦人情一次。”不由得啼笑皆非,乃命人將此人並他兩位護衛的屍首一併帶了出去。
司徒塬道:“外頭被迷藥迷了的也是我的人。”
彭潤嘆道:“算他們命大,我的人不少,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他們。”讓她眼瞧着二三十個活人被燒死,她倒是做不出來的。
果然也將那些睡在艙中未死的兵士搬了出去。每位水兵身上扛着一人,一行人匆匆跳船往他們泊船處游去。待他們上船了,回頭再看方才那招安的大船,早已燒的熊熊火光。不用問,最終必然是連灰都不剩了。
司徒塬望着那火船,長嘆一聲:“打了一輩子大雁,卻給大雁啄瞎了眼。”
彭潤哼了一聲:“常在河邊走,豈有不濕鞋。”
司徒塬又回頭看着自己的兩個忠心護衛,潸然淚下:“我帶累了你們。”終是重傷不支,眼一閉,昏了過去。
李三他們往京中送急信的時候便是次日,司徒塬還沒醒,施隆倒是大街小巷的宣告,忠誠王爺讓水匪殺了,今日還了屍首回來。想來那個替身也死了。
賈赦拿着信愣了半日神,望着齊老爺子道:“等司徒塬能站起來那會子,大約他都進了王爺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