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癲狂崖邊
殘門搖曳,剛一推開便化作齏粉,腳下兩步開外,竟成為萬丈深淵的崖口。列憶缺站在孤立的木框中間,視野里滿是飄零的火星。
依稀有什麼人聲在嗡動,回神時雙手已不覺緊握呼救之人的前臂。
彼時民貧卻未經戰火,今日紛亂才知,繁華不抵人命。如若故鄉與京城一般,倒不如重回記憶深處的與世無爭。
縱使半炷香前他還躲避着大漢們的搜尋,此刻攀牆者卻僅剩一人還在苦苦支撐。大漢顏面充斥着難掩的驚恐之色,青筋暴起,用盡全身力氣緊扣斗拱。
筋肉雖然粗壯,可還能顫抖着扣住崖邊多久?列憶缺目中所見只是一具於生死邊緣掙扎的無助生靈。
“別慌,馬上……就能拉你上來。”
列憶缺凝視着大漢身後的幽邃:正是透過洞底隱約可見的淡藍微光,方可確認那廣闊區域的真實大小。萬丈或許有些誇大,可百丈則是確鑿。微光錯落地交織成一種從未見過的陣法,放眼望去,這方圓數里的狹小缺口恐怕只是整個京城地底空洞的冰山一角。
但毫無疑問是中樞所在,因為從遠方而來的四條巨鏈,皆交匯於這座偌大空間內唯一的楔形高台,直插禁城腳下。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只有那寶貝才能救我!”
列憶缺視線順沿向上之暇,忽覺一股粗暴大力的牽拽,還未辨明遠處情景,大漢的另一隻手居然轉眼間抓住自己的衣襟,死命拉扯他的身軀。
“如此無益!你我都會跌入……”
論力量列憶缺自然難敵老兵的猛然發難,他幾乎立即踉蹌,前傾倒地,不過竟出奇地沒有墜入深淵,因為藉此勢頭,大漢的胸口已然越過檐角。
從余光中一晃而過的,是那好似痴狂般的身軀——眼球凸起,未待起身便迫不及待地死命爬向某個方位。列憶缺穩住身形,心有餘悸地看着滑落而下的瓦片,原本被攀爬的高樓如今只剩這一角殘存於地面,也不勝唏噓。
他看向穹頂,盤亘的瘴氣漩渦周圍,五色光點徐徐環繞。外焰擴大,似在燃燒周圍黑霧,不逾其勢,卻又彰顯着自身。
原來那不是霧氣是屍瘴。
“東、南、西、北,這屍姬的手段果然了得!”
“有道是物極必反,養王朝不用龍脈而用陰脈,老夫生平算是僅見,佩服,佩服。”
“翳公子竟有此等氣魄,我原先只當是尋常紈絝。”
“即使憑宋道友的身份,有些話還是不要妄言為好。”
“小輩倒還挺沉得住氣。”
只見白衣青年泰然立於其正下方,閉目多時,仿若入定。
禁城上空維持恐怖的倒錐形平衡,一襲白衣絲毫不在意自己已成為了那錐形的尖端。
列憶缺心中不由產生了微妙的轉向,或許是“養”之一字所帶來的不適。
若修士皆起於凡,何以視同族為螻蟻?
不再關注遠空情形,他忽然注意到瓦片落下的缺口有什麼帶狀物在被緩緩地拖動,延伸至遠處,就像是另一端有人牽引着的麻繩。
“另一端?”
瞥見沿途的一半血跡之時,列憶缺便篤定了猜測,只是不願相信而已,直到看見那腐蝕的斷面與抽搐着無力前行的身影。
“沒想到除卻大多數凝聚上空的瘴氣,這洞中近乎透明的散佈也具有此種威力。”他環顧四周,不久前屋外發生之事也越發明朗。
時間不多了,列憶缺拾起兩片廢瓦,忍痛起身,走向突兀黏在傾斜地面正中的那塊黑色淤泥,也正是大漢面朝的目的地。
“難怪沒滾落下去……還真是來者不拒。”
列憶缺用瓦片迅速刨開黑泥,夾起其內再熟悉不過的筒狀物體,抄入大漢手中。
“給,你姑且拿着,如若有助。”
大漢臉上的凶戾此刻已褪去許多,眉頭不自然地緊鎖,但虛弱的目光中透着感激。
“列某能幫的就只有這些了,”
他看到瀰漫在其殘軀末端的縷縷黑氣正緩慢收束到仙軸表面,形成散發著異味的斑塊,而大漢接觸的皮膚始終完好無損,遂終於在旁邊唯一的錦箱上坐定。
近而觀之,這批錦箱正是他昨日獻給國師的藥材盒子,但從側翻的箱內瀉出的,卻只有草木余灰。憑重量當然無法分辨,也難怪乘亂的兵賊吃了啞虧。
“處於原位的他們,下場怕只會更糟,不對……”列憶缺視線一凝,發現瘴氣升起的中心並非為殿前廣場,反而與他原本選定的落點有些接近,位於高台旁側的深淵。
這無需什麼特殊的原由,純粹“方便”而已。
“看吧,我也自然地想到了他們自然的想法,如同呼吸般自然。”
地形、地勢、王氣、屍瘴、陰陽、鎖鏈、龍脈、中壇、五方、駐國……越是分析便愈發煩悶,指尖不耐地敲擊箱體。當思考染指了情緒,訊息顛覆了認知,頭腦便一無是處。
列憶缺略微咂舌,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倘若自問,如今能否再平視這山川王朝?他給不出答案。
凡人過多地接觸禁忌,便是陷入癲狂的前兆。人將非人,卻並不覺得阻塞,反倒有種豁然開朗之感。三綱五常是人之教化,可莫說人,連屍體都能汲天地之氣為己用而修。
“我沒有嚮往那層級的樣貌,只是思維不知不覺中已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
列憶缺用近乎將其捏碎的力氣攥緊小瓶,腦中卻浮現出她意味深長的眼神。
分析修士的思想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稍有不慎便無法再回歸到凡人的生活。
“也許,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回頭的機會。”
他放下小瓶,回望神情最終轉為安詳的大漢:
“算不得厚葬,但總不至於暴屍荒野……可否,也幫在下一個小忙呢?“
…………
大漢眼中最後的畫面定格在五把掠過長空的血劍、四位走出光團的仙人、兵刃相交的黃青之芒以及撕裂黑霧中掉落的銀色人影上,而黑衣青年始終背對着這一切,笑容淡然得如同清茗與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