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孟昌騰地站直身體,單膝跪在孟彰前方,沉聲道:“某不甘心!某等兄弟亦不會甘心!”
孟彰這次沒有直接伸手去扶。
他穩穩坐在席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孟昌。
原本孟昌還覺得尋常,但隨着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孟昌赫然從那雙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一浪接着一浪攀升的滔天浪潮。
這些浪潮重重排在他的心神上,敲擊着他的神魂,也拷問着他的意志。
孟昌眼角開始泛紅。
那是血色!
狠厲的、從戰場你死我活的廝殺中研磨出來的凶戾血色。
他死死咬着牙,直直迎着孟彰的目光,不動不搖。
雖然孟彰第一次見到孟昌時候,就得到了他的效忠,但那個時候,孟昌更多只是承認了孟彰的品格。
對於孟彰本人的能力與手段,他根本就沒有在意過。
這當然也跟孟彰自己有關。
除了孟珏之子的身份,除了只能算不薄的家底,除了他對孟昌的那一點小恩情……
他原本就沒有多少東西能夠懾服孟昌。
誠然,已經得到了孟昌效忠的孟彰,可以自如地調動孟昌,不用擔心孟昌會謀叛。
可是這種完全寄托在孟昌品行上的效忠結果,跟孟彰如今這種懾服收取所得來的效忠,是不一樣的。
或許就孟彰當前的實力來說,想要真正壓服孟昌,根本呢就不可能。
他也不過就是煉精化氣階段的煉精修為而已,有什麼能力可以壓服孟昌這樣一位猛將?
孟彰沒有那麼天真。
孟昌也不是那麼的軟骨頭。
孟彰展現的是己身的心志,當然,借用了自身修為乃至周邊環境佈置大幅度放大、催發而出的心志。
他是主君,這玉潤院是他的地盤,這玉潤院還是郡城隍府的一處院落,而郡城隍府又是孟梧的地盤。
孟彰非但是佔盡優勢那般簡單,更是借了這玉潤院、借了孟梧,將他原本的優勢擴大到了極限。
而孟昌呢?
作為孟彰帳下部曲,他不能動用修為反擊,只能憑藉自身意志被動抵抗。
若非孟彰沒有殺意,孟昌怕是當場就被重創了。
但孟彰想做的,只是要讓孟昌感受那更高、更遠層次的力量而已。
展示自己的部分心志與期許,展現自己的進步速度,不過是順帶。
孟昌身上,越發濃郁的血氣升騰而起。
正院書房裏,正在奮筆疾書的俑人梧輕咦一聲,抬頭往玉潤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道:“原來是在熬將啊……”
他收回目光,不再理會玉潤院那邊鬧出來的小小動靜。
然而,也就是俑人梧抬頭低頭的這一眼工夫,孟昌陡然感覺到了從遠方某個位置投送過來的磅礴壓力。
他不禁悶吭了一聲。
孟彰閉了閉眼。
那一瞬間,洶湧而來的壓力又像是潮水一般退去。
孟昌重新感受到了輕鬆。
他來不及查探己身的情況,便重又抬起目光,迎上孟彰的視線。
孟彰的目光依舊幽深,但卻已經沒有了那份恐怖的壓力。
“可是不僅僅是他們,就連你,也還差得很遠……”
孟昌緊咬虎牙,卻一個字都沒能辯駁。
孟彰沒有說謊……
他自己知曉,深切地知曉。
“所以,這是一次機會。”孟彰的話語緩和了下來,甚至帶着幾分熨帖的暖意。
孟昌知曉孟彰的用意,但他仍然毫不猶豫地重新抬起眼瞼,看着上方坐着的小郎君。
打從他效忠這位小郎君開始,他其實就再沒有了別的機會。
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選擇。
何況,現在這一切變化,也誠如主君所說,是他、他麾下諸部曲的機會。
遠勝於他們最開始加入這一支部曲時候所能想像的機會。
只要他們能抓住這個機會,他們的前程無比的光明。
不過是不成功便成仁而已,在戰場上經過一場場你死我活熬煉的他們,會怕嗎?
不會!
他們怕的是沒有機會!
“一次……你們向安陽郡城隍府、向安陽孟氏一族證明你們的機會。”
孟彰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你們或許暫時實力不足,但如果你們足夠的勇武、足夠的無畏與忠誠,那麼你們便不會輕易被其他人搶去位置,你們還會從安陽孟氏那裏獲得一部分的資源。”
“你們應該已經聽說過安陽孟氏對我的看重……”
“那麼你們應該也想到這個可能了。”
孟昌沉默。
是的,他們理應想到的,不過是保持了一份僥倖而已。
安陽孟氏會為主君增加部曲又如何?主君重情,不會輕易放棄他們。
新人來了也只會在他們之下。
尤其是他。
可是他怎麼會忘了呢?主君固然重情,不會輕易舍下他們,但不代表他們不會被新人壓過風頭,不會被失望的主君邊緣化……
他們是部曲,他們是主君的將屬,他們是主君的刀兵。
是要飽蘸鮮血、滿披榮耀的利器。
不是被收在鞘里、□□乾淨凈架在牆壁上的裝飾!
孟昌再拱手,沉聲道:“某多謝主君提醒。”
“是某等懈怠,辜負主君厚望,請主君責罰!”
孟彰搖了搖頭,只道:“也只這一次罷了。”
孟昌沉聲應:“請主君放心,必沒有第二次。”
孟彰應了一聲,隨手從袖袋裏摸出一個隨身小陰域來遞送過去。
孟昌雙手接住。
“這些物資你帶回校場裏,也算是讓你們沾一沾我的喜氣了。”
孟昌咧開嘴笑:“某還未賀過主君……”
孟彰擺擺手:“起來說話吧,別跪在那裏了。”
孟昌應了一聲,在原本的位置上坐了。
“再過得兩日出發,這麼短的時間也做不了多少事情,你回去也不必太過強求他們,只要精神不差,便也就可以了。”孟彰道。
孟昌點點頭,鄭重應了。
“從安陽到洛陽,距離不短,陰世又極其危險,所以我與阿祖商定,就從陽世的陰路走……”
孟昌心下鬆了口氣。
陰世地域龐大,各方陰域又多有交集,若不是絕對熟悉,若不是有着絕對的實力壓陣,這陰世里還真沒有幾個膽敢在陰域裏穿州過郡的,都是走的陽世陰路。
雖然陽世的陰路也不是誰都能走的,尤其是陰靈數量過多的時候。
多少算多?
十個陰靈就已經算多了!
哪怕是七個八個,也得小心。而且上了陽世陰路后,他們還會被許許多多的眼睛盯緊,稍有逾矩怕是就會遭到雷霆轟擊。
似孟彰這回從安陽趕往洛陽,他們這一行,人數絕對不少於這個數。但孟昌卻也是真的放心。
孟彰這回從安陽趕往洛陽,是為的入讀太學,太學那邊書函既然已經發下,那麼這一路上的城隍府就都不會阻攔。再有安陽孟氏在旁邊聯絡……
借道陽世簡直不會有任何危險。
這也誰最開始時候,孟昌一點不擔心這趟出行,甚至還早早準備好了護送主君出行的人選名單……
但孟彰先前的提醒也卻在孟昌腦海里一遍遍翻滾。
這一趟……
對於他們這一支部曲來說,並不只是沐浴主君榮耀、簡單護送主君出行這麼簡單了。
他們需要拿出他們作為主君部曲的氣勢來。
幸好,他早先在為主君草擬護送隊伍名單的時候,並沒有一點私心,全盡着好的、強的挑,否則他還更難辦呢。
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放鬆。
待主君真正確定過隊伍名單之後,他得給弟兄們緊一緊身上的皮子了。
孟昌琢磨着這件事的時候,上首的孟彰也正問起他。
“……關於出行隊伍的名單……你可有準備?”
孟昌連忙收攝發散的心神,將懷裏貼身收着的那本簿冊取出,雙手遞了上去。
“主君得到入讀太學名額的消息傳出時候,某便已經思量這件事了。到如今,也擬出了一份名單,主君請看。”
孟彰將那本簿冊拿了過來。
“你擬定了多少人?”孟彰問道。
孟昌老實回答道:“某不知道主君要怎麼安排,就將好的弟兄都錄上去了,並未敲定人數。”
“還請主君決斷。”
孟彰笑着搖頭,問:“你們就沒有相關的信息情報?”
孟昌臉色有些發苦。
“某等查了,但沒有找到多少可用的信息。”
本來么,安陽郡里就許久沒有人收到洛陽太學那邊的入讀書函了,哪怕孟昌他們打聽消息的時候借了孟彰的光,輕鬆了太多,也只能勉強找出一兩個前例。
可是那僅有的兩個前例,他們看了又看,都覺得跟自家主君出入太大,不能拿他們的例子來給自家主君做模板……
頭疼到不行的孟昌索性就沒有敲定人數,只將他覺得不錯的人名寫上,交由主君自己決斷。
這舉動,雖然在當時的時候多少算是為了躲懶,但此刻的孟昌對當時的自己也實在是滿懷感激。
真是多虧了當時的自己另存了這五分思量啊,不然這一回,他真的很難在主君面前過關……
孟彰看了孟昌一眼,笑道:“這倒確實是辛苦你們了。”
孟昌連忙辭功:“不辛苦不辛苦,我們其實也沒有多費力,那些知情人知道我們打聽這個是為了主君你以後,都很大方。是我們借了主君的光呢。”
孟彰失笑搖頭,他看過一遍后,也沒有在那本簿冊上留下什麼印記,直接就將它還給了孟昌。
“你跟他們更熟悉一些,還是由你定下吧,至於人數的話……”
孟昌心中暖意涌動。
他知曉,孟彰這是在展示他對他的信任。
至於早先那一場……
倘若主君沒有跟他來這一遭,他才要擔心呢。
主君身份大幅度抬升,卻對早先只憑身份尊卑、信義輕易收攏過來的部曲沒有更多的作為,誰知道主君是不是對他、對他們這一支部曲不滿意又或者是不看重,另有別的籌謀了?
這樣才正好。
“也不必多,只擇四伍部曲就好。再加你一個,定二十一人。”
部曲之中,五人為一伍,四伍即四個隊伍,便是二十人。
“隊伍里,族中和郡城隍府也別有安排。”
孟彰道:“不過這個他們還在商量,到出發的前一日,他們應該就會有結果了。”
“到時候,我也會將他們的資料給你,你再琢磨琢磨,在出行的時候,也好跟他們相互配合。”
孟昌鄭重應聲:“是。”
孟彰看了看他,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孟昌的緊張。
他安撫道:“別太過擔心,你們是我最早的一支部曲,只要你們不先出了差錯,沒有人能輕易找你們麻煩。”
孟昌放鬆了些:“多謝主君。”
孟彰點了點頭:“嗯,你且回去準備吧。”
孟昌站起身,與孟彰一拱手:“某告退。”
直到退出了書房外,孟昌才重新打開通往校場的門戶,走了進去。
孟昌回到校場的時候,諸多部曲還在演練。
但也許是因為這些部曲們都知曉孟昌到底是為的什麼忽然離去,所以校場裏的氛圍比起平日又更浮躁了些。
孟昌站在校場大門外,看着這些心不在焉的部曲皺眉。
主君今日裏會跟來一場懾服,想來也是料見了如今校場裏諸部曲的情形罷?
不過……
孟昌垂眸思量。
如果真讓主君看見這一幕,主君怕也是懶得多做些什麼了吧?
想到今日裏在玉潤院中看見的主君,想到在意志的碰撞中隱隱窺見的那種高遠與疏淡,孟昌不免又更多了幾分慶幸。
他往校場裏多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悄然隱去身形,直接入了營帳。
營帳中的丁墨被突然出現的身形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袖底的短弩。
“是我。”
聽到聲音,丁墨已經摸到短弩位置的手才收了回來。
“郎主?”他問。
孟昌應了一聲:“嗯。”
安定心神,兩人各自在席中分坐。
丁墨仔細打量孟昌,神色疑惑。
孟昌笑問:“怎麼了?”
丁墨一橫心,直接問道:“我看郎主神色多了幾分鋒芒,可是在拜見主君的時候,遇上了什麼事?”
孟昌抬手摸上眼角,問:“這麼明顯的嗎?”
丁墨重重點頭,看着孟昌眼角還未散盡的猩紅。
“很明顯!”
孟昌低聲笑了笑,隨意在眼角一抹,便將手放下。
“今日裏,我拜見主君時候……”
他將發生的事情簡單跟丁墨提了。
丁墨也是坐不住,離了席位在帳中一步步轉着走。
半餉,他還是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幾步來到孟昌案前,跟他深深一揖。
“恭喜郎主!賀喜郎主!”
孟昌笑問:“喜從何來啊?”
丁墨答道:“恭喜郎主覓得強主!”
是的,不僅僅是孟彰第一次來這校場時候丁墨跟孟昌道賀時候所說的“明主”,更是“強主”!
對文臣來說,自然是“明主”更勝“強主”的,可孟昌雖然看上去像是個文臣,但他卻是實打實的武將。
對於武將而言,他們真正想要尋覓得的,是“強主”。
能用他們的、能將他們用好的……強主!
孟昌哈哈大笑出聲。
“不錯,不錯,今日正是大喜之日!”
“不過可惜,”他忽然一收笑聲,“校場之中,無大功、無主賜不能飲酒,否則……”
“我當與君痛飲作賀。”
丁墨搖搖頭,唇邊原本只是平常的笑容陡然加深,平添幾分血氣。
“不能飲酒作賀也沒關係,用血也是一樣的……”
孟昌默契地一扯嘴角,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不錯,用血也是一樣的。”
孟昌騰地站起身,抄起身後架上長木倉。
“今日,當以血,洗我主君威名!”
他將長長倉一掃,帶出一片凜冽寒風,直接往外走。
丁墨跟在身後,也打開帳簾走了出去。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校場上演練的諸多兵卒才察覺到孟昌的歸來。
他們面上的喜色還沒有完全綻開,先就感覺到了一陣裹夾着厚重腥臭味的戾氣。
只這陣戾氣一衝,整個校場中五百人,便有百多人往後連連倒退,又百餘人兩腿顫顫,幾乎站立不穩。唯有剩餘的近三百人下意識地一橫長刀,與鄰近的夥伴結陣相抗。
一時,不論是倒退避讓的,還是腿軟幾乎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擊的,又或者是正在合五人、十人之力極力與孟昌相抗的,都齊齊看向血氣爆發的方向。
“尉長!”副將強自怒喝。
若不是他聲音里藏不住的震顫,校場中的其他兵卒都要以為他真似表面看起來的那般鎮定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你問我?”站在血氣、戾氣中央處的孟昌面上尚有笑意,他問:“我倒還要問問你呢,我不在,你們就是這樣演練兵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