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 章
俑人梧回身看他,笑道:“自然。”
孟彰拱手一禮:“孫兒多謝阿祖。”
俑人梧的臉色也好看了不少。
“你在洛陽那邊府上的管家,你自己看着挑一個。”俑人梧斜眼看他,“好好地選,別給你自己找麻煩。”
孟彰連連點頭:“阿祖放心,我知曉的。”
俑人梧深深望他一眼,忽然柔和了臉色:“這一次,你做的很不錯,我終於能放心讓你自己一個人出發去往洛陽了。”
孟彰面上笑容加大:“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這道理孫兒知道,定會小心謹慎的。”
上位者的喜惡與傾向,是下位者恨不得拿了放大鏡來一點點細究着看過去的,而且越是聰明人,就越是敏感,也越是會聯想。
孟彰現在,也能算是一位上位者了。
他若不能萬事多想一點、謹慎一點,最後發生的事情怕是他不會想要知道。
孟彰在心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可真是太麻煩了……
所以代理人還是一定要選,而且必須得儘快。
他還是更喜歡清清靜靜修行、讀書和做夢的日子。
俑人梧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搖頭:“你年歲尚小,雖然是我安陽孟氏的麒麟子,但畢竟還有我在,有你椿祖在,還不需要你來完全代表安陽孟氏,你可以稍微放鬆些,不須對自己過於苛求。”
“你這次去往洛陽太學,原本就是做個學生去求學的罷了。”
而學生,就該得到學生應該有的純粹。
迎着俑人梧的目光,孟彰神色先是怔愣半餉,然後一點點放鬆下來。
他點頭,笑道:“多謝阿祖。”
俑人梧再看得他一眼,真的轉身走了。
不過在他邁過門檻以前,一句話也落到了孟彰的耳邊。
“待你去往洛陽以後,你的功課就要換一換了……”
孟彰一驚,下意識地追了兩步:“阿祖,我的功課要換成什麼?”
“換成……”俑人梧的聲音裏帶着笑意,“洛陽時局變化。”
孟彰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後又想到了什麼,連忙問道:“阿祖,這功課的時間是?”
俑人梧的身影已經走到了中庭位置了,但他的答案還是傳了過來。
“一月一交。”
孟彰臉色放鬆下來:“一月一交,倒也還行。”
孟彰往外看了兩眼,直接摸出那枚玉環來,溝通它走入了月下湖那處修行陰域中。
他尚且還沒有在白蓮蓮台上坐下,一尾很是眼熟的銀魚便甩着尾巴在蓮葉下方遊了出來。
一連串細小的氣泡往孟彰的方向吹了過來。
孟彰笑着,伸出去撈住那串小氣泡,先跟銀魚玩了起來。
越來越多的銀魚從蓮葉、蓮花下面游出,一點不認生地帶着孟彰玩了起來。
孟彰心中興起,心頭又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便索性暫且放下諸事,只盡心與這湖中銀魚遊玩。
到陰月上了柳梢,孟彰才收斂心思,走上了白蓮蓮台。
銀魚們興猶未盡,圍繞着孟彰和白蓮一圈圈地轉。
孟彰笑着,將手放入湖水裏撥了撥:“好了好了,今日裏就到這裏了,你們莫要貪玩,我得開始修行了。”
也不知道這些銀魚是聽明白了孟彰的話,還是覺得有趣,一眾銀魚繞着孟彰遊走了幾圈后,忽然回頭,衝著孟彰的位置吐出一串小氣泡。
孟彰初時也只以為這些氣泡不過都是尋常,可隨着這些小氣泡向著他靠近,孟彰的神色也漸漸變化。
這些……到底是什麼?怎麼給他的感覺有點奇異?
沒有人回答他。
這個時候也不可能有人來回答他。
那些小氣泡靠近的速度並不快,如果孟彰有意的話,他是可以躲閃過去的。
但孟彰神色一陣波動后,到底是穩坐在白蓮蓮台上,一動不動地看着這些氣泡接近,然後沒入他的魂體裏。
他確實沒有答案,但他知道……
這些銀魚沒有壞心。
它們沒想害他,所以,這些氣泡,更有可能是一份禮物。
從第一個氣泡沒入他的魂體時候,孟彰心頭便湧上了一陣倦怠。
他居然有點困,想睡了……
孟彰沒有抗拒,順着這股倦怠放鬆精神。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間,孟彰看見了他的修行夢境。
還是那輪高懸中天的銀月,還是那株生機勃勃的湖中青蓮,還是湖水裏嬉鬧生活的黑魚……
孟彰仍然站在湖岸邊上。
他依舊不能有太大的動作,即便這方修行夢境比起最初顯化的時候更多了幾分真實,這方修行夢境也還是太過脆弱了。
孟彰倒也不急,他耐心等着。
籠着薄霧的湖水裏傳來了細微的響動,孟彰抬眼看過去。
那動靜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大……
孟彰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湖水被撥動的聲響。
這是孟彰的修行夢境,代表着孟彰的修行進度,在孟彰自己沒有任何動作的前提下,這方修行夢境裏的湖水又怎麼會被撥動?
但事實就是,孟彰真的聽到了不屬於他的動靜。
孟彰幾乎是第一瞬間,就想明白了這些動靜的來由。
應是湖中的那些黑魚。
因為除了它們,這湖裏是再沒有別的能動的生物了。
在他確定根源的時候,那些黑魚也從湖中央處來到了湖邊。
它們簇擁在湖水邊沿處,款擺着尾巴,微微抬頭看坐在湖岸邊上的孟彰。
孟彰回望它們。
不知是不是孟彰看錯了,他居然在那些黑魚黑亮的眼睛裏看見了光。
孟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吃驚,但他的心境很是平靜,全然沒感覺到一點的驚訝。
那些湊到湖岸邊上來的黑魚定境看他一陣,居然張開嘴,也給他吹了一連串的細小氣泡。
那些小氣泡晃晃蕩盪出了水面,卻在水面上就破碎了,甚至都沒有脫離湖岸,就更別說觸碰到孟彰了。
但是當那些小氣泡出現的那一刻,孟彰卻在心頭捕捉到了一陣細微的歡欣。
於是他也笑了起來。
那些黑魚對他吹了這麼一陣小氣泡,便像是完成了任務,頭也不回地轉身往湖中央處游去。
孟彰被一個人丟在了湖岸上。
他也不生氣,閉上眼睛,開始感受這一方修行夢境,也去一點點充實着一方修行夢境。
待到孟彰醒來,陰日早已替換了陰月,湖中銀魚也早不見了蹤影。
孟彰大大地抻了一個懶腰,從白蓮蓮台上走下,出了這一方修行陰域。
青蘿伺候他梳洗,見孟彰今日眉眼間更多了一分生機,便也笑着福身一禮,給他道喜:“恭喜小郎君修行再有精進。”
孟彰笑着搖頭:“還是煉精呢,沒入化氣。”
青蘿笑而不語。
雖然都是在煉精,但今日裏的小郎君和昨日裏的還是不同的。
邁過了這一個關竅,再過不了多久,小郎君怕是就能入化氣了吧。
可真好……
修行有小小突破,孟彰今日裏的心情也很是不錯。
他飽足地用過一頓早膳后,便先問道:“棕管家可是來過了?”
青蘿回答道:“來過了。”
她轉手,從旁邊捧了一個托盤來奉給孟彰。
孟彰垂眼一看,那托盤上擺了足有九個之多的木符。
每一枚木符上刻有人名,同時勾連了一道氣機。
“棕管家來傳郎主的話,說……”
“說讓小郎君你儘快在這些管家裏挑一個出來帶上。”
孟彰一時沒有回答,他細細看着這九枚木符。隨後,他分出一點心神落入其中一枚木符之中。
那枚木符亮起的同時,便有一份詳細周全的資料送入孟彰心神之中。
姓名、來歷、履歷、境界……
事無巨細,俱在這一枚木符上了。
青蘿垂眼,不去看那些木符。
孟彰看過一枚玉符,將心神收了回來。
“青蘿。”他喚了一聲。
青蘿以為孟彰已經選定,應道:“仆在。”
但孟彰沒有伸手去拿托盤中的木符,他的目光落在了青蘿身上。
“青蘿,你可有意做一個管家?”
青蘿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從來想都不敢想的機會,現在居然就擺在她眼前?
青蘿猛地抬眼,望向端坐在席上的小郎君。
小郎君眼眸漆黑,神色間平靜隨意,問得再是理所當然不過了。
可是……
青蘿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心頭更多的,並不是驚喜、驚慌,而是詫異,是奇怪。
“可是,為什麼是我呢?”她不知不覺間,就問出聲來。
看着她的孟彰面上居然也很有些奇異。
“為什麼就不能是你呢?”他反問。
青蘿沒有回答。
她有很多的答案可以用來回答孟彰的問題,以致於她根本不知道該用哪一個,最後只能保持沉默。
孟彰看定她:“你辦事妥帖,玉潤院這些日子以來諸事平順,都是你的功勞;你心思細密,這些時日以來交託到你手上的事情,也沒有出現任何疏漏;你處事公正亦寬和,玉潤院裏的其他婢僕對你都是心服……”
“為什麼就不能是你。”他道。
青蘿囁喏半餉,才吐出一句話來:“仆常年居於內院,內院諸事,仆甚為嫻熟,但小郎君在洛陽……”
她頓了一頓,才繼續。
“小郎君或許還不曾正式分家立府,但小郎君在洛陽里,也跟分家立府沒有什麼不同了。”
所以她很清楚,現在孟彰挑選的這個管家,其實就是日後孟彰分家立府以後的管家。
而這樣的管家……
青蘿對比了一下孟棕,只覺差得太遠了。
孟彰微微頜首,然後問:“還有呢?”
青蘿低了低頭:“仆於外事,本就不甚了解,何況小郎君入讀太學,必是要跟太學裏的其他學子、帝都洛陽里的諸多郎君及小郎君來往的,小郎君的管家,也理應能夠為小郎君打理這些外事。”
她越是分說,心頭便越發清明。
或許往後,她確實可以想一想這個管家的位置,但就眼下,就當前,她的能力還不夠。
小郎君願意給她機會,引領她去看那片更廣闊的天地,她心實感激,可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更不能給小郎君添麻煩。
孟彰定定看她,半餉后,他笑了起來,手在托盤上輕盈拂過,揀出一枚木符拿着。
“現在你的能力確實是不夠,”他道,“但往後,可未必。”
青蘿的脊樑微不可察地挺直,低垂的眼也有微光浮動。
“好好跟着他學,”孟彰將那枚木符遞了出去,“他總是要回到這郡城隍府的,到時候……”
青蘿將托盤放下,雙手接過那枚木符。
然後,她捧着這枚木符,大禮對孟彰跪下:“仆,多謝郎主。”
孟彰還未正式分家立府,哪怕青蘿早早就已經認主,其實也是不能稱“郎主”的,但這一刻,不論是孟彰,還是青蘿,卻誰都沒有在意。
孟彰點了點頭:“去告訴棕管家吧。”
青蘿退了出去。
孟彰垂眸想了想,從隨身小陰域裏取出一枚符令來。
符令亮起的時候,遠在校場裏練兵的孟昌便生出了感應。
他收了兵勢,吩咐副將繼續統領諸部曲訓練,自己轉身下了點將台。
副將雖隱有猜測,但並不敢隨意詢問,只能兢兢業業地接過任務。
副將不敢問,幕僚卻是敢的。
尤其是原本正該統兵訓練的孟昌忽然就迴轉營中,他更是需要問一問原因。
“郎主,你……”
但當丁墨看到孟昌面上表情的時候,他卻也是什麼都不需要問了。
丁墨站直身體,對孟昌一拱手:“恭喜郎主。”
孟昌笑了笑,然後陡然一收表情。
“主君有召,我便不跟你多說了,這些時日我請你整理的簿冊呢?”
丁墨也不多話,轉身利索在書案上一扒拉,將一本簿冊奉了過來。
“都在這裏了。”
“好。”孟昌將那簿冊接了過來,又對丁墨道,“我去拜見主君,這裏的事情暫且勞煩你多看着些。”
丁墨先鄭重點頭應下,隨後就笑開道:“如今主君的情況早不比往昔,莫說他們原本就沒有多少心思,就是有,現在也只有奮發的力氣,郎主應該放心才是。”
“我知道。”孟昌道,“但浮華初興,我怕他們心性穩不住,反而給主君惹出麻煩來。”
雖然部曲里的大大小小兵卒都是經過孟珏郎君和謝娘子挑選的老實人,但老實人遇上這等天降的機緣,也未必能夠穩得住啊。
若是在他們校場裏惹出什麼亂子,他也沒臉見主君。
丁墨心神一凜,將同樣浮動的心思鎮壓下。
“郎主放心,我省得的。”
孟昌微微點頭:“就托賴你了。”
說完,孟昌直接將那本簿冊往懷裏一塞,便轉身大步走出營帳。
校場是一方獨立的、有着重重禁制佈置防護的陰域,但並不意味着校場就是完全被封鎖起來的。
它也跟其他的陰域一樣,可以與其他的陰域勾連。
不過相比較來說,是要更麻煩些罷了。
但兵事乃是要事,是重事,再怎麼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孟昌耐心經過一層層查驗,終於來到了符令所貫通的門戶。
他摸了摸懷裏的簿冊,心中豪氣萬丈,直接幾個踏步便穿過了門戶。
眼前一黑再亮起時候,孟昌發現自己直接出現在一個書房裏。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孟昌心頭更是熨帖。
這是主君的書房!
而,能讓他這一個部曲校尉直接出現在主君的書房裏,本身也代表着主君對他的信重。
看到坐在上方的孟彰,孟昌當即抱拳,單膝跪下。
“校尉昌,拜見主君!”
孟彰走上前去,雙手將孟昌扶起。
“昌尉·長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孟昌就着孟彰攙扶的動作站了起來。
雖然從最開始時候,孟昌就已經認主,且忠心耿耿,從來沒有過叛主、棄主的心思,但主君如果本身前程遠大,能力超卓,他也很歡喜激動。
為主君,為他自己,也為諸多部曲弟兄。
孟彰笑了笑,抬手請孟昌入座。
孟昌在孟彰下手坐了。
孟彰看着孟昌,問道:“今日請昌尉·長來,是有事情要拜託昌尉·長……”
孟昌當即站起,抱拳對孟彰道:“不敢當主君一聲‘拜託’,某乃主君部下,主君有事,且儘管吩咐就是。”
孟彰笑了笑,便道:“是這樣,再過得兩日,我便將出發前往洛陽。”
孟昌早想到該是為了這件事,也不說話打斷,只更凝神認真聽着。
“從安陽郡到帝都洛陽頗有一段距離,且陰世之中危險重重,我準備請昌尉長領諸部曲為我護送一程。”
孟昌臉色凝重,但他知道孟彰理應還有後續。
概因只憑他們這五百部曲,想要將孟彰安全送到帝都洛陽去,難度實在太大了。
陰世里是真的危險。
“……我入讀洛陽太學,非但只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安陽孟氏的事,是安陽郡的事,所以護送我去往洛陽的,不會只有我們這一支部曲,安陽孟氏和郡城隍府也都會遣派人手。”
聽到這裏,孟昌才放鬆了一些。
孟彰面上微微收斂,深深看了孟昌一眼,才又繼續道:“有安陽孟氏和郡城隍府派遣的人手在側,我並不擔心我的安危,但昌尉長……”
孟昌神色也隨之凝重:“主君請說。”
“現今我身份有變,於諸君來說,是機會,也是挑戰。我得安陽孟氏資源傾斜,又有洛陽太學教導,未來當不會駐足不前,諸君也必將要隨我應對更多、更大的挑戰。”
“如果諸君不能跟上我的腳步……”
說到這裏,孟彰頓了頓,抬眼深深看定孟昌:“我雖亦會妥善安置諸君,但諸君甘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