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兩日前,楚雲容得知自己被彈劾時正在御書房與明聖帝煮茶閑談。
明聖帝還是太子時,楚雲容任侍讀學士,為其講讀經史,備顧問應對,明聖帝比楚雲容大五歲,兩人一見如故,意氣相投,常常聚在一起聊詩詞歌賦聊家國大事,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既為君臣,又為好友的關係。
“自朕登極之後,一直是夜以繼日地處理朝事,幾乎一刻不得清閑,朕已經忘了與你坐在一起品茶閑談是什麼感覺。”明聖帝半靠在椅上,一邊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一邊笑道,他的五官深邃硬朗,目光深沉凌人,和楚雲容令人如沐春風的氣質截然不同,他哪怕在笑時,也會給人強烈的壓迫之感。
容珩正將碾好的茶置於滾水中,聞言只是微微抬眸,溫聲應答:“陛下朝乾夕惕,乃國民之幸,社稷之福。”
明聖帝不滿地搖了搖頭,“在朕的面前,你就省了這些客套話吧。”
楚雲容淺笑安然:“是。”言罷便垂眸專心煮起來茶。
那平和悠然的模樣實在讓人艷羨,明聖帝揉了揉額角,忽然不懷好意道:“算起來,你年紀也不小了,卻遲遲未曾娶妻,這實在令朕擔憂,正好永安公主待字閨中,不然朕把她嫁給你如何?”
楚雲容動作微微一滯,“陛下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他沉默片刻,衣袖輕拂過桌面上的水漬,抬手行一君臣之禮,神色從容中透着認真:“臣無心情愛,只願將此身付與社稷百姓,任重道遠,死而後已。”
明聖帝沒有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模樣,頗有些失望,“我一與你說到兒女之情,你便與朕扯什麼社稷百姓,實在無趣。”言罷又笑,“朕與你開個玩笑罷了,永安公主什麼德行,朕有數,不會委屈了你。”他斂去笑意,目光忽然一凝,“不過無心情愛也是好事,如此就不會被有心人算計。”他伸手點了點几上的一本摺子,拿起來,“你看看這份摺子是怎麼彈劾你的?”
恭立在一旁的近侍將摺子遞給楚雲容。
楚雲容面不改色地將摺子看完,隨後緩緩闔上摺子,抬眸看向明聖帝,微微一笑:“看來臣僥倖逃過一劫。”
吳文斌和崔尚想要用這份摺子來攻詰他,然而他們沒算到的是,楚雲容早於他們之前,就向明聖帝上了一道摺子,說的便是民間一些酒樓坐地起價,賄賂市司官員的事,所以楚雲容去花間酒樓可以說是為了公事,而非御史摺子裏所說的去尋歡作樂等等罪名。
明聖帝面色依舊嚴肅,“若不是你先他們一步出手,你這次真只怕是有口難辨了,這盧中正不簡單啊,在今日之前,朕還不知曉他的屁股已經坐歪了。這次市司官員貪污一案便你由你全權處理吧。”
楚雲容長身而起,行一禮應是。
***
時間回到紅袖與楚雲容在監獄裏相見。
看着他氣定神閑地落座,還好脾氣地笑着和她又見面的話,紅袖到底沒忍住眉一挑,陰陽怪氣地說道:“楚相公身子尊貴,日理萬機,怎麼會有時間來這骯髒不堪的地方看妾身,別說你自從上一次與妾身有過一面之交后,就對妾身魂牽夢繞,念念不忘。”言罷還露出一輕蔑不屑的笑容,理智告訴她,這些話不應該說,更不應該持不恭敬的姿態,但面對他,她卻無法保持理智。
楚容心中微感詫異,他知眼前這女人並非愚笨之人,她八面圓通,見風使舵,但此刻面對他時似乎頗有些魯莽,楚雲容不動聲色地淺笑道:“看來紅袖姑娘早就知曉了在下的身份。”對於她後面的話他索性當作未曾聽見。
紅袖知自己說錯了話,她臉上立刻換了一副諂媚的笑容,雖然意識到自己身陷牢籠都是他害的,但他既還沒捅破,她還是先裝傻為好,“我也是猜的,畢竟大人這身衣服可不是誰都能穿的。”
楚雲容像是信了她的話,含笑點頭,“紅袖姑娘一定和不少官員打過交道,才會如此了解這些官衣。”
他這話似乎別有深意,紅袖心猛地咯噔一下,和這種表面溫雅無害,實則心思深沉難測的男人說話就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紅袖又反過來笑問:“所以我猜對了么?大人您真是那位?”
態度輕浮,膽大包天。還未等楚雲容開口,一旁的鶴飛忍無可忍地站了出來,“既然知道我家大人是誰,還不跪下!”鶴飛最不能忍受他人對楚雲容不敬,尤其眼前這女人還一副調戲人的模樣,也就他家大人脾氣好,沒有和她計較。
紅袖有些奇怪,楚雲容這般深城府的人怎麼容得下一根腸子通到底又火急火燎的下屬?他是有什麼了不得的能耐?她作恍然大悟狀,“原來百姓見到官員,還要跪下的么?我不知道有這項規定呢。”紅袖裊娜地站起身,美眸往鶴飛身上一溜,笑得無辜動人,“可是我這膝蓋彎不下去呢,要不然你過來幫一下我?”
鶴飛看着她佻達放誕,不知廉恥的模樣,瞬間驚呆了,秀氣的臉又一次漲紅。
楚雲容看着自己這位不長記性,吃一塹不知長一智的下屬,無奈地搖了搖頭,淡看他一眼,“鶴飛,你出去等着吧。”
鶴飛感覺自己給楚雲容丟了臉面,不敢再多嘴,悶聲回了句:“是。”便悶不吭聲地轉頭出去了,剛走到門口,卻被紅袖喚住:“等一下。”
鶴飛腳步一頓,不情願地回頭,清澈的眼死死地瞪着紅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紅袖像是看不到他眼裏的怨憤似的,笑吟吟地拜託他道:“我口很渴,麻煩你去幫我取一杯水過來吧。”
鶴飛氣得差點沒吐血,但因為方才的事,他不敢再隨意開口,而是轉頭看向楚雲容,等待他的指示。
楚雲容微抬眸看向紅袖,眸中一如既往的溫潤平和,“你旁邊的几上不是有水么?”
紅袖一撇紅唇,“我怕這杯茶里下了毒藥,喝了就一命嗚呼了。”說著又沖他眯眼一笑,“楚相公你給的茶,我喝着才安心呢。”
那一閃而過的笑容狡黠得讓她像只狐狸,楚雲容剛好捕捉到,沒由來地想起前幾日楚懷瑜衝著他笑的模樣,平靜的內心忽然生出一絲煩躁,但表面依舊波瀾不驚,“紅袖姑娘多慮了,這裏是官府,所行之事都是合乎法規法度的,就算你有罪,官府也會光明正大的處決你,而不是背地裏下毒謀害於你。”
他笑若朗月入人心懷,紅袖卻一陣心驚,他的話語似乎隱含着告誡之意,她不敢再放肆,“不想給算了。我有什麼罪?我只是一個安守本分的百姓,莫名其妙就被市司的人抓到這來了,楚相公既然來了,就聽聽我的冤屈吧。”
紅袖不明白他到底意欲何為,是來看她笑話?還是讓她“死”也“死”得明白一些?
楚雲容忽然輕笑了下,與鶴飛道:“去給紅袖姑娘拿杯茶過來。”
鶴飛顯然是不情願的,那張臉拉得有驢臉那般長,只是礙於楚雲容的命令,不得不應聲而去。
逼仄的屋子只剩下他們兩人,兩人四目相對,他俊美的臉上依舊掛着清淺的笑意,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春月下溫柔寧謐的湖水,然而自他嘴裏說出的話卻讓人泛起陣陣寒意,“紅袖姑娘酒樓的酒菜物價違反市易法令,紅袖姑娘賄賂市司的官員令其充當庇護,這便是你的冤屈么?”
紅袖臉色一變,終於明白他當初為什麼那麼關心她們酒樓酒菜的價格,原來那時他便留了心眼,她忽然有些弄不明白他是秉公辦事,還是公報私仇了。若是秉公辦事的話,他應該不知道她和吳文斌之間的交易,只是砍貪官的刀揮到了市司,殃及了她,他又要拿她殺雞儆猴。若是如此,他一個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完全沒必要來這裏見她啊,為什麼?紅袖腦子裏一團迷霧,此刻只能按照這個方向為自己辯解:
“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們酒樓的酒菜雖是貴了些,但我們的成本也十分高昂,有些東西都是叫人從南邊送過來的,需要大量人力,這是一筆耗費,客人點的酒菜里還包含了聽曲觀舞的耗費,若不貴一些,哪裏能支付藝工的酬勞?我們也不做清苦百姓的生意,來的都是一些不缺錢的富貴之人,我們的酒菜價格若是低了,他們還覺得有失身份,不願意進店開銷呢。我真沒掙多少錢,不過是勉強養家餬口罷了,大人你也別覺得我再扯謊,我們酒樓每一筆開銷都是記在賬本上的,不會有假。”
紅袖對物價這事還不是太擔心,她擔心的是賄賂官員這一項罪名,李市丞被罷了官職,想必他一定把什麼都招了,她是逃不過去了,她一咬牙繼續道:
“我只是一破做生意的,無權無勢,我也想好好做生意,但市司的人不讓啊,他們為了錢財不折手段地讓你對他們低眉折腰,你敢有傲骨,他們就用手上的權力打斷你的傲骨,若個個似大人你這般高風亮節,剛正不阿,我便不用去賄賂他們以尋求庇護了。說到底,這世道清不清明,還在於大人你們這些國家棟樑,我們這些身卑位賤的人只是被裹挾其中,隨波逐流罷了。”
楚雲容耐心地傾聽着,注視着她的目光似月夜下的湖,溫柔又幽邃,待她言罷,他微笑出聲:“紅袖姑娘真是伶牙俐齒,在下佩服。”
紅袖說了那麼多,他卻油鹽不進,不由得感到口乾舌燥,拿起一旁的茶水一飲而盡,待看到空了的杯底,她瞬間像是吞了一堆蒼蠅似的,她放下茶杯,剋制着心底煩躁,她定定地注視着他,眼底媚意盎然,聲音柔軟下去,“大人,要怎樣您才肯放我一馬呢?”紅袖猜測他對她應該有所圖謀,一堆公務等着他去處理的人該沒那麼閑專門跑來和她聊些有的沒的。
楚雲容凝望着她我見猶憐的姿態,沉默片刻,“你為了錢財,與吳大人算計在下時,可有想過會有今日這一天?”他語調輕鬆,唇含淺笑,彷彿在與她說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紅袖唇角淡淡的媚笑僵住,漸漸斂去,最終面部亦變得僵硬起來。兩人目光安靜地對峙了片刻,紅袖開了口:“你都知道了……我也是被逼無奈,我一弱女子,沒權沒勢,拿什麼與吳大人抗衡,我若是不答應他,他就要殺了我。若大人你拿身份壓我,威脅要取我性命,我也會替大人您辦事。任何的事。”最後幾個字她咬得很重,眼神語氣隱隱透着若有似無的曖昧,末了眸中又流露出一絲哀怨,“大人,我只是一市井小民,沒有寧死不屈的勇氣,我怕死,想安穩的活着,若是可以,我希望你們這些大人都別找上我,讓我安安靜靜過着屬於我的小日子。”
這女人的話真真假假,讓人無從深究,她太擅長將自己擺在弱勢受害的位置,楚雲容意識到與她談論這些事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長身而起,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下袖口,才抬眸看向她,忽然開口問:“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紅袖本以為他要走,不想劈頭地來了這麼句話,不禁一怔,自己好說歹說了這麼多,他竟然一點不為所動,反而悠然地問了一無關緊要的問題,她眼底的怨氣變得真實起來,睡都睡過了,他竟然忘了她,紅袖很想告訴他事實真相,看看這臉上除了從容微笑就沒有旁的表情的男人會是什麼反應,但內心不知怎的,突然找回了失去多年的驕傲自尊,這份驕傲自尊不允許她與他相認,於是她一掠雲鬢,紅唇幾分輕浮的笑,“大人要勾搭姑娘也不會換個時興的說法,真像是個老古董吶。”
楚雲容雖然被紅袖的話語噎了下,但他畢竟見慣風浪,自然不會表現出來任何的情緒,他眼底是一片平靜的笑意,輕搖了搖頭,“紅袖姑娘誤會了。”楚雲容聽了她輕佻的話語,已經沒有心情去探究兩人是不是舊相識,且還有一大堆公務等着他去處理,他沒時間再與她多言,“紅袖姑娘犯的雖不是殺頭之罪,但還需要在這待上幾日,在下還有事要忙,先告辭。”
他也沒有端起架子,而是極有涵養地頷了下首,才翩然離去。
紅袖看着他優雅修長的背影,愕了下,待反應過來想要喚住他,人已經消失在門口,只能作罷。她有些不敢相信,他來這一趟就為了與她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
楚雲容一出門便看到了守在門外的鶴飛,他淡淡掃了一眼他手上的茶水。鶴飛注意到他的目光,臉上瞬間露出不安之色,連忙解釋:“大人,屬下只是不想打擾你們說話。”
楚雲容輕嘆一聲,並沒說什麼。
鶴飛見楚雲容沒有命令他把茶水拿去給紅袖,樂得不提此事,渴死那討厭的女人最好,“大人,她究竟是什麼人?”鶴飛忍不住問,大人日理萬機,怎麼會無端放下手頭事務,來市司見一個女人,要說那女人沒有別的什麼隱秘身份,鶴飛有些不信。
楚雲容側目看了鶴飛一眼,少年澄澈的眼神里透着毫不掩飾的好奇,“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他輕笑,語氣散淡,她和吳文斌要算計於他,他不過將計就計罷了,她若不為利益所惑,也不會卷進這場風波之中,成為他殺雞儆猴的那隻雞。至於為什麼會來見她……楚雲容回想起她先前不經意間露出的狡黠笑容,清潤的目光變得沉斂,片刻之後,他微笑着搖了搖頭,沒有去深究自己今日這異於平常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