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孫鑄文從寓所離開后,坐着馬車兜兜轉轉來到一赫赫門庭前,下了馬車來到側門,即有人將他領了進去,一路穿廊繞戶,只見亭台高闊,房屋巍峨,不多時來到一富麗堂皇的庭院,僕人將他領到一屋門前,讓孫鑄文在外頭等候,自己則進去稟報,沒一會兒即出來回道:“孫大人請進去吧。”
孫鑄文整了整衣冠才步進去,見正中太師椅上,當朝右相崔尚正悠然飲着茶,只見他六十多歲的年紀,面如雞皮,兩鬢斑白,但精神矍鑠。
“鑄文來了。”他不過淡淡地掃了孫鑄文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舉手投足透着世家貴族的傲態。
“閣老。”孫鑄文恭恭敬敬地向崔尚行了一禮,崔尚乃是四大望族中的崔氏一脈,他們世家大族在朝野有着崇高的威望及地位,他本人在朝為官幾十年,歷經三朝,資歷深厚,因此大家都尊稱他為閣老,就連聖上亦如此稱呼他。
孫鑄文低着的頭微微抬起,“您身體近來可好一些?”
崔尚聞言伸手抵唇輕輕咳嗽了下,又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示意他坐下,方道:“勞你掛心,身體無礙,只是精神頗有不濟,你有何事便直說吧。”
孫鑄文剛坐下又站了起來,他不敢多言,直入主題:“昨日我底下的人看到楚相公獨自一人進入了花間酒樓,閣老,您可知那花間酒樓是什麼所在?”見崔尚凝了凝神,他笑道:“一頓飯就是一些官員一年的俸祿,且酒樓的女掌柜出身不正經,私底下做皮肉生意的,現在朝廷大肆懲貪追贓,整頓吏治,楚相公常將為官清廉掛在口中,如今哪位官員敢去那樣的地方?但楚相公卻仗着自己重權在握,堂而皇之地去了花間酒樓,不僅點了一大桌昂貴的酒菜,還找了一幫舞姬尋歡作樂。您說這樣的人如何能夠典領百官?屆時只會上行下效,弄得上樑不正下樑歪。閣老,是否要讓御史台的人建言彈劾他一本?”
聽了孫鑄文的話,崔尚眸中的光亮了下,但很快便斂去,一派沉穩莊重的長者姿態,“如今楚相公領了中書令一職,隆恩正盛,若非鐵證如山,莫要輕舉妄動。”
“閣老,您放心,這事絕對鐵證如山,當時不止我的下屬看見,還有不少百姓,以及花間酒樓的人,這事他無從狡辯。”孫鑄文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崔尚沉思片刻,點了點頭,“明日你便讓盧榮正寫一道摺子,摺子寫完先拿過來給老夫過目一下。”
孫鑄文連忙道:“不用明日,我這就去知會他。”
崔尚滿意地笑了笑,“這樣也好,我也乏了,就不留你了。”
孫鑄文告退離去,剛出到門口,便遇到了崔尚之子崔冀,崔冀四十歲開外的年紀,相貌身材雖然端正魁梧,卻無他爹的氣勢,面色泛青,雙目渙散,腳步虛浮,一看便知是酒色之徒。
論官階,他是二品的參知政事,崔冀是四品工部侍郎,但孫鑄文還是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行了一禮,“崔大人。”
崔冀根本沒拿正眼瞧他,淡淡嗯了聲,就與他擦身而過,對崔冀而言,孫鑄文不過是他爹手底下一條會咬人的狗,還是寒門出身,縱然他官階比他高,他也絲毫不放在眼裏。孫鑄文看着崔冀如此目中無人,表面雖是笑嘻嘻的,但內心早已將他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爹,這孫鑄文怎麼這麼晚還過來,可是有什麼要事相商?”崔冀一邊坐到孫鑄文坐過的座位上,一邊問,看到茶几上未曾動過的茶水,他嫌棄地讓底下人倒掉,給他換了一壺新茶。
崔尚不理會他的詢問,皺着眉頭斥責道:“我讓你這幾日別出去鬼混,你可有把我的話記在心上?”隔着老遠便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和脂粉味,這令崔尚氣不打一處來。
崔冀有些心虛,“我沒去鬼混,只是和幾位好友淺酌了幾杯。”說完又急忙轉移話題,“對了,爹,我今日聽說了一件事,就那位中書令的事,聽說他今日去了花間酒樓……”
崔尚打斷了他,不耐煩道:“行了,我有些乏了,你也回屋把身上的味道洗一下,熏得我頭疼。”
崔冀抬起袖子聞了聞,才不高興地說道:“爹,你不會妥協了吧?被一個寒門出身的嫩娃子騎在頭上作威作福,父親您能忍么?要不是我那不孝子死活不肯娶那永安公主,爹也不會被迫裝病不上朝,又丟了相權,想起來,我就恨不得把那不孝子綁起來狠揍一頓。”
“閉嘴。”崔尚聞言不禁沉了臉。
崔冀被崔尚陰沉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噤聲,又往外頭看了看,以防有人聽到他方才的話。
說到楚雲容任中書令一事,崔尚可謂滿腹牢騷,卻無處可泄,幾個月之前,聖上有意將永安公主嫁給他的孫子崔璟,永安公主嬌縱任性,張揚跋扈,且喜歡玩弄男人,一有不高興之處便隨意打罵那些面首,崔尚雖然不願意要這個孫媳婦,但也不好抗旨,便與他說了此事,怎知他那孫子厭惡永安公主尤甚,一哭二鬧三上吊寧死也不肯尚公主,他怕自己唯一的孫子有什麼好歹,便讓崔璟裝作患病然後婉拒拒了聖上賜婚,雖然聖上心懷不滿但最終沒有勉強他,因為此事,崔尚在朝中時時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甚至有隱隱的聲音傳出,說崔氏一族權柄過重為聖上忌憚,崔尚為平息謠言,不得不以身體抱恙為由,暫不上朝,就在他“養病”的短短還不到半個月時間,楚雲容搖身一變從平章政事成為了左丞相,緊接着直接越過他這右丞相成了典領百官,真正執掌相權的中書令,自聖上登極以來,中書令一職一直空缺,宰臣之首便一直是他這右丞相,不想短短數日,這天就變了。崔尚雖然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畢竟拒親意事已有損皇威,他若再就此事置喙,只怕被按上犯上的罪名。思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崔尚不禁懷疑聖上和他這位中書令合夥擺了他一道。
自從科舉取士代替九品中正制后,一堆寒門子弟如雨後春筍般瘋狂的冒出頭來,漸漸威脅着門閥士族的地位,這楚雲容更是寒門子弟更是佼佼者,一開始所有人只道他只是一個吟風詠月,醉倒花下的文人雅士,不成想他的筆杆子藏着殺人的利器,殺人於無形。但背後若沒有聖上的支持,他他斷不能走到今時今日這個位置,他已經隱隱能夠感覺到門閥士族已然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家族成就了他,當家族危難之際,他只能不惜代價力挽狂瀾,他必須要除掉楚雲容。想到此,他重重嘆了口氣。
崔冀見他嘆氣,想了想,眼中閃過抹狠辣之色,他壓低聲音道:“爹,我知道您一定心有不甘,要不要兒子找殺手……”他沒往下說,只是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崔尚險些被他氣死,差點沒一茶杯砸過去,低斥道:“沒長進的東西,一把年紀了腦子還像三歲孩童似的,你道這裏是什麼地方,這裏是天子的眼皮底下。”
崔冀被斥得啞口無言。
崔尚順了順氣,平復下來后才嘆氣道:“我已經知曉了楚雲容的事情,我已有打算,你莫要插手此事。這段時間在你部里本本分分的做事,不要再把手伸到不該伸的地方,否則連我都保不了你,還有立刻停止建造你的那座私宅。”言罷見他臉上有不服之色,便嚴厲地補充了句:“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建私宅的物料是從哪來的。”
崔冀一聽此言,臉上瞬間只剩下了惶恐之色,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是。
***
花間酒樓。
紅袖搭伏在湘妃榻上的鴛鴦靠枕上,把玩着從孫鑄文那裏得來的金子,內心有些煩躁,算算日子,時間已經過去三四天了,這幾天楚雲容的馬車一直不曾經過此處,不知道是否是為了避開她們,走了別的路。
看來她的計劃是要失敗了,紅袖輕嘆一聲,其實這未嘗不是好事,她不想壞了他的前程,畢竟兩人並非毫無關係。只是剩下的七百兩黃金她是拿不到了,就怕手上的三百兩黃金也要還回去。
紅袖緊握着手上的一錠金子,目光像是看着孩子一般,一想到要還回去,心中瞬間像塞了塊大石頭,正難受得緊,樓下忽然響起一陣喧囂。
紅袖黛眉微蹙,“金子,你下樓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不一會兒,下樓查看情況的金子匆匆趕了回來,她神色慌亂,上氣不接下氣的回稟道:“紅袖姐,不好了,市司來人了,他們一進來就到處翻箱倒櫃的找東西,那趙巡使還點名要見您。”
“他們怎麼來了?”紅袖內心驚愕,不由從鴛鴦枕上彈起來,不過少頃,她又恢復了從容,來不及打扮,匆匆將金子放好,便起身往樓下走去,看到樓下混亂一片,董燕兒和小鳳仙等人瑟瑟發抖地站在角落裏,也不敢上前阻攔那一幫差人,她面色不禁一沉。
“趙巡使,許久不見,怎麼一來就弄了個如此大的陣仗?真是怪怕人的哩。”
趙值正在指揮下屬搬東西,聽聞那嬌嬌媚媚的聲音,不由轉過頭看過去,便看見這花間酒樓的掌柜正柔若無骨地倚在樓梯間的扶手上,一手輕撫胸口,黛眉輕顰,像是被他們嚇到似的。
大概下來得匆忙,她衣裙凌亂,雲鬟不整,一縷青絲從她額前滑落,她輕抬起手去挽,一截雪白的藕臂露出些許,她腕上戴着一隻鑲着紅寶石的金鐲,紅衣與雪膚相襯,更覺妖冶。
趙值與紅袖打過幾次交道,深知她不是什麼柔弱不經嚇的婦人,“紅掌柜來得正好。”其實紅袖並不姓紅,只是大家都不知道他姓什麼,便都稱呼她為紅掌柜。趙值和紅袖說完話,又轉頭去叮囑下屬,“所有賬本都拿上,一本都不能漏。”
“慢着!”紅袖直起身子,目光從嬌嗔變得凌厲。
紅袖看到這樣的陣仗已經大概清楚他們的來意。市司掌管市場買賣之事,平抑物價,檢查度量權衡,估物價低昂等,花間酒樓的菜品價錢已經超過官府規定的物價,但超過規定物價的茶肆酒樓可不止她這一家,而且他們的市丞可沒少收她銀錢,為什麼他們偏偏就來找她的茬。
“你們官府的人一來就在我的酒樓里翻箱倒櫃打砸東西,還要扣我的賬本,難道不應該先給我一個理由?你這是在仗着官府的勢力欺壓良民么?”紅袖走下樓梯,來到趙值身旁。
打砸東西,欺壓良民的帽子扣下來,趙值不禁有些驚訝,只能收斂氣焰,正色道:“我司接到百姓告狀,你們花間酒樓坐地起價,擾亂市易,我等奉命來搜取證據,並未打砸東西,也並未欺壓良民,紅掌柜可別冤枉了人。另外,請紅掌柜也跟我等去司里喝盞茶吧。”
紅袖臉色微微一變,沒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嚴重,她一改凌厲之態,虛與委蛇地笑道:“趙巡使,我想你們一定是誤會了,我們酒樓未曾坐地起價,雖說酒菜的價錢是比別處高了些,但我們的成本也十分高昂,這裏面還包含了聽曲觀舞的耗費。”
趙值不為所動,“是不是誤會紅掌柜還是去向我等的上司解釋吧,我們無法做主。”
紅袖一時着急,也忘了眼前的人不過小兵小卒,她收起笑容,冷聲道:“你有搜捕令么?”誰知道他是不是冒充上司的指令胡作非為想要訛詐她,近兩年來,他們市司的大部分長官尸位素餐,貪贓枉法,底下的官員也有樣學樣,只要有錢拿,違法亂紀的事情沒少干,就這趙值,別看他面對她時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私下其實也收了不少髒錢,只不過不是收她的,而是月下酒樓的那隻花孔雀,她酒樓要是出事,得利的便是他們月下酒樓,沒準今日這事與他們脫不了關係。
趙值不緊不慢地從懷裏拿出一張蓋着印章的令書,展示在紅袖面前,冷笑一聲,“紅掌柜這下滿意了吧?”
紅袖拿過令書一看,確定令書並未造假,臉色微微一變,一直瑟縮在角落裏的董燕兒和小鳳仙兒神色惶恐地衝到紅袖面前,“紅袖姐,這下該怎麼辦啊?”小鳳仙緊張地抓着紅袖的衣袖,紅袖是她們的主心骨,要是她被抓了,她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紅袖手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冷靜,隨後看向趙值,淡定地笑道:“既然有令書,我隨你們去便是。對了,不知你們的市丞可在司里?他前日給我送了暹羅國進貢的茶葉,我還未回禮。”
紅袖故意搬出了他的定頂頭上司李敬,本以為他會有所忌憚,不想趙值突然陰陽怪氣地說了句:“紅掌柜說的是李市丞還是王市丞?”
紅袖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某種訊息,不由沉了眸子,緘默下來。
趙值見她不答話,忍不住主動告訴她,“我實話告訴你罷,李市丞已經被罷了官職。”
紅袖已經隱隱料到會是如此,因此她並沒有流露出太驚訝的神色,看着趙值臉上難以掩飾的得意之色,她忽然掩唇嬌笑了起來,“看來你們市司要變天了,趙巡使可別要小心一點,大樹底下雖然好乘涼,但下雨天是會被雷劈的。”她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趙值眸中有着不悅之色,冷笑道:“紅掌柜如今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現在就隨我等走一遭吧。”
紅袖不願意去,但無計可施,便沒有再白費力氣,叮囑小鳳仙和董燕兒幾句話,就隨趙值等人去了。
***
市司並無監獄,紅袖被關在一間逼仄陰暗的小屋子裏,黃土牆壁,地板是夯實的泥土,一扇嚴嚴實實的木門,一旦關上便看不到外邊的任何情況,窗戶也沒有,屋內只有一張簡陋的椅子和茶几,這裏不是監獄,但渾濁的氣息,壓抑的氛圍以及狹小的空間,不禁讓人覺得,這裏勝似監獄。
紅袖坐在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心中十分焦躁,無法靜下心去思考任何問題,她感到有些口渴,目光不由落向几上那杯深褐色,漂浮着茶梗的茶水,她舔了舔乾燥的唇瓣,有些心動,但最終還是沒敢喝那杯茶,誰知道裏面有沒有下毒。
紅袖搖搖頭苦笑,笑自己過分小心,她微仰起頭,忽然看到牆高處有一小小的洞口,大概容得下一顆頭顱進出,有光亮和微風從外頭流瀉進來,她凝望着那洞口,壓抑煩躁的內心漸漸得以平靜,她開始思考整件事。
一開始紅袖以為她之所以被市司的人盯上是月下酒樓那隻花孔雀搗的鬼,後來隨趙值出了酒樓,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從他的眼中她看到了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從這個眼神中,紅袖排除了他。
在她剛進來之時,來了一位身份不明的人,穿着打扮像是市令的身份,卻又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市令。他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打量她,之後搖了搖頭又走了,紅袖回憶他看自己的眼神,只覺那眼神有些怪異,像是有些可惜,又像是看倒霉鬼的眼神。
她直覺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或許是她近來得罪了什麼有權有勢的人?孫鑄文?還是楚雲容?孫鑄文給錢讓她辦事,事情還未辦成,他把她送進市司於他有何益?應該不會是他……紅袖沉下面容,內心浮起一個不安的想法。
這個想法在接下來得到驗證。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匆忙腳步聲,緊接着屋子的門被人打開,紅袖不覺站起身,有差役搬進來一張太師椅放在她面前不遠的地方,然後又離去,紅袖有些緊張的等待着,當楚雲容邁着從容優雅的步伐走進來,溫柔含笑的目光與她對視上那一刻,紅袖內心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果然是他!方才她便在想,會不會是他識破了她和孫鑄文的計劃,然後開始報復她,紅袖內心掀起巨大的波瀾,然而她只是平靜地注視着他,緩緩地坐回椅子上。
他穿着一襲紫色窄袖圓領襕衫,腰束玉帶,紅袖見過不少穿着公服的官員,卻沒一人擁有他的寬肩細腰,風雅秀逸。
哪怕在這種時刻,紅袖依舊沒忍住在他身上來回多看幾眼,面對如斯美色、一張令人如沐春風的笑臉,縱使心有火氣,此刻也一一消解。
他身形一動,紅袖瞬間嗅到一股若有似無,似蘭似麝的清香,原本渾濁難聞的屋子因他的到來有股煥然一新的感覺。
面對紅袖赤裸裸的打量物品一樣的目光,楚雲容心中並無不快,微微一笑道:“紅袖姑娘,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