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歲荌不是個喜歡離別煽情的人,只是她看着五歲的元寶,彷彿看見了多年前被父母拋棄的自己。
她這話既是說給元寶聽,也是說給當初的自己聽。
元寶卻是似懂非懂,淚眼婆娑地看着歲荌,想朝她走過來。
張氏臉色瞬間有點不好看,總覺得歲荌那話是在警告他。
什麼“一兩四錢”啊,什麼“好好長大”,彷彿他家窯子院一樣是個虎狼窟。
歲荌看着元寶的動作,抬手揉了揉鼻子,站起來。
她將竹籃子還給張氏的妻主,還是那句話,“東西我不要。”
“哎,你看你這孩子……”張氏笑,眼睛看向劉掌柜,訕訕道:“您看……”
劉掌柜十分肉疼,東西再少也是東西啊,歲荌要是不要,那她一兩四的葯錢可真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錢沒了,小孩走了,東西她自己不要。
“拿回去吧拿回去吧,是她自己不要的。”劉掌柜別開臉擺手,她也沒資格替歲大寶做主留下禮品。
張氏邊假意客套,邊用眼神示意妻主張絲把籃子提好。
反正小孩都領養到手了,等回頭去衙門登記在冊,以後小孩可就跟歲荌沒半點關係,他也用不着執意給東西。
張家如今能在村裡小有餘錢,甚至做個賣雞蛋的生意,全靠張氏精明。
只是他做的到底是小生意,眼裏都是蠅頭小利,心底深處自然是捨不得東西。
要張氏看來,歲荌就是傻,又傻又憨。
給禮品不要,光想着一腔真情。
元寶這麼小,這幾日他能記住什麼?等時間一長自然就把歲荌給忘了。
張氏跟劉掌柜又說了兩句話,便伸手攬着元寶朝前走,“那我們回去了啊,還得趕在晌午前去趟衙門呢。”
張氏走在前頭,他妻主張絲跟在旁邊。
元寶抱着他僅有的那個包袱,被兩人夾在中間,一步三回頭朝後看,臉上哭的全是淚水,幾乎被張氏推着往前挪動。
跟永安堂拉開一段距離后,張絲問,“咱是先把小孩送回家,還是怎麼著?”
張氏看了眼張絲挎着的籃子,沒有什麼猶豫,“先去趟衣服鋪子。”
“對對對,是得去一趟,”張絲低頭看元寶,他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抹着眼淚,看着格外招人疼,“是得給小孩買兩身新衣服。”
“你蠢吧,還是你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張氏剜了張絲一眼,壓低聲音說,“小孩長得快,幾乎一天一個樣,買什麼新衣服。回頭讓你爹把我的舊衣服裁剪一下給他做一身得了。”
張絲一愣,“那咱們去衣服鋪子做甚?”
“說你蠢你還真不聰明,自然是把這些東西給退了。”張氏盤算着,“咱們早上剛買的,都沒摸過,應該能退掉。”
“對了,我帶元寶去退東西,然後給他買兩塊糖甜甜嘴。”張氏自家有孩子,心裏門清,哄小孩得從嘴哄,而且買兩塊糖可比扯布做衣服省錢多了。
他指揮張絲,“你去趟衙門,把小孩認在你名下。”
張絲不甚情願地點頭,如果可以她都想跟張氏換活干,她帶小孩去買糖,張氏去衙門。
小孩長得好看,張絲沒見過這麼招人稀罕的男孩,跟塊寶玉一樣,讓人想摸摸蹭蹭。
張氏跟張絲說這話的時候,不過離永安堂十米開外,這期間張氏還扭頭朝劉掌柜笑着擺手,示意她進去吧。
劉掌柜臉上雖笑着,心裏怪不是滋味的。
幸虧沒收東西,不然可太像賣小孩了。
她抬頭朝對面的長春堂看,何葉這兩天在外出診才沒看見這一幕,不然不知道心裏是什麼感受。
等三人走遠了看不見了,歲荌轉身朝藥鋪里走。
劉掌柜跟在後頭納悶,“歲大寶你幹什麼去?”
歲荌從屏風後面把她的竹簍拎出來背在身上,臉上沒什麼表情,“回去了。”
她來縣裏差不多有四天的時間,她要是再不回去,家裏的人估計都以為她死在外頭。
元寶被人領養走,歲荌回去了,永安堂又重新冷清下來。
劉掌柜跟往常一樣站在櫃枱後面翻看賬本扒拉算盤,明明是跟四天前一樣的日子,不知為何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劉掌柜伸頭看櫃枱前的小矮凳,每天坐在那裏翻看藥草冊的乖巧小孩不見了。
她伸手倒水,發現水壺空空一肚子空氣。
歲荌手腳麻利眼裏有活,別說整理藥草,光就是這桌上的茶壺,一直都有茶水。
劉掌柜頭回覺得,有個學徒好像也不差,雖然能吃了些,但也的確會幹活。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劉掌柜便聳肩縮脖子,幽幽搖頭。
可怕,太可怕了,才短短几日,她竟然被歲荌腐蝕了!
何葉是下午回來的,剛進長春堂的門,就聽堂里的小夥計說了對面的事情。
“多好看的小孩,”夥計一臉不舍,以後見不到了,“我要是有餘錢,都想把他領自己家裏。”
何葉動作頓了頓,眼睫落下,也沒多說什麼。
他收拾好東西,才對小夥計道:“去對面永安堂說一聲,就道下次歲大寶過來賣草藥的時候,讓她來我這兒一趟。”
小夥計嘴上“噯”了聲,心裏想的是,歲大寶心裏估摸難受着呢,有段時間怕是都不會過來了。
歲荌的確是不好受,尤其是回到家以後,發現自己的床鋪被人給掀了。
歲荌獰笑。
有意思啊。
歲荌跟歲氏的妻主歲季情不是親姐倆,有人說歲荌是歲母撿來的,也有人說歲荌是歲母那丟人的弟弟在外私生的,反正歲荌從小就養在歲母膝下,喊她叫娘。
歲母活着的時候還好,姐妹倆還能相處,甚至因為歲母會點手藝活兒幫人修房子屋頂,賺了點錢供姐倆讀書。
歲季情不是讀書的料子,只考了個童生,再往上就考不上了,但她自命不凡,每逢開考必去應試,指望能考個秀才舉人之類的。
歲母活着的時候,她不用賺錢養家,甚至連帶着她夫郎都跟着歲母,指望一個年近半百的母親生活。
可歲母意外身亡后,歲家就艱難起來。
家裏唯一賺錢的人沒了,姐妹倆還都在讀書,尤其是歲氏有了身孕,家裏即將再添人口。
於是歲氏做主,哄着歲大寶退了學,將歲母留給歲大寶念書的錢都拿來當作家用。
歲母身亡時,幫忙幹活的主家心善,還給了筆銀錢。
按理說這錢也是姐倆對半分,但都被歲氏昧了去。
歲氏剛開始還做做心善姐夫的模樣,後來見歲大寶老實,便變本加厲,有事沒事就說歲大寶是歲母撿來的野種,歲家留她一口飯吃她都應該感恩戴德。
這些事情歲季情不是不知道,但她自詡讀書人,不願插手家裏的“內宅”之事,一切都由歲氏做主。
歲荌穿來的時候,才十歲的原主歲大寶被關在放着雜物的逼仄屋子裏,已經餓了兩三天,原因是她不會哄歲氏的兒子歲宇宇,讓小孩摔着了。
歲荌這兩年吃住幾乎靠自己,雖然還擠在那間逼仄的雜物屋子裏住着,但跟歲氏兩口子算各過各的。
那屋子小的很,只夠放下一張小板床,一個凳子,再多就放不下了。
即便如此,歲氏都覺得歲荌在家裏佔了地方。
趁着歲荌不回來,他指揮歲季情把歲荌的東西收拾收拾扔門口,把床掀了,“這屋子整理整理,等夏天暖和了,留給宇宇睡。”
六歲的歲宇宇,現在還跟他爹娘睡呢。
兩口子打算再要個女兒,兒子同床睡的時候不方便,所以才打算給歲宇宇分床。
歲荌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為數不多的東西被人凌亂地堆放在門口,而她的床已經被掀開。
“你怎麼回來了?”歲氏坐在門口嗑瓜子,兒子在幾步遠的地方玩泥巴,瞧見歲荌背着竹簍回來,白眼差點翻到天上。
歲氏陰陽怪氣,“你不是去縣城裏攀上大掌柜了嗎,竟還捨得回來?哦,來拿東西的吧,那兒呢,把你那破爛收拾收拾都拿走吧。”
他啐道:“養不熟的白眼狼,虧得歲家把你養這麼大,你攀上貴人拍拍屁股就走了,也不說給家裏留點東西。”
歲荌一聽就懂了,歲氏這是翻她床鋪東西,沒找到銅板銀子啊。
歲荌挖藥草賣不是秘密,歲氏掀她床的時候想的就是“這死丫頭銀子藏哪兒去了”。
沒找到才惱火,將她東西都扔在了門口。
歲荌笑起來,也不生氣,“姐夫說的什麼話,我怎麼可能是狼心狗肺的人呢。”
她把懷裏的錢袋子拎出來,故意抖了兩下,讓銅板碰出聲響,用胡蘿蔔釣驢一樣,“你看,我這兩年存了一兩四錢外加二十個銅板呢。”
一兩四錢?!
歲氏眼睛都圓了,嗑瓜子的動作停住,果斷上鉤,“好大寶乖大寶,沒枉費歲家養你一場。來來來,你這麼大點拿着銀子不安全,都交給姐夫,姐夫幫你好好保管。”
歲氏拍拍身上的瓜子木屑站起來,滿臉的笑意,眼底是赤裸裸的貪婪算計。
歲荌將錢袋子拋起來又抓在掌心裏,逗狗一樣逗歲氏,“姐夫這話說晚了呢,我這一兩四錢剛剛花完。”
一聽說錢花完了,歲氏僵住,簡直難以置信,臉瞬間沉下來。
他今年不過二十多歲,但臉上法令紋很深,拉臉色的時候,嘴角都是往下撇的。
他質問歲荌,“你怎麼花完的,一兩四錢,你做什麼花的?”
“我的錢,我愛怎麼花怎麼花,”歲荌回想似的說,“吃了烤鴨,買了酥餅,還睡了客棧,那床軟着來,舒坦死了。”
歲氏聞言氣得渾身發抖,彷彿歲荌花的是他懷裏的銀子一樣。
烤鴨,酥餅……
這都是歲氏過年時才能吃上兩口的好東西,歲荌這個死丫頭一言不合自己跑去享受了。
他指着歲荌的鼻子罵,“早知道這樣歲家就不該養你多年,讓你在外頭活活餓死!”
歲荌可太知道怎麼氣歲氏了,她原本心情就不好,現在看歲氏暴跳如雷才舒坦些。
歲氏越生氣,歲荌越高興。
他能氣死最好。
歲氏發火,本來在一邊玩泥巴的歲宇宇立馬跑過來,滿是泥的兩隻手重重地從旁邊推了歲荌一把,差點把歲荌推倒!
六歲的小男孩,吃的肥壯肥壯的,跟頭小牛犢一樣,嘴上污言穢語地罵,“滾,滾出我家,你這個沒人要的野種!”
這話都是跟歲氏學的。
歲荌低頭看他,把錢袋子塞回懷裏,動作利落地反手扭住歲宇宇的手腕。
同樣是小孩,歲宇宇可就太討人厭了。
歲荌打算讓他體驗體驗人心的險惡!
“讓你爹給我把床鋪好,我東西原來怎麼放的讓他給我放回去。”歲荌從背後竹簍里把她的鐮刀掏出來,架在歲宇宇肩上,眼睛看向對面臉色瞬間發白的歲氏。
歲荌笑得格外甜,慢悠悠說,“不然,我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