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第二天,張家人來之前,歲荌端着葯喂元寶喝。
“何掌柜說這是最後一服了,”歲荌看元寶小臉苦兮兮皺着,嘴角帶着點弧度,明知故問,“苦不苦啊?”
元寶秀氣好看的眉頭皺緊,臉蛋都快擰成包子了,連連點頭,“苦。”
“知道苦就行,”歲荌把清水端給他,“葯這麼苦,以後要是不想喝葯就得好好的不要生病。”
歲荌道:“等你去了張家,要大口吃飯,這樣才能健健康康的長高,才不用喝苦苦的葯湯。”
元寶眼睫撲扇着落下,雙手捧杯子抿了口水,然後抬頭看着歲荌,輕聲跟她說,“不苦了。”
他喝口水就不苦了,甚至都不用吃糖。
歲荌捏着勺子的手指微微發緊,眼睛看着碗裏的一點葯湯底子,吸了吸鼻子,等再抬眸的時候,已經是滿臉笑的看向元寶,“不苦了好啊,不苦了就自己把這點葯湯喝完,都多大的人了還需要喂。”
她把碗遞給元寶,從他手裏把杯子單手接過來,“好好喝葯,不要耍滑。”
元寶端着碗坐在床上,眼睛巴巴盯着歲荌看。
歲荌假裝沒看見他眼底的水光,起身背對着他到床對面的桌子邊倒水。
“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何況是養你。”歲荌看着溢出杯口的溫水,輕聲說,“我給你找了戶人家,我去打聽過,街上人都說張家兩口子人還不錯。”
再多的話,歲荌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她挺怕元寶哭鬧的,結果小孩安安靜靜的沒出聲。
歲荌都沒敢回頭多看,仰頭一口氣把水喝完,先從屏風後面出去了。
她站在屏風外面,緩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看自己的鞋面。上面露了個洞,至今沒補,她就這麼湊合著穿,連去縣衙給元寶問戶籍的事情,穿的都是這雙鞋。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她能擁有的東西都太少了。
尤其是現在,她連雙新鞋都沒有,又有什麼資格去領養一個孩子呢?
一時衝動心軟的後果可能就是元寶跟着她挨餓受苦寄人籬下。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去張家好好長大。
在無能為力的年紀,這已經是歲荌最大限度能為元寶做到的事情了。
劉掌柜辦事從外面回來,站在門口就瞧見歲荌在堂里發獃,“歲大寶。”
“劉掌柜——”
劉長春剛開口,聲音就被人蓋下去。
劉長春雙手抄袖站在門外,笑呵呵側身看向遠處的張氏兩口子。
歲荌跟着出來。
張家來人了。
昨天張氏回去后把領養元寶的事情跟家裏人說一遍,自然沒有不同意的。
“秀秀雖然年紀小,但我覺得咱家秀秀將來定有大出息,給她提前找個童養夫先伺候着怎麼了。”張氏的公公張老爺子第一個贊同。
他道:“以後要是咱秀秀考上狀元當了大官,對外就說這是她哥哥,橫豎都不虧。”
“爹說得對,”張氏看妻主張絲就知道悶頭吃飯,不由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行不行啊。”
張氏最不喜歡張絲這副窩囊的樣子,“跟你說話呢,你聽沒聽見。”
張絲點頭,沒什麼主見,“聽見了,聽你的,養。”
張氏這才作罷,他張羅着準備點禮物明個帶去永安堂。別說領個孩子了,就是從鄰居家抱只小貓養,去的時候都得給大貓準備條魚表明想養的誠心。
等張氏放下碗筷離開,老爺子才敢撂下筷子擺臉色,“他就知道跟你發脾氣,身上哪有半點當人夫郎的溫柔。你看看咱們村,有哪個男子跟他一樣的。”
老爺子嘟囔着,原本就消瘦尖酸的臉這會兒更顯刻薄,“秀秀這童養夫可不能跟張氏一樣,天天騎在秀秀頭上。”
張絲沒怎麼在意老爺子說了什麼,她問,“張氏說那小孩好看,能有多好看?”
“再好看也不能當少爺公子供着,來咱們家做童養夫的,就得守咱家的規矩。”老爺子耷拉着臉,心裏拿定主意,絕對不讓他孫女秀秀過她娘這樣的窩囊日子。
今天來永安堂,老爺子在家看孩子沒跟過來,來的只有張氏跟張絲。
“這就是歲大寶?”張氏來到跟前,笑着把手裏蓋着紅布的竹籃子遞過去,“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就隨便買了點。”
一匹布,一雙鞋,一身新衣服。
滿打滿算加在一起,不知道是有意還是巧合,正好是一兩四錢。
歲荌笑盈盈的,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
東西她沒伸手接,張氏茫然了一瞬,看向劉掌柜。劉掌柜小聲說,“捨不得呢。”
張氏笑,就先提着籃子,“小孩有情有義是好事兒。”
兩口子進來,劉掌柜示意歲荌去把元寶叫出來。
劉掌柜這摳門勁,按着平時來說,上她永安堂的門只有花錢的份兒,只不過今天她行善,難得泡了壺干菊花茶。
張氏跟劉掌柜說話,張絲眼睛朝屏風後面看,好奇這小孩當真有張氏誇得那般好看。
直到元寶出來。
他剛哭過,兩隻眼睛通紅,睫毛上還沾着水痕,揪着兩隻手跟在歲荌身後,眼睛也不看她們,就抿緊唇昂臉看歲荌。
好看。
張絲臉上露出笑,小聲跟張氏說,“這孩子當真是好看。”
張氏回她一個“自然”的得意眼神。
蓋着紅布的竹籃子放在桌面上,歲荌坐在劉掌柜旁邊,張氏兩口子坐在對面。
元寶挨在歲荌手邊,看着格外乖巧懂事。
張氏笑着朝他招手,“來。”
元寶低着頭,視線落在歲荌那雙破了洞的鞋面上,一動不動。
張絲親自起身走過來,想伸手把元寶領過去,“叫什麼名字?”
張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皮膚黑,頭髮隨便盤起來,眉眼長相偏向於老實憨厚,不胖不瘦的個兒,只是常年勞作加上不講究,上身的身形有些不好看。
元寶見她伸手,便往歲荌身後躲。
歲荌微微轉身彎腰,將元寶提溜起來。張絲本以為歲荌是將小孩交給她抱,手都伸好了,結果歲荌卻是把小孩抱在她懷裏坐着。
歲荌朝張絲笑,“他怕人。”
張絲訕訕地收回手,又老實地坐了回去。
張氏倒是說,“不急不急,咱們再聊一會兒。”
又不是買東西,上來談好價錢就能拿走,不得多寒暄客套兩句嗎。
元寶坐在歲荌小臂上,兩隻手攥緊她肩上的衣服,臉埋在她頸窩裏。
元寶長得好看,無論是永安堂還是長春堂,見到他的這些人都忍不住摸摸他抱抱他,何葉雖然不想領養他,但卻是抱他次數最多的人。
唯有歲荌跟劉掌柜沒抱過他。
劉掌柜不喜歡小孩,每天恨不得讓他趕緊找戶人家滾蛋,好把屏風後面的那張床空出來。
歲荌卻是不愛跟人親近,她最多揉揉他腦袋,根本不會抱他。
然而今天,歲荌把他抱了起來。
元寶將眼淚蹭在歲荌衣服上,下巴搭在她肩頭,睜着雙眼睛啪嗒啪嗒地掉淚珠子。
肩上溫熱的濕潤感很明顯,歲荌眼睫落下,權當不知道,靜靜地聽劉掌柜跟張氏說話。
張氏說的無非是以後拿元寶當親兒子疼,還說家裏的女兒才三歲,斷然不可能發生以大欺小的事情。
“我們兩口子在街上賣雞蛋,孩子都由我公公在家看着,元寶到了家裏,肯定受寵着呢。”
張氏還說,“等待會兒我就去縣衙,把元寶認在我倆名下,以後雖說沒有血緣關係,但祖籍上卻是我們張家的親孩子。”
提到戶籍,歲荌看向劉掌柜。
劉掌柜藉著端杯喝水的動作,回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聊了一會兒,張氏含蓄地提出該走了。
元寶抓着歲荌衣服的兩隻手瞬間攥緊,他想哭,又沒哭,嘴唇發抖地抿着,通紅含淚的眼睛怔怔盯着歲荌看。
歲荌蹲着把他放下來,伸手將他那個靛藍色的包袱遞給他。
元寶雙手抱着包袱,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流。
他哭的安安靜靜,並不像尋常小孩那般大喊大鬧。
張氏伸手要抱元寶,元寶往後躲了下,張氏改為伸手搭在他肩頭,半攬着他。
張氏看着那紅色的竹籃子跟歲荌說,“那東西……”
歲荌蹲在地上,看着元寶,“我又不是賣小孩,東西我不要。”
她伸手屈指,蹭掉元寶臉上的淚,認真地跟他說,“我不是不要你,也不是要賣了你。是我沒能力養你,不是你不乖。”
歲荌朝元寶笑,她本就生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你是我花一兩四錢救回來的,那是我全部身家,所以你以後得好好長大才行,不然我就虧了。”
歲荌不知道元寶能不能聽懂,她只是希望小孩別自卑,別覺得是他自己不好別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拋棄他不要他。
雖然救他時花的一兩四錢不是什麼大錢,可那卻是歲荌全部的身家。
歲荌希望元寶知道,也曾有人花光身上所有的錢,只為了讓他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