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想領養元寶的男子,妻家姓張,外頭人都喊他張氏。
張氏年紀跟何掌柜差不多大,只是他常年勞作,風吹日晒柴米油鹽,皮膚跟精神狀態都遠遠不如何掌柜,所以外表看起來就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
皮膚糙,眼角有皺紋,看着大大咧咧的,透着股村裡男子潑辣能幹的勁。
張氏今個來永安堂是給他妻主抓藥的。
他挎着竹籃子,腳還沒踩在台階上呢,大嗓門的聲音就先到了,“劉掌柜,抓點葯。”
“不知道是不是這兩日天不好,我家女人有點胃脹,吃不下多少飯。家裏還等着她幹活賺錢呢,不吃飯哪能行。”張氏進門后,話雖是跟劉掌柜說的,但眼睛卻時刻盯着旁邊的元寶看。
元寶坐在櫃枱邊的一個矮凳上,雙腿併攏膝上攤放着厚厚的藥草繪本。他也不知道識不識字,反正不影響他看上面畫的各種“草”。
五歲的小孩,正是活潑好動狗嫌貓厭的年紀,他卻一聲不吭乖乖巧巧地翻書。
劉掌柜算劉掌柜的賬,他坐在底下小心翼翼翻他的書。
書頁泛黃,他翻頁的時候都很仔細,怕扯爛了。
如果碰見卷邊的紙,這孩子還會伸出小手,用手掌輕輕撫平。
可太招人稀罕了。
尤其是長得還特別好看,讓人忽視不了。
這不,一進永安堂的門,張氏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看向這個小孩。
張氏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孩,白的跟尊小玉娃娃似的,巴掌大的小小臉龐透着股通透乾淨的粉,像畫上畫的仙桃。兩隻眼睛明亮機靈,眼睫更是跟把小扇子一樣,隨着他看向門口抬眸垂眸的動作撲閃着。
張氏挨到櫃枱前,沒忍住問,“劉掌柜,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張氏也不是第一次來永安堂,他可沒聽說劉掌柜新娶了夫郎還有了孩子。
劉掌柜聞言心思活絡起來,瞥了眼元寶,跟張氏說,“歲大寶在路上撿的,暫時還沒主。”
張氏家裏條件還不錯,妻夫兩人養雞賣雞蛋,如今在他們村裡也算小有餘錢。
張氏根本不在乎歲大寶是誰,只聽見兩個字,“撿的?”
他唏噓極了,眉頭瞬間皺起來,“這麼好看的孩子要是丟了,他母父可不得急死,得趕緊報官啊。”
都是為人母父的,張氏家裏有個三歲的女兒,一聽說元寶是撿的,不由感同身受想起自家女兒。
張氏是“中年”生女,三十歲了才有這個女兒,稀罕得緊,平時看眼珠子一樣看女兒,生怕磕着碰着掉了層油皮。
“報什麼官啊,”劉掌柜單手遮在嘴邊,小聲跟張氏說,“是被他爹丟溝里了差點沒命,幸虧歲大寶回家路過,連背帶抱把他弄我這兒的。”
這樣的情況,報官有什麼用,找到母父又有什麼用。
張氏眼睛都睜大了,話脫口而出,“被親爹丟的?那他指定有些毛病吧!”
像是身體不好生了大病,實在治不起才狠心丟了。
張氏說話可不像何葉那般輕聲細語溫溫柔柔的,他開口就是一嗓子嚷出來,沒有半分避諱。
劉掌柜頓了頓,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干睜着眼有點不知道說什麼。
她探頭瞥向元寶,三人明明離得這麼近,元寶卻像是沒聽見她們說的話似的,雙手抱着書,安安靜靜地看。
張氏也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聲音有點大,手捂着嘴,小聲道:“是不是活不久了?”
可惜了這麼好看的娃娃。
“誰說的,”劉掌柜反駁,“我跟何葉都給他看過,身體跟腦子都好好的。我估摸着也就是家裏孩子多了,這個不想養了才丟了。”
“這麼好看的兒子還不想養?”張氏詫異,嘖嘖撇嘴,“這世上可真是什麼樣的母父都有,忒不負責任了。”
劉掌柜輕笑,“可不嘛,也不是誰都配當人母父的。”
劉掌柜見張氏蠢蠢欲動,火熱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元寶,不由跟他說,“現在這孩子暫時寄養在我這兒,就等着找戶好人家收養呢。”
身為大夫,劉掌柜最是清楚張氏。
他三十歲才有個女兒,已經屬實難得,想要再生怕是不可能,可兩口子又想再要個兒子。
他妻主張絲是個老實本分人,也有點怕張氏,否則兩口子也不可能三十歲沒孩子還不和離。
張家張氏說的算,如果張氏看中了元寶,板上釘釘的能領養成功。
張氏想要兒子,元寶想要個家,一拍即合多好的事情。
而且張家條件又不錯,元寶聽話懂事,去了后總不至於委屈了他,好好長大總沒問題。
對於小孩來說,能好好長大已經不容易了。
劉掌柜看向張氏,試探着問,“怎麼樣?”
張氏懂了她的意思,一瞬間高興地合不攏嘴,“好看,可太好看了,十里八村都沒這麼好看懂事的孩子,簡直就是天上下來的小仙童。”
如今這好運氣讓他趕上了。
張氏雙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彎腰伸手摸元寶的腦袋,“我家女人別的本事不行,運氣倒是不錯。”
要不是她沒胃口不吃飯,張氏心道他還趕不上這種好事兒,要是晚個兩步,這小孩就被人領養走了。
意識到面前突然多了個陰影,元寶昂臉看。
張氏笑容滿面,刻意軟着嗓音,“好孩子,我今個來得急沒帶好東西給你吃。”
元寶扭頭看向劉掌柜。
這孩子琥珀一般的眼睛實在是太乾淨通透了,哪怕沒說話,光被他這麼看着,劉掌柜都沒忍心對視,佯裝打算盤,把頭低下。
元寶乖巧地垂下眼睫,任由張氏揉他腦袋。
張氏身上帶着淡淡的雞味,跟歲荌身上的藥草味完全不一樣。
他老實任搓,張氏更滿意了,恨不得蹲下來抱抱親親他。
張氏長得不好看,沒別的男子嬌弱溫柔,生出來的女兒也不算出色。
但元寶就不一樣了,水做的小人兒似的。
“不過這人不是我撿的,具體行不行得等歲大寶回來問問她。”劉掌柜見元寶身體繃緊一動不敢動,連忙出聲轉移張氏的注意力,怕他二話不說伸手抱人。
張氏這才直起腰,笑呵呵道:“自然自然,就算是領養,也得備上禮物才行。咱這做生意的,人情什麼的也都是懂的。”
“這樣吧,我明個跟我家女人再來一趟怎麼樣?”張氏把竹籃子拎起來,作勢要走。
直到快出了門,他才想起什麼。
他風風火火又進來,元寶嚇得僵直身體。
張氏笑,“葯!我是來抓藥的,怎麼把這事兒給忘了。”
劉掌柜向來愛財,竟然也忘了。
“對對對,”劉掌柜道:“張絲腹脹沒胃口,可能是脾勞,這才四肢不用氣急不安,我給你抓點葯,你回去給她煮個半夏湯喝。”
患脾勞病的,應該補益肺氣.春夏養陽,秋冬養陰。[1]
張氏付了銅板拎着竹籃子,走得時候臉上的笑意都沒淡下去。
相識的人迎面撞上他,不由好奇地問,“你從藥鋪出來都能這麼高興,難不成是老蚌懷珠又有了?”
“你才老蚌嘞,”張氏懟回去,臉上卻是高高興興,語氣都透着歡喜,“不過我家的確是快要添人了。”
張氏把在永安堂的事情說給對方聽,“你是不知道那孩子多好看呦。”
對方也替張氏高興,揶揄着,“你這運氣好啊,領了這麼個好看的兒子,將來帶出去多有面兒。”
“再說了,誰說兒子是賠錢貨,他長得這麼好看,以後出嫁能少得了你的好?”
張氏卻是含含糊糊的,只是笑,“誰說要嫁出去了……”
對方調侃張氏,“你個兒子奴,還沒領進門呢,就不捨得往外嫁了。”
兩人隨便閑聊幾句,這才散開。
張氏是想要個兒子,但那得是親生的。
自然,他領養元寶的高興也不做假,只不過他心底有他的算盤跟想法。
誰說領回來就一定要當親兒子啦,把那孩子領回來給她女兒當個童養夫多好!
張氏的想法藏在他的肚子裏,永安堂里的人不知道。
張氏離開后,元寶依舊跟個小木頭人一樣,繼續翻書。
劉掌柜看他,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跟個孩子沒什麼好說的,直到歲荌回來。
呆坐着的元寶瞬間站起來,書合上放好,小短腿吧嗒吧嗒地朝門口跑去。
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歲荌看,挨在她身邊,聞着她身上那股清新藥草的味道,說不出的高興。
歲荌原本也露出些笑,然後就聽見劉掌柜說有人想養元寶。
笑容蜻蜓點水一般,從她嘴角消失,留下的波瀾卻在心底一層又一層地盪開。
“他又不是小狗,”歲荌站起來往堂里走,自己停在桌邊伸手倒茶喝了一口,咽完嘴裏的茶水才嘟囔着說,“隨便就給人養了。”
她熟稔地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樣,倒水喝茶。
元寶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屁股後面,她喝水他就昂臉看。
歲荌心裏哼哼,粘人小狗。
歲荌翻了個新杯子,給他倒了半杯水遞過去。
元寶雙手接過捧在掌心裏,低頭大口喝茶,顯然是渴極了。
小半杯水,一會兒就見了底。
歲荌瞥向劉掌柜,“虧我早上走之前還特意給你晾曬藥草幫你洗了鞋襪燒了熱水,你倒好,連口水都不給小孩喝!”
劉掌柜眼睛睜圓,委屈極了,“他又沒說他渴,我哪能知道他要喝水。你走了以後,他就一動不動坐在這兒巴巴等你回來,半個字都沒說過。”
歲荌眸光閃爍,覺得就是怪劉掌柜,“小孩要多喝水,他不說你就不會問嗎。他也沒說他想找人領養他,咱們不還是在幫他物色人家。”
她這純屬借題發揮。
劉長春氣笑了,“歲大寶,你這是沒事找事朝我發火啊。”
她擺手,“行行行,你的事情我懶得管。你愛送不送,不送你就自己養,你倆又不是我親生的,我操什麼心。”
歲荌扁嘴,耍賴一般蹲在地上,昂臉看元寶,話卻是跟劉長春說的,“藥鋪里就你一個大人,你不替我倆操心還有誰替我倆操心。”
劉長春微微一頓。
蠻不講理!
劉長春道:“打住打住,我可不欠你們的,你怎麼還賴上我了。”
她指着對面長春堂,“人是何葉救的,銀子你也是付在了對面。你在我這兒借吃借住我就忍了,怎麼如今還蹬鼻子上臉不講道理了。”
天地良心啊,她跟歲大寶可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她可用不着對歲大寶跟元寶負責。
歲荌站起來,走到櫃枱前看劉掌柜。
劉掌柜戒備又警惕,“做甚?”
歲荌往櫃枱上一趴,認錯態度極快,“對不起啊,我剛才就是心裏特別不舒服。主簿說如果別人領養了他辦了手續,以後他不管是生是死,旁人都問不着。”
她側臉壓在自己胳膊上,眼睛看向坐在矮凳上抱着書的元寶,聲音很輕,聽起來卻沉甸甸地悶。
劉掌柜跟個孩子記什麼仇,歲大寶沒什麼家人能依靠,她本身自己還是個半大的小丫頭呢,如今卻擔著另一個孩子的未來。
她心裏難受複雜很正常。
劉掌柜哼哼,嘴上說,“我可不管你的事情,省得你又怪我。”
歲荌眨巴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湊過去看劉掌柜,小聲說,“你幫我一個忙,我將來挖着茯苓免費送你一次,如何?”
二兩銀子的交易啊,劉掌柜很難不心動,“你說說看。”
除了領養元寶,別的忙都好說。
歲荌湊頭跟劉掌柜咬耳朵,“我也是圖個心安。”
劉掌柜神情複雜地看着她,微微嘆息,問歲荌,“那張氏兩口子,你明天見不見啊,這小孩送不送走?”
歲荌又慢吞吞從櫃枱上縮回去,垂眸吸氣,盡量用輕快的語氣說,“送啊,怎麼不送。”
如果張家人可靠,元寶能過去吃飽睡暖,她這一兩四的葯錢也不算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