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元寶不愛跟人撒嬌躲懶,在永安堂時,但凡他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都很少麻煩何葉。
歲荌去張家接他,回來的一路坑坑窪窪,他都抿着小嘴低頭走得認真,半點沒因為路遠就讓歲荌一直背他。
今天下午在山上,他累了就自己坐在原地等,歇歇再快跑兩步跟上。回來時見竹簍滿了,甚至提出主動幫她拿着鐮刀讓她歇歇手。
這樣的元寶,不會因為這幾步路就不願意走了。
歲荌可不是個會慣小孩的人!
她彎腰,那句“你是不是怕黑”還沒問出來,元寶光看見她低頭就已經迫不及待地伸出兩隻胳膊環住她的脖子,準備做個懂事的小孩——
自己踮腳掛上去。
歲荌,“……”
歲荌的確不會慣着小孩,但這是他先動手的……
歲荌沉默地把人抱起來,小臂托着他屁股,往上顛了一下。
元寶雙手環着她的肩,臉埋在她肩頭衣服里,絲毫不往後面看。
怪不得剛才都爬上床打算睡覺的人了,聽說她要出門,還是麻溜地下床跟着。
去陳家的路上,歲荌心思都在陳晚晚的病情上,也沒留意到元寶的異常。
如今想想,他是挨她挨得緊了些。
歲荌嘖一聲,她還以為他是怕生呢。
感情是怕黑。
“那就晚上抱抱,”歲荌慢悠悠說,“小時候抱你還行,等你再長大一點,跟我一樣大的時候,我可抱不動你了。”
“能。”元寶悶聲回。
可能覺得這樣說話不舒服,也可能是看見了小偏房窗戶里透出來的光,他身子往後撤了半臂遠,看着歲荌說,“姐姐騙小孩,我長姐姐這麼大的時候,姐姐就長成大人了。”
他腦子機靈着呢,邏輯清晰,有理有據,“所以姐姐還是能抱動我。”
他像是很滿足很期待,語氣帶着點小雀躍,“姐姐永遠能抱得動元寶~”
歲荌,“……”
汰!大意了。
她竟然忘了懷裏這個不是歲宇宇那樣的普通小孩!
歲荌翻白眼,故意哼哼着,“我才不抱你。”
元寶笑嘻嘻地伸手環住歲荌的肩膀,臉主動貼在她肩頭,軟聲軟氣的讓人沒脾氣,“那元寶抱姐姐~”
他搭在歲荌背後的小手輕輕拍她的背,哄小孩一樣哄,“抱抱~元寶抱抱~”
歲荌裝作不在意地仰頭,實則嘴角不受控制地往兩邊扯。
幼稚!
太幼稚了!
晚上,兩人擠在一張窄小的床上睡。
一是歲荌沒多餘的床跟被子給元寶。
二是小孩七歲才不同席,管它什麼席,反正沒銀子就還能再湊合著一起住兩年。
睡得晚,就起得晚。
清早兩人還沒醒,便聽見外頭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歲氏在跟人說話,“陳爺爺,大清早的怎麼過來了啊?”
他熱情地招呼,“吃飯了嗎,來坐下吃點飯。”
來的是陳氏的公公,陳家老爺子。雖是同村不同姓,但因着歲母那輩淵源喊老爺子叫叔,歲季情跟歲荌便管老爺子叫爺爺,哪怕陳氏今年十八,那也得叫叔。
陳家老爺子提着個竹籃,笑呵呵擺手,“不了不了,我就是來找大寶的。”
他特意掀開竹籃上頭蓋着的布,將裏面的東西露給歲氏看,“昨個夜裏晚晚起燒,兇險着嘞,虧得大寶她經常採藥往藥鋪里送葯,見識多懂得多,這才救了我家晚晚一命。”
“這不,”老爺子笑着,“家裏也沒什麼好東西,就剩下六個雞蛋幾個白面饃饃,我尋思她帶着個小孩估計也沒什麼好東西吃,就想着給她送來,也算是報答她對晚晚的救命之恩了。”
這話說得……
歲氏當場臉色就有些不好看。
好像是他苛待了歲荌一樣。
雖說這是事實,但平時大家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不管旁人家裏的事情,全當不知道還好,現如今被陳家老爺子突然當面點出這事,鬧得歲氏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
昨個陳氏來求助的時候,歲氏不是沒聽見,只是那時他們三口子都已經躺下了,要是爬起來還要點燈,於是乾脆裝作沒聽見。
老爺子心裏門清,今個故意拿東西過來,既是感謝歲荌,也是氣歲氏袖手旁觀,連起來看看都不肯。
不管怎麼說,歲母在的時候,兩家關係還是可以的。
老爺子賭氣,歲氏不幫忙,東西就不給他。歲荌幫忙,東西他就給歲荌。
歲氏心裏雖然不是滋味,但還是假模假樣地說,“那我給你喊大寶。”
他拍歲荌的門,“大寶,起來了。”
歲荌早就聽見動靜,這會兒已經穿好衣服過來開門。
門打開,她就看見老爺子遞過來的籃子。
六個雞蛋幾個白饃饃,對歲荌來說可都是好東西!
“這,這使不得……”歲荌直流口水,卻不好意思接。
“拿着!爺爺給的,得拿着!”老爺子說,“好孩子你聽我一句勸,日後做好事就得收下謝禮,這樣大家都高興。”
歲荌到底不是十二歲,陳家老爺子這麼一說她也就懂了。
有時候收下東西,被幫助者反倒是不擔心對方挾恩圖報。
“謝謝爺爺,”歲荌伸手接過籃子,招呼披頭散髮的元寶過來,“有好東西吃了,快謝謝爺爺。”
元寶昂臉乖巧地喊,“謝謝爺爺。”
老爺子笑呵呵伸手摸他腦袋,眉眼彎彎地問歲荌跟歲氏,“昨個晚上事情急沒來得及問,這孩子是……”
歲荌猶豫了一下,把昨天“尋親”的故事說給老爺子聽。
歲季情不管事,可能不記得有沒有這門親,但陳家老爺子對歲家的親戚多少是知道點的。
歲荌之前想的是歲母離世后,歲季情不理會人情世故,導致在村裡沒什麼人跟歲家說話,就算多出個親戚也沒人管。
到時候她一口咬定元寶是遠親,歲季情就算是礙於在街上的臉面生意也會認下。
誰知道突然出現陳晚晚的事情,來了老爺子這麼一個變故。
要不是歲荌救了陳晚晚,老爺子真不會登歲家的門,更不會管歲家有沒有什麼遠親小孩。
老爺子沉吟,低頭看着元寶。
元寶嘴唇抿緊,像是也知道撒謊會被看穿一樣,小臉寫滿了緊張不安,兩隻手絞在身前,心臟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歲氏看着面前的一幕卻是眼前一亮,連忙跟老爺子說,“陳爺爺,我可沒聽母親說過家裏有什麼遠親。我昨個晚上還問了季情,她也說不記得。”
他瞪向歲荌,“這孩子指不定是哪兒來的,可不能就這麼稀里糊塗的認在我家門下。陳爺爺,歲家的親戚您都知道,也見過不少,可聽說過有什麼遠親?”
“這……”老爺子看向歲荌。
歲荌直直地看着他。
老爺子又低頭看元寶,元寶那雙琥珀一樣的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寫滿了哀求。
要是老爺子一口否認,他就不能掛在歲家門下,就不能跟姐姐一起生活,他說不定會被送走或是被丟掉。
元寶都快哭出來了,沒忍住,轉身緊緊地抱住歲荌的腰,臉埋在她側腰上,“姐姐。”
老爺子眨巴眼睛,指着元寶,迎着歲氏滿心期待的目光開口,“這……這不是你婆母她表弟的孩子嗎!”
歲荌,“!”
元寶,“!”
歲氏,“?”
三人六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兩雙明亮,一雙疑惑。
老爺子道:“他爹以前小時候來過,你那時候沒過門呢當然不記得。他爹跟你婆母是表親,因為遠嫁所以不常來往。可憐見的,誰知道多年沒見家裏竟然遭了這麼大的禍事,竟是着了火。”
老爺子感慨,“好在還留了條血脈尋着了親,往後就跟你兩個表姐一起過吧,總算有條生路。”
歲氏原本是想找老爺子作證,然後把這不知來路的小孩趕出去,結果卻坐實了這門親!
歲氏不死心,賠着笑臉,半是玩笑地說,“陳爺爺,事關人命,您可不能因為大寶幫了您,您就替她圓這門謊啊。”
老爺子皮笑肉不笑,“呦,老頭子就算是年紀大了,也知道這是條人命。”
他指着歲荌跟元寶,“你瞧瞧,仔細瞧瞧,這倆孩子長得多一模一樣啊!”
歲氏茫然,“她倆長得哪裏一模一樣了?”
歲荌低頭看元寶,元寶紅着眼睛昂臉看她。
不像。
歲荌心裏搖頭。
她才不長小狗這樣。
老爺子笑着說,“一模一樣的好看啊!”
歲氏,“……”
您怎麼不說她倆都長着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呢!
老爺子道:“你回去再問問季情,讓她好好想想有沒有這門親。”
歲氏半信半疑,嘟囔着臉回主屋。
老爺子瞥見他走開了,才一臉嚴肅地看向歲荌。
剛才這一大一小倆孩子的表情看起來實在是太可憐了,像相互依偎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讓他不忍心戳穿這個謊。
老爺子心一軟,這才留下個活扣,沒把話說死,反而讓歲季情自己去想。
歲荌一手拎着籃子,一手領着元寶去陳家,嘴上說,“我去先幫晚晚把葯煎好。”
路上,歲荌老老實實跟老爺子講,“孩子是我在溝里撿到的,沒人要,我才想了這麼個法子。”
昨天在山上時,元寶跟歲荌說過,說他家裏有他和珠珠兩個小孩,珠珠晚他一刻鐘出生,所以是弟弟,他是哥哥。
但不知為何,奶爹爹更疼珠珠,把他扔了。
歲荌把這話說給老爺子聽,老爺子也是沉默。
有時候母父的偏心就是這麼毫無道理,兩個男孩,如果家裏條件有限,捨棄不受寵的那個也不是不可能。
老爺子先是啐罵了一頓丟孩子的混賬東西,又指着張家的方向罵他們一家不是玩意。
最後,才看向歲荌,“好孩子你可想清楚了,養小孩沒你想得那麼容易。”
老爺子擰眉,“我幫你圓這個謊不難,但難在你當真想明白了要一直帶着他?”
“你如今都十二了,有一手拿葯採藥的本事,按理來說等到十五、六歲就能娶夫。可你家裏,你娘不在,你大姐不管事你姐夫又是那個樣子,你婚事本就困難,到時候再帶着一個孩子,哪有好人家的兒郎肯嫁給你。”
按老爺子的意思,元寶哪怕對外說是歲家的遠親,也是能找人家領養的。張家不好,那就換李家,換王家,總能找到個好人家。
只要歲荌不養個孩子,憑她這身條跟長相,還是有不少人家的兒子願意嫁她。
老爺子怕歲荌年紀輕心腸軟做事衝動,等到該議親的時候才後悔,那才是真的晚了。
再過幾年,元寶長大了記事了,誰還願意領養他。歲荌到時候就是想送都送不掉。
老爺子說這話的時候,元寶就握着歲荌的手,低頭安安靜靜地走路。
他像只無母無父的小狗,去哪裏由不得他自己。
他能做的就是乖巧地接受安排,不給人添麻煩。
歲荌牽緊元寶的手,笑,“爺爺,您說得這些我都想過,仔仔細細想過。”
老爺子看她,歲荌道:“但我還是想自己養他,別人養,我不放心。”
她不是聖人,救不了天下所有被人拋棄的小孩。
但她手裏領着的這個是她救回來的,跟別的小孩不一樣。
她救的,她自己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