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元寶身上髒兮兮的,身前衣服上是一塊又一塊的水痕,身後衣擺連帶着屁股後背的衣服都是又濕又潮帶着泥水,像剛從地上滾過。
歲荌單手搭在元寶圓滾的後腦勺上,讓他好好哭了一會兒。
他委屈壞了,兩隻手緊緊攥着她腰側的衣服,單薄瘦小的肩膀顫個不停。
見他不怎麼再抖了,歲荌才垂眸問,“吃飯了嗎?”
元寶搖頭,慢慢鬆開她的衣服,低頭擦眼淚。餘光瞥見眼淚鼻涕蹭在了歲荌身上,還心虛地偷偷伸手抹了兩把,試圖擦掉。
歲荌手搭在元寶頭頂,揉了揉。
想來也是,大清早就在洗衣服,哪裏能先張家人一步吃上飯呢。
歲荌朝張家堂屋走,元寶亦步亦趨跟在她屁股後面。
路過偏房時歲荌垂眸看了眼盆里的衣服,臉色有些難看。
她都走到門口了,張氏端碗喝水這才看見她,“大寶?”
張氏記得劉掌柜說她叫歲大寶,“你怎麼來了,自己來的還是跟誰一起來的?”
張氏心虛,站起來就朝門口左右看,生怕劉掌柜跟在後頭。
被一個孩子看見自家讓元寶洗衣服沒什麼,這要是被劉掌柜看見,往後他在街上還能有什麼好名聲。
歲荌跟着張氏扭頭朝後看,等他看了一圈,才微微挑眉說,“張叔找誰呢?劉掌柜沒來,就我自己一人。”
張氏一下子被個半大的孩子看破心思,面子難堪的險些掛不住。
他重新坐下來,連臉面上的功夫都懶得做。
張氏原本是想笑着招呼歲荌一起坐下吃飯,但衝著歲荌剛才那句話,他再開口就有點熱臉貼冷屁股了。
他一個大人,還能跟個小的低聲下氣?
何況張氏對歲荌印象本來就不甚好,他覺得這孩子不親近人,軟硬不吃。
老爺子見歲荌上門,納悶地看向張絲跟張氏,“這是誰啊?”
張氏沒聽見一樣,端碗喝水。
他不說話,只能張絲來回答她爹的問題。
張絲嚼着饅頭,嘴裏含糊不清,“哦,小孩就是她從溝里撿到的。”
老爺子聞言瞬間斜着眼睛看歲荌,陰陽怪氣的動作更顯長相尖酸刻薄,“又不是她親生的,都賣給別人了,還特意上門來看,有什麼好看的。”
他見元寶跟在歲荌身後,一個眼神甩過去,“誰讓你進來的?”
元寶嚇得直往歲荌身後躲,半點身影都沒敢露在外面。
歲荌像是努力回想了一下,“張叔帶走元寶的時候,跟劉掌柜是怎麼說的來着?把元寶當成親生的,定會好好待他不會短了吃喝。”
歲荌掃了眼飯桌上的四個雞蛋,嘖嘖感慨,“這才幾天,張叔連裝都不裝了?”
張氏放下碗,沒好氣地說,“孩子在我家也沒餓着他,別說他是領養的,他就是親生的,也不可能在家裏當個少爺什麼活兒都不幹。你出去打聽打聽,村裡哪家的男孩是嬌養着的?”
張氏看向歲荌,輕輕呵,“大寶你年紀小說話難聽,我這個當叔叔的可以不計較,但你要是故意找事出去亂說我家的事兒,你過了嘴癮,那元寶以後怎麼樣可就不好說了。”
“你跟她說什麼廢話,趕出去算了,”老爺子又用筷子指着歲荌身後的元寶,聲音尖銳,“滾出去洗衣服,那盆衣服今天洗不完,你今天就別想吃飯!”
“活兒都不會幹,還想着吃呢,養條狗都比養你有用,”老爺子罵罵咧咧,本來就對元寶不滿意,何況現在他又招惹了外人上門,心裏更是厭惡他,“怪不得你爹不要你,你看看你這樣的賤骨頭誰願意要你。”
“嘭——”
歲荌冷下臉伸腿踢了一腳老爺子坐着的長條板凳,嚇得老爺子尖叫一聲,險些把手裏的筷子扔了。
張文文就坐在老爺子另一側,感覺到板凳一顫立馬嚎叫出聲,“爹,嗚嗚爹。”
老爺子伸手摟住張文文,同時把拿着的筷子扔在歲荌身上,“你個小賤種你想幹什麼?!”
歲荌抬手擋掉筷子,慢悠悠道:“我是好意勸您閉嘴。您這一把年紀的人了,說話可別這麼難聽,免得爛了嘴掉了牙,活着像鬼死了沒嘴。”
“你、你,你敢咒我?”老爺子氣得不輕。
張氏將碗重重往桌面上一磕,發出沉悶聲響,“歲大寶你在誰家撒野呢,這是我張家,不是劉掌柜的永安堂。”
他冷着臉說,“我不管你跟劉長春是什麼關係,張元寶既然領養到了我張家,那他就姓張,是生是死跟你一個姓歲的沒關係。別說我不給他飯吃,我就是讓他跪着他都別想站起來。”
張氏道:“張元寶,給我過來!”
元寶躲在歲荌身後,嚇得眼睫輕顫,但就是一動不動。
張氏耍威風沒耍成功,立馬站起來拍着桌子吼道:“你要是現在不過來,以後都別想吃飯!”
張氏跟張絲說,“還坐着幹什麼,去把他給我拎過來。”
張絲這才慢半拍地“哦哦”兩聲,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笑呵呵朝歲荌身後的元寶走過去,“過來。”
元寶從歲荌身後躲到歲荌身側,離張絲遠遠的。
歲荌單手攬着元寶,手掌搭在他後腦勺上,將他的臉埋在她腰側,手指蓋住他耳朵,笑盈盈看向張氏跟老爺子,“他別想吃飯對吧?”
歲荌一伸手一用勁,將張家的飯桌整個給他掀了!
碗筷嘩啦啦掉了一地摔得稀碎,坐在桌子旁邊的老爺子嚇得哆嗦,連張文文都嚇得不敢再哭。
站在主位的張氏往後退了兩步,才避免被掀翻的桌子砸到腳,但鹹菜湯水都濺在了他的衣擺鞋面上。
屋裏人根本沒反應過來,只呆愣愣看着,一時間安靜地嚇人。
歲荌道:“他吃不了,你們也別想吃。”
這麼大的動靜聲響,連張絲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都嚇了一跳,唯有五歲的元寶被歲荌單手摟着,連眼皮都沒眨。
張氏臉色又紅又白,豬肝一樣,還沒等他發作,三歲的張文文就先嚎出聲了,殺豬一樣的閉着眼睛哭叫。
坐在同一條板凳上的老爺子邊罵歲荌邊哄張文文,見怎麼都哄不了她,氣得下意識一巴掌拍在她後背上,“哭哭哭,哭你爹的喪呢哭。”
張文文打了個哭嗝,哭得更大聲了,淚眼婆娑地伸手推開老爺子的懷抱,伸手往旁邊要張氏抱她。
小孩哭起來的時候,最消磨大人的耐心。平時張氏張絲不在家,張文文哭鬧撒潑的時候,老爺子如果哄不好就會罵兩句,甚至推搡一把。
想想也知道,能下狠心苛待謾罵五歲元寶的老頭,對小孩的慈祥和藹哪裏是出於本性呢。
老爺子罵完,場面上比剛才還要安靜。
張氏本來就難看的臉色,這會兒已經是五顏六色了。
歲荌也沒想到場面會朝這個方向發展,恨不得吹個口哨坐下來看熱鬧。
張氏自問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對老爺子甚至比對親爹還好,感情老爺子背地裏是這麼跟他女兒罵他的?
他伸手抱過女兒,冷聲對老爺子說,“原來爹對我這麼多怨言,您要是覺得在我家過的不舒坦,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去二妹三妹那裏,我家條件苦,讓您受累了。”
老爺子訕訕地,“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不是被哭煩了嗎。”
他眼睛轉動,一下子就看見歲荌跟元寶,果斷地將鍋甩向她們轉移注意力。
老爺子罵元寶,“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哪來的這麼多事情。”
張氏咽下對老爺子的怨氣,示意張絲,“把張元寶領過來。歲大寶,我家這熱鬧你也看夠了,能走了吧?”
“張?”歲荌反手從竹簍里將那把隨身帶着的鐮刀掏出來,刀背抵着張絲的胸口,攔住她過來的動作,“元寶又沒辦戶籍,怎麼就姓張了?”
張氏猛地抬頭看歲荌,“你……”
她怎麼知道的。
歲荌眨巴眼睛,“陳主簿走親戚去了還沒回來,誰給元寶辦戶籍?既然沒登記在冊,元寶就不是你張家的。”
她拍拍元寶的小後背,垂眸說,“收拾東西去,咱們走。”
元寶昂頭怔怔看她,根本沒反應過來。
歲荌疑惑,“我幫你收拾?”
他就那個小包袱,至今連打開都沒打開過,哪裏需要歲荌幫着收拾。
元寶頭搖到飛起,直接衝進屋裏爬到箱子上,去夠他當枕頭枕着的包袱。
歲荌今年不過十二歲,跟三十多歲的張絲比起來,不管是個頭還是身形都瘦小太多。
但她手裏的鐮刀,刀刃鋒利,可不管什麼年紀不年紀的。
歲荌跟張氏冷呵道:“你接元寶走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感情就這麼養兒子的?別說領養的,就是親生的,你可有臉讓他給你們洗小衣?”
歲荌路過的時候往盆里看了眼,大的衣服元寶拎不動,能洗的只有三個大人的小衣。
張氏跟老爺子的也就算了,張絲的算怎麼回事?
“你們還要不要臉,有沒有半點心肝肺,”歲荌刀背戳了戳張絲的胸口,“虧得孩子小,這要是再大點,你這齷齪心思是不是就藏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歲荌錯覺,她感覺張絲看元寶的眼神有些臟,再聯想到洗小衣,歲荌被噁心地想吐。
這一家人有手有腳,憑什麼讓孩子給她洗小衣,惡不噁心啊。
看元寶抱着小包袱出來,歲荌這才沒繼續說這些。
張氏看向張絲,張絲不知道是心虛還是什麼,板著臉要跟歲荌動手。
歲荌握緊手裏鐮刀指着她,語氣平靜,“你試試。”
……張絲不敢真試,只敢臉上耍橫。
“元寶我帶走了。”歲荌領着元寶朝外走,老爺子氣不過,從地上撿了個東西朝歲荌的後背砸過去,“滾啊,滾!”
她來這一趟,算是把這個家攪合得雞犬不寧。
老人動作慢,歲荌又輕盈靈巧,微微一躲,那東西就落了空。
是顆雞蛋。
是老爺子給張文文剝完張文文沒吃的雞蛋。
白滾圓胖的雞蛋在泥水裏滾了一圈,瞬間灰溜溜地臟。
元寶沒怎麼吃過好東西,被歲荌牽着低頭看從腳邊滾過去的雞蛋,小臉露出幾分可惜。
歲荌將鐮刀收起來,扭頭朝後做鬼臉,“噯,沒砸着,氣死你~”
老爺子當真被氣得險些厥過去。
身後張家是怎麼熱鬧歲荌不想管,所有東西都被隔在身後的雨霧裏,聽不見看不到。
她將頭頂的草帽摘下來,反手扣在元寶腦袋上。
元寶小小的腦袋頂着大大的帽子,視線全部被遮住,差點摔了個跟頭。
歲荌笑他笨,他伸手把帽檐抬高,也跟着傻傻地笑。
張家這邊村子的路的確不好走,泥窪特別多,但歲荌就是這麼一步一步邊走邊問找過來的,元寶也是這般牽着歲荌的手,一腳一腳踩過去。
兩人從村裡到縣城時,雨已經不下了。
草帽掛在元寶脖子上,他懷裏還抱着他那個僅有的小包袱,就這麼跟着歲荌在街上穿梭。
街市上比清晨熱鬧許多,賣東西的小攤也多起來。
歲荌往懷裏摸了摸,然後停在一個賣雞蛋的小攤鋪面前。元寶小臉雖茫然疑惑,但還是跟着她蹲在旁邊。
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長得都特別好看,往攤前一蹲都讓人眼前一亮。
小販是個五十歲的奶奶,笑呵呵問,“買雞蛋啊?”
她道:“家裏的雞早上剛下得蛋,你摸摸還熱乎着。”
歲荌伸手摸了兩顆,果真還熱着。
只是,“有沒有熟雞蛋啊?”
歲荌早上隨便對付一口就行,但元寶沒吃飯。
歲荌甚至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吃飯了嗎,但小孩就是這麼不吭不響不哭不鬧地跟着她走了一路,期間沒說過半個累跟餓字。
奶奶笑,“還真有。我孫兒沒吃的,還剩下一個,五文錢一顆你們要嗎?”
歲荌將懷裏的錢袋子掏出來,將僅有的二十文錢數出來五文遞過去。
一手遞錢,一手接雞蛋。
雞蛋溫熱,不算涼。
歲荌把元寶懷裏的那個包袱反手放進她的竹簍里,蹲在原地將雞蛋剝殼遞給元寶,“吃。”
元寶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接過來,把雞蛋掰成兩半。他吃小的那塊,把帶蛋黃的那塊大的遞到歲荌面前,“吃。”
歲荌笑,伸手捏了捏元寶的臉。
她吃了小的那半,大的喂進元寶的肚子裏。
回村的路上,元寶累極了,走得越來越慢,歲荌這才把他提溜起來抱在身前懷裏。
這幾天元寶都沒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這會兒雙手摟着歲荌的脖子,聞着她身上熟悉的草藥味,才把心放下來。
他微涼的小臉貼着歲荌的肩膀,含含糊糊地喊她,“姐姐。”
聲音輕輕軟軟,帶着無限依賴信任。
歲荌眼睫落下,走路動作沒停,把他往上託了托,“嗯”了聲。
元寶滿足地抱着歲荌的脖子,臉枕着她鎖骨,兩條小短腿懸空耷拉着,直接睡過去。
回村的路上,歲荌背後背着竹簍鐮刀,身前抱着樹袋熊一樣熟睡的元寶,迎着雨後春風往前走。
邊走邊在心裏嘆息。
瞧瞧,繞了一圈,她還是把人領回家了。
沒辦法,誰讓她人美心善好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