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今個下雨,張氏跟妻主張絲難得睡個懶覺。
他們屬於小生意,沒辦法像那些專門養雞的人一樣,有雞蛋的供應渠道,可以直接賣到酒樓飯館或是有錢人家。
他們就只能指望家裏的百十來只雞下蛋,然後擔著雞蛋去街上擺攤零賣。
運氣好點,能碰到全要了的。
運氣不好,當天的雞蛋可能得有一半還得擔回來。
所以碰上這樣的陰雨天氣,兩口子就不會出門,免得生意不好來回折騰,把雞蛋顛碎了。
要張氏說,來他們村的那條路早該修了,一下雨全是泥濘,深一腳淺一腳的,可怎麼走。
張氏起床后,攏着身上的外衫,覺得天有些涼,“爹,我跟張絲去餵雞,今個下雨我倆就不出門了,你待會兒起來別忘記多做點飯。”
“知道了。”張氏披着蓑笠出去,老爺子才嘟嘟囔囔地開了他那屋的門。
“天熱不出門天冷不出門,下雪不出門下雨也不出門,真不知道一年到頭能幹幾個活。外頭都說他勤快能幹,也不知道他幹了什麼。”
老爺子一大早心裏就有怨氣,覺得張氏又使喚他做事了。
你看人家村東頭的老張家,女兒娶的女婿溫柔着來,天沒亮就起來做飯洗衣服掃地,家裏收拾得乾淨整齊,晚上還伺候公公喝葯洗腳。
再看看他家這個,恨不得讓他這個老頭子給他端洗腳水。
這是娶了個夫郎啊,還是娶了個祖宗少爺。
而且張氏肚皮還不爭氣,人家男子哪一個不是生兩三個,就他矜貴生一個不能生了,還不如家裏的雞會下蛋。
老爺子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兒子嫁外村,其餘兩個女兒住同村不遠。
只是老爺子不愛去她們家裏住,因為這兩個女兒家裏的條件遠遠不如張絲家裏。
不說別的,全村哪戶人家能像她們家一樣不短吃喝,天天早上每人一個雞蛋,逢年過節必有魚肉。
老爺子邊發牢騷邊起來做飯。
其實跟村裡一大半的老爺子比起來,他生活過得滋潤着呢,心裏之所以不滿足是覺得張氏這個女婿讓他耍不了公公的威風,這才諸多埋怨。
老爺子鍋里兌了水,鍋底添了柴,拿了幾個雞蛋放在裏面。
家裏原本四口人,最近兩日新添了一口,但老爺子像是完全忘記這事一般,只煮了四個雞蛋。
等鍋底柴火燒起來,老爺子把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擦,進屋喊人幹活。
家裏只剩一老倆小,一個親孫女,一個領養來的,老爺子喊誰起床不言而喻。
他推開門,壓低聲音沒好氣地問,“雞都起了,你怎麼還睡着呢。”
張家的屋子是後來修建的,比較大,光堂屋裏就一左一右兩間屋子,外頭還跟着一間放雜物的房間,對面才是灶房。
張氏跟張絲平時做生意起來的比較早,怕擾了女兒睡覺就把孩子放在老爺子那屋,由他帶着睡。
老爺子稀罕帶孫女,沒有半個字不願意,直到把元寶領養回來。
元寶還小,張家也不太想專門為他收拾出一間屋子,就讓他跟着睡老爺子那屋。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我這屋放。”那箱子,那柜子,怎麼不放在張氏他那屋裏,都放這邊來。
老爺子用兩個箱子接在一起,鋪了張平板床出來,就讓元寶睡在床尾的箱子床上。
那箱子又窄又小,虧得元寶年紀小,但凡再大一點,晚上睡覺時腳都會露在外頭。
元寶聽見聲音,條件反射地坐起來,臉上跟眼睛都還懵懂着沒醒神,但不影響他手上動作。
不等老爺子開罵,元寶就爬起來先把自己的小破被褥收拾整齊,然後從箱子上滑下來穿衣服穿鞋。
五歲的小孩,能把自己料理好已經不容易了,但老爺子就是不滿足,看元寶是哪哪兒都不順眼。
因着家裏人是這個態度,三歲的張文文有學有樣,對元寶這個大她兩歲的哥哥格外排斥。
如果見到家裏人抱元寶了,必然大聲哭叫,鬧着讓人來抱她才行。要是看見張氏跟元寶說話,更是會發脾氣,恨不得她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身上。
對於張文文來說,突然出現的元寶就是敵人,是來分走她寵愛的,更何況私下裏爺爺對元寶又是這個態度,張文文更有恃無恐。
她鬧得越凶,老爺子就越樂呵呵地笑,說她小小年紀就這般威風,長大定然不會被男人騎在頭上。
元寶起了,張文文也醒了。
老爺子給張文文穿完衣服后,就把她領到元寶面前,“你先哄着,我去看看鍋開了嗎。要是被我聽見我乖孫女哭了,我扒了你的皮!”
元寶有點怕張文文,小孩的敵意都是不加掩飾的,元寶能明顯感覺到對方不喜歡他。
可老爺子惡狠狠地眼神瞪過來,元寶又不能不哄。
“玩,出去玩。”張文文想玩水,家裏人又不讓她下雨天出去,更很少讓她摸着水。
元寶想了想,找了個小棍子蹲在門口,戳外頭的積水坑。
張文文見他這麼玩,瞬間擠過去把他手裏的小棍搶過來,自己戳,咯咯笑出聲。
元寶蹲在旁邊歪頭看她笑。
三歲的張文文還有點黑,但笑的時候露出一嘴的小白牙,算得上可愛。
元寶怕張文文哭鬧連累自己挨罵,但本身對她卻沒什麼敵意。
小孩的心性,再大的仇第二天就忘了。
何況跟奶爹爹家的珠珠比起來,張文文已經好太多了。
張文文戳了一會兒,不太滿意,伸手接外頭的雨水,想出去踩水玩。
“不行,”元寶伸手拉她衣服,認真說,“不能出去玩。”
張文文哪裏願意,屁股往地上一坐就開始哭。
她一張嘴,老爺子就像是風一樣從灶房刮進堂屋。
“讓你哄孩子你怎麼哄的孩子!”老爺子看見張文文坐在地上還了得,以為是元寶推的,“誰給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讓你敢推她!”
老爺子伸手推了元寶一下,轉身把地上的張文文抱在懷裏好聲好氣地哄。
元寶才五歲,老爺子都快五十多歲了。他一胳膊推過去的力氣,哪裏是元寶接得住的。
元寶瞬間從堂屋門口,被推得一個仰倒躺在外頭的泥水小雨里。
可能是摔疼了,可能是被推的時候嚇着了,又像是想起什麼不該想起來的事情,元寶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懵懂地坐在地上,扁着嘴想哭。
“讓你哄個孩子你都不會哄,要你有什麼用。”老爺子沒好氣地瞥了元寶一眼,“在那兒裝死呢,還不趕緊爬起來,不然我把你扔溝里去。”
元寶嚇得一哆嗦,從泥水裏爬起來,小手扯着自己浸了水沉甸甸的衣服,不知所措。
老爺子沒說讓他換衣服,他也不敢換,只用兩隻小短手拎着衣服慢慢擰水。
髒了。
可他就這一身蔥青色的好看衣服,穿了兩天都還沒換。
張文文不哭了,老爺子抱着她去做飯,“去把那盆衣服洗了。”
小孩子就不能慣着,不然該不知道自己本來姓什麼了,時間久了肯定作威作福欺負到他乖孫女頭上。
這樣的事情幾乎一天三五次的上演,至於洗衣服,倒是今天才幹。
一盆的臟衣服泡在雜物間房檐底下,元寶搬着板凳坐在那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下手。
盆太大了,比他整個人蜷縮起來還大。
浸了水的衣服更是又沉又重,元寶根本拎不起來。
張氏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爹,你讓個孩子洗什麼衣服。”
那裏頭還有他跟妻主張絲的小衣,讓元寶洗多不合適。
“奧他推了文文我還不能罰他幹活了?”老爺子告狀,“那小孩有心眼着呢,趁我沒看見差點把文文推水裏,趁他年紀小要是不好好管,長大可還了得。你看他那副可憐樣子,要是不管教怕了,將來大着膽子指不定勾-引誰呢。”
張氏邊覺得老爺子小題大做,邊又認為元寶是早慧了些。如果他真耍心眼,文文哪裏耍得過他。
“孩子還小,話不能說得這麼難聽。”張氏把草帽摘下,將目光徹底從元寶那邊收回來,進屋換衣服去了。
張絲看元寶自己坐在那裏要洗衣服,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想法,腳步不受控制地想往那邊走。
奈何她人還沒靠近,張文文就叫起來,“娘,抱抱,抱抱~”
張絲在元寶跟女兒間來回掙扎,最後見張氏從屋裏出來,才一臉遺憾地朝女兒走過去,嘴上有些不痛快,低聲埋怨,“抱抱抱,天天要人抱,你又不是沒長腿走路。”
張文文可不管,反正她娘只能抱她。
兩人回來,老爺子端碗吃飯。
饃饃雞蛋跟鹹菜。
老爺子將雞蛋剝好,放在張文文的小碗裏,“文文吃,爺爺這個今天也給你吃。”
滾圓白胖的雞蛋散發著熱氣,張文文卻連看都不看。
“爹,怎麼又四個雞蛋,”張絲看向外頭,“把小孩喊進來吃飯吧。”
“吃什麼吃,不餓他一兩頓他不聽話。再說雞蛋都五文錢才一顆,又不是地里平白無故長出來的,做什麼喂進外人的肚子裏。”老爺子沒好氣地瞪了眼張絲,“你要是不想吃,以後不給你煮了。”
張絲這才沒說話。
她們一家四口坐在正對着門的堂屋悶頭吃飯,唯有元寶小小一團坐在偏房門口洗衣服。
歲荌站在雨霧裏,臉色比天上落下的雨水還要冷。
她喊,“元寶。”
元寶正在盆里伸手撈衣服,挑自己能洗的小件洗,聽見有人喊他的時候,茫然地抬頭。
幾步遠的地方,歲荌將頭上的草帽往後一掀,露出她的臉。
元寶眼睛瞬間亮起來,跟小狗一樣立馬朝她跑過來。
歲荌本以為他會撲過來,誰知道他卻停在她幾步遠的地方,昂頭獃獃看着她,像是分不清是真實的還是在做夢。
看了好半天,他都沒敢伸手抱歲荌的腰。
想抱,又不敢。
只怯生生地看着她,眼裏蒙上一層水霧,都沒問她怎麼來了。
歲荌咬着牙,伸手用力揉他腦袋,“小臟狗。”
小臟狗動作一頓,這才敢伸手抱住她的腰,臉埋在她小腹上哭。
像是被人欺負狠了,見到主人才敢委屈地出聲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