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處理完工地的事已是凌晨一點,唐小虎拖着疲憊的身軀坐進車裏,渾身上下滿是工地的塵土、被鬧事工人砸的雞蛋、動手後分不清是誰的血跡。
手下送他,他卻在中途改道去高家的別墅。
“虎哥,你背上的傷不要緊嗎?”手下擔憂。
“不礙事,強哥還等着我去彙報。”唐小虎說。
方才工地上,不知道被誰在背後敲了一悶棍,劇痛下分辨不清有沒有傷到骨頭。
現下背上疼得要死,他挺直了身體,甚至不敢靠到座椅上。
唐小虎脫下髒了的西裝和襯衫,換上後備箱放着的黑色T恤。動作牽動了後背的傷處,他倒吸一口冷氣,罵了句髒的。
他已經不年輕了,儘管這幾年進行了專業訓練,技術和實戰能力都高了不少。但和舊廠街里那個收衛生費的毛頭小子比,體力確實已經不如前,也沒有那種愣頭青的衝勁。
在車上,他眯了幾分鐘,就再次因為後背的傷疼醒。這一醒,索性他也不睡了,準備和強哥彙報的措辭。
到了別墅,高啟強果然在客廳等他。
他關門的聲音稍微大了些,高啟強連忙道:“你動作輕點,書婷和孩子都睡了。”
唐小虎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壓低聲音彙報了一下工地的情況。
聽完,高啟強點頭道:“這件事做的還不錯,後續你先處理,有解決不了的隨時找我。”
“明白,強哥。”唐小虎應道。
說完正事,高啟強指了指他:“你那個後背是受傷了嗎?我看你一直不敢動。”
“沒事,被人黑了一下,我待會去醫院拍個片子。”
“已經是除夕了,醫院哪有那麼多醫生,正好現在小蘭值班,你去她那裏看看。”
“強哥,真不用,我自己心裏有數。”小蘭是強哥的妹妹,他哪敢因為自己這點小傷麻煩她。
他們一個堅持一個拒絕,正要陷入僵局時,卻聽樓梯上傳來一道聲音:“虎叔受傷了?”
黃瑤從樓梯上走下來,穿着淺藍色的棉睡衣,上半身裹在寬大的披肩里。
她披散着頭髮,暖黃的夜燈籠罩住她的身影,映照着她宛如壁畫中走出的神女。
她的聲音中帶着困意,如果高啟強心思更敏感一些,或許能聽出其中的擔心。
但他並沒有,只是問道:“爸爸吵醒你了?”
“沒有,”黃瑤說,“虎叔受傷了嗎?要去姑姑的醫院嗎?我送虎叔過去?”
唐小虎連連拒絕:“瑤瑤你別開玩笑了,這大半夜的你送我幹什麼?”
沒想到高啟強卻說:“讓她去吧,她跟她姑姑親,回來一直沒見到肯定也想。”
“好,那我去換個衣服。”黃瑤說著回了卧室。
唐小虎簡直要急瘋了:“強哥你……你怎麼能讓瑤瑤送我呢?手下開車送我過來的,而且就算我自己,我還去不了醫院了?”
“你急什麼,”高啟強不答反問,“你覺得瑤瑤怎麼樣?”
聞言,唐小虎只覺得所有血液湧入頭頂,不知是驚是嚇。
他喪失了一切思考能力,幾乎是跳了起來,三指指天發誓:“強哥!我對瑤瑤要是有一點不軌之心,我就不得好死!”
他這一下倒是把高啟強驚住了:“小虎你說什麼呢?我是說,我想讓她進強盛集團,你覺得她適合嗎?”
瞬間,所有的力氣被從身體裏抽離。唐小虎頹然地坐了下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答強哥的。
高啟強還在說著:“當時她高考報志願,非要報那麼遠的北城。那地方又遠又冷,我們高家的勢力也照顧不到。我和她媽媽都不讓她報,可她不知道怎麼想的,就是要去。小虎你跟她關係近,你這個當叔叔的沒事多幫我關心關心她。”
而唐小虎什麼也說不出來。
黃瑤的再次出現就如同救星降世,將他從極端的混亂中拯救了出來。
只見黃瑤穿着一件黃色毛衣,米白牛仔褲,日常的穿搭在她的身上比那些在街頭造作凹造型的街拍博主還要亮眼。
她走下樓,朝着門口唐小虎的手下一伸手,後者乖乖奉上車鑰匙。
“走啊,”她微微挑眉,“虎叔。”
唐小虎今天開了一輛suv,對於女生來說有些大,更何況黃瑤的身體稱得上嬌小。
但她靈巧地跳上車,一腳油門踩了下去,車技嫻熟。
待車上了主路,她一手扶方向盤,另一隻手熟練地拉開副駕儲物箱,果不其然從其中摸出一包煙和打火機。
有虎叔接送她的三年,她對這輛車的熟悉程度不輸給任何人。
看到黃瑤又要抽煙,下午在家裏沒攔住她的那點怒意頓時又升起。
唐小虎劈手奪過她手裏的煙向後一扔,煙盒和打火機砸上后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又急又氣,忍不住訓道:“你都跟誰學的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身邊卻傳來黃瑤的一聲輕笑:“還能是跟誰學的?”
開始學抽煙,是她第三次夢到虎叔的時候。
剛在北城的時候,她人生地不熟。
北城秋天的風很大,颳得她睜不開眼睛;北城的氣候也干,每天醒來后她的鼻子裏都是凝固的血塊。
每當被狂風吹得辨不清方向的時候,她總會想起虎叔。如果他在,肯定會將她摟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給她擋風。
他一直是這麼做的,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她。
作為高啟強的女兒,黃瑤經歷過的大小危機無數,每個都是普通女孩子一輩子見識不到的。
其中有多少次是虎叔保護她的,她也記不清了。
如果說她的喜歡起源於他們之間的弔橋效應,黃瑤並不否認。
但作為一個學習很好,思維無比清晰的人,黃瑤同樣清楚地知道,這份喜歡絕不止於此。
她對虎叔的情感摻雜了對父愛的替代、對保護者的依賴、對成熟者的欽慕、對強者的崇拜,以及最為純粹的,女人對男人的原始衝動。
還記得有一次期末考試結束,那天放學早,虎叔忘了提前去接她。
她也不着急,而是打車去了虎叔開的拳館。虎叔曾經帶她去過那一次,那次他被陳書婷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並勒令誰也不許再帶瑤瑤去那裏。
但黃瑤一切的乖乖女特質都只是表象,越是不讓去的地方她越要去。
到了拳館,在被蠢蠢欲動的男人騷擾之前,虎叔的手下就認出了她,畢恭畢敬地把她請了進去。
擂台上,虎叔正在和人打拳。
他渾身上下只穿着一條短褲,戴着拳套。赤着的上身佈滿汗水,肌肉賁張,荷爾蒙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黃瑤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如此美妙的男性軀體。
雖然事後想想,她分不清是先動心的愛屋及烏,還是視覺刺激傳遞的心靈悸動。
但結果殊途同歸。
“嗶——”後車的喇叭聲刺耳,黃瑤驟然回神,發現綠燈早已亮起。
“靠邊停車。”唐小虎忍不住說道。
黃瑤只當耳旁風。
唐小虎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沉了下來:“黃瑤,停車。”
而黃瑤竟然鬼使神差地聽了他的話。
車子徐徐停在路邊,副駕上唐小虎臉色陰沉,黃瑤分得清,他這是真的生氣了。
說來奇怪,她雖然熱衷於“調戲”虎叔,但她也怕虎叔真的生氣。
就像現在,她一感受到氣氛不對,就乖乖在路邊把車停下。
唐小虎下了車,拉開駕駛室車門示意她下來。
黃瑤乖乖換到副駕駛,看唐小虎不適地挺着脊背開車。
不用看路,她終於可以騰出視線看他。
他很少穿這樣的黑色T恤,衣服稍稍有些緊身,將他的肌肉線條勾勒得無比明顯。
他的胸肌和肱二頭肌飽滿卻不誇張,這簡直不像三十六歲的人該有的身材。
黃瑤笑了下,只是這開心很快變為冷笑。
“不得好死?”她搖了搖頭,“虎叔,你還真敢咒自己。”
“你聽見了?”唐小虎的聲音有一絲不自然。
“你想讓我聽見嗎?”黃瑤問道。
唐小虎又陷入了沉默,他不知如何回答時,就會用沉默代替。
到醫院時,高啟蘭已經在等着他們了。
看見黃瑤,她顯然有些震驚:“瑤瑤也來了?”
“姑姑!”黃瑤興奮地撲上去挽住高啟蘭,“姑姑我最近脖子好疼,疼得睡不着覺,你也幫我看看吧。”
“你脖子疼?什麼時候開始的?怎麼不和我說?”
唐小虎頓時問出了連串的問題,甚至已經忘了他是來看病的那個。
高啟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檢查開好了,你們一起去急診拍個CT。”
急診
這是唐小虎無比熟悉的地方,濃重的血腥,慘烈的哀嚎,痛苦的病人和痛哭的家屬,這些構成了他前三十六年人生的底色。
出乎意料的是黃瑤,她竟然也面不改色。她冷漠地穿過走廊上或坐或躺的人群,走到急診CT室。
唐小虎跟在她身後,已經數不清是今天第幾次產生這個念頭,他好像從來沒真正認識過黃瑤。
片子結果很快出了,高啟蘭先看了下唐小虎的CT結果。
“還行,骨頭沒事。瑤瑤你去買瓶冰水給你虎叔冰敷一下。我給你開兩種葯,前兩天用第一種葯,之後用另一種。”
唐小虎連忙起身:“我自己去就行。”
“你老實坐着吧,”高啟蘭翻了個白眼,“瑤瑤十九了,不是九歲,而且自動販賣機就在一樓大廳。”
“我這就去。”黃瑤抓起手機離開了。
她一離開,高啟蘭就命令道:“你把上衣脫了,我檢查一下。”
“就不用……”
唐小虎下意識就想拒絕,高啟蘭不耐煩道:“行了,瑤瑤不在,你趕緊的。你這人怎麼越老事越多,一個大男人脫個衣服跟要你的命似的。”
高啟蘭在高家地位斐然,更何況有醫生這個身份加成,沒人敢忤逆她的話。
唐小虎只得抬手脫了上衣,動作牽動傷處,疼得渾身顫動。
脫掉衣服后,大片青紫淤血的痕迹暴露出來,看得人心驚。
但這點傷在高啟蘭眼裏不算什麼,她動作不算輕柔地按壓了幾下傷處:“感謝你平時練的這點肌肉吧,不然你後半輩子可能得在輪椅上生活了。”
感受到唐小虎疼得身體緊繃,她罵道:“現在知道疼了?早幹什麼去了?你看瑤瑤都擔心成什麼樣了?”
“蘭姐,我……”唐小虎
高啟蘭打斷他:“行了,你們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瑤瑤從小就跟我親,她在想什麼我一眼就知道。”
唐小虎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以為這件事他不說,瑤瑤不說,就會成為永遠的秘密。
但今天高啟強似是而非的試探,高啟蘭直截了當的挑明,都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能處理一切危險的、棘手的、黑暗的事情,卻處理不了一份直白又真摯的感情。
“我可以和瑤瑤聊聊,但你要先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高啟蘭說。
沉默了半晌,唐小虎低着頭:“我還能怎麼想,如果……那我對不起強哥,對不起大嫂,對不起老默……”
“所以你選擇對不起瑤瑤。”高啟蘭的語氣並非疑問,而是肯定。
唐小虎無法回答。
黃瑤回來得比想像的快,她推開診室的門時,唐小虎還來不及穿衣服,於是他背上猙獰的傷完整地映入黃瑤的眼中。
黃瑤直勾勾地盯着那片紫黑的淤血,她不覺得恐怖,也不害怕,而是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着,好像在看某種疏離又陌生的事物。
唐小虎被她看得不自在起來,分明男人赤着上身並不少見,他卻覺得自己這佈滿傷疤的身體不應該被黃瑤看到。
這時,高啟蘭的工作手機響起,鈴聲尖銳刺耳。
她接了起來,電話那端聲音急促:“高主任,急診有一個高墜病人,需要骨科會診!”
“好,這就來。”
掛了電話,高啟蘭匆匆摘下外科手套,不忘對黃瑤說:“瑤瑤給你虎叔冰敷一下,別忘了上藥。還有你那個頸椎挺嚴重的,曲度都沒有了,你平時別總低頭啊。”
說著,她一陣風一樣跑出了辦公室,還不忘帶上門。
“我自己來就行。”唐小虎伸手去接黃瑤手裏的冰鎮可樂罐。
黃瑤從善如流,把可樂罐遞給他,看着他掙扎了半天都無法夠到後背的傷處。
她輕笑一聲,然後上前奪過唐小虎手裏的可樂罐,毫不留情地按到了他背後的傷處。
一瞬間,極致的冰冷和疼痛同時襲來,唐小虎所有的肌肉驟然收緊,每一塊肌肉都叫囂着顯出輪廓。
這是黃瑤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他的身體,他背上是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深有的淺,有的新有的舊。
這些傷口和清晰的肌肉線條混雜在一起,無需言語,就可以勾勒出他的生活。
黃瑤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尖輕輕點在他左側背闊肌的一處刀傷上,那道傷口尤為長,尤為深——這是為了保護她受的傷。
她的手指很涼,就顯得可樂罐熱了起來。
唐小虎覺得背後好像貼了一團火,烤得他口乾舌燥,熱量從肺部涌了上來,呼氣滾燙。
“虎叔,你很熱嗎?”黃瑤的聲音突然在唐小虎的耳邊響起。
濕熱的氣流劃過他的耳廓,他彷彿觸電般彈了起來。
但下一秒,冰涼的手搭上了他的肩頭,將他按了回去。
“別動,沒塗藥呢。”
於是,唐小虎提線木偶般坐了回去,任憑那團火在他背後燒着,又燒進了他的心裏。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心跳劇烈,背上滲出潮濕黏膩的汗水,
他的每一寸最細微的變化都被黃瑤的眼睛捕捉,她看到了他的忍耐、掙扎、痛苦。
這是她想要的,她想看到他作為男人的一面,而並非叔叔。
她知道他心裏在天人交戰,看着他用意志力對抗控制欲的本能,咬牙忍耐身體的反應,她從中感受到了報復的快意。
不能只有她自己是瘋的,她要逼着他一起發瘋。
她用掌心的溫度把藥膏化開,說道:“我在學校加入了話劇社,我們看了一部話劇,叫《戀愛的犀牛》,這個劇我很喜歡,虎叔你看過嗎?”
唐小虎搖頭。
話題戛然而止,黃瑤繼續安靜地抹葯。
到了最後,她把掌心最後一點藥膏在他背上塗勻,問道:“虎叔,我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她的手掌一離開,唐小虎就迅速穿上t恤和外套。
“走吧,很晚了。”不等黃瑤,他自己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依舊是唐小虎開車,折騰了一夜,黃瑤在車上睡著了。
曾經的唐小虎最喜歡開快車,但自從黃瑤坐上他的副駕駛后,他卻把車開得穩穩噹噹,以至於停下車她才醒來。
“今天謝謝你。”唐小虎給她打開車門,用眼神示意她下車。
黃瑤的眼神迷離了一瞬,又變得清晰。
“不用謝,虎叔,今晚老宅見。”每年除夕,高啟強都會帶着家人在老宅過,今年也不例外。
唐小虎依舊嘴角向下,沉默地點點頭。
黃瑤笑着說:“今天你可沒法躲着我了。”
看着黃瑤邁着輕快的腳步跑了回去,別墅門在眼前關上。唐小虎閉上雙眼,用力地掐住了眉心。
他知道黃瑤在做什麼,他比她大了十七歲,見識過女人的比黃瑤以為的還多得多。
他不是沒有辦法,他大可以不留情面地拒絕,也可以順水推舟的接受,無論哪種都能徹底結束這樣無休止的拉扯。
但他都沒有這樣做,他知道自己給瑤瑤帶來的痛苦,他也甘願接受她還給他的折磨。
他滿口苦澀,卻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