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唐小虎到家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他看了眼玄關處的拖鞋,顯然唐小龍沒在家,不知道去哪裏鬼混了。
唐小虎摳了兩片止疼葯生吞下去,倒在沙發上。柔軟的皮革沙發刺痛他的傷處,他卻毫不在意。
他拿起平板,在視頻網站的搜索欄打下五個字《戀愛的犀牛》。
他從不涉獵這些文藝的、浪漫的、風花雪月的東西,他理解不了那些所謂的藝術家在舞台上的無病呻吟。
但因為這是瑤瑤喜歡的,他還是點進了播放量最高的視頻。
不出所料,唐小虎看不懂。
台詞充斥着浮誇的比喻和造作的感慨,他覺得他再活八輩子也說不出這些話來。
他皺着眉頭往後看,直到他看到了這樣一幕。
女生穿着火一般的紅裙,一粒一粒解開了男主的白色襯衫。
然後她蹲了下來,拿出口紅,在男人的胸膛上勾畫,像是在寫些什麼。
舞台上,男人的胸膛和腹部劇烈起伏着,瑟縮着,顫抖着。
而唐小虎覺得自己也在跟着他的呼吸顫抖起來,在醫院時被注入身體的那團火再次燃燒起來。
他關掉了視頻,閉上雙眼,任憑每一寸細胞被燒至滾燙。
他好像發燒了,否則為什麼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他的肢體動彈不得,感官卻越發敏銳。
他感受到了黃瑤的手指落在自己背上,冰涼的手指,唯有手指所到之處燥熱才得以緩解。
手指從脊背滑過腰間,又滑到胸膛,向下,繞着他的肚臍打轉。
停下。
他聽見靈魂向□□吶喊,但無濟於事。
他痛斥着自己的卑鄙與下流,但無濟於事。
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這種感覺已然超脫了男女之間□□的歡愉,而進入了他的靈府和識海,靈魂強烈的共振讓他的戰慄着。
他的眼前出現了光怪陸離的斑點,這些光斑旋轉着、扭曲着,最後化成一道刺目的白光。
這一刻,他清楚地分清了□□的歡愉與精神的愛意。
他靜靜地躺着,等待心跳和呼吸恢復平穩。
這時,家門被推開,是唐小龍回來了。
他們兄弟倆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親人,直到現在還住在一棟房子裏。
看見沙發上的人,唐小龍嚇了一跳:“怎麼在這躺着?”
唐小虎搖了搖頭,什麼也不想說。
唐小龍身上濃重的煙酒氣和香水氣息混在一起,讓他有些噁心。
他還不知道弟弟受傷的事,嬉皮笑臉湊過來問:“聽白金瀚的人說,你出家當和尚了?”
“什麼東西?”唐小虎嫌棄道。
“那不然你怎麼幾年不近女色,不是出家了還能是為誰守身如玉啊?”
唐小虎不答,嘴角抿了一下,像是笑了。
他這一笑唐小龍反而慌了:“不會吧兄弟,真是為人守身如玉啊?不是,你從小不是什麼事都和我說嗎,現在怎麼喜歡了好幾年的人都不和哥哥講?”
唐小虎靜靜聽他嘮叨完,緩緩開口:“是瑤瑤。”
“瑤瑤啊,你早說——”唐小龍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你他媽說誰?你再說一遍?”
這個名字說出口后,唐小虎覺得壓抑的心裏掀開了一條縫。如果世上還有一個能讓他傾訴這份感情,那隻能是他的哥哥。
“唐小虎你是不是瘋了?那是強哥的女兒!老默的女兒!是你的侄女!”唐小龍急得想抓頭髮,卻發現他的寸頭沒法抓。
他差點就去抓我唐小虎的頭髮,他想把這個傻弟弟搖醒,讓他別犯傻了。
“我知道。”而唐小虎只扔下了一句話,轉身回了自己的卧室,留下唐小龍滿頭問號。
“不是?什麼叫你知道啊?你知道什麼了?”
但他這個向來聽話的弟弟卻關上了房門,只留他一個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
當晚是除夕夜,一家人按照慣例要聚到舊廠街的老宅。
逢年過節,高啟強都要帶着家人回到這處房子,名為憶苦思甜,但黃瑤知道,她那看似堅強到無懈可擊的父親,偶爾也會回憶起當年貧窮卻快樂的日子,尤其是高啟盛還在的日子。
這些年裏,在陳書婷的堅持下,高家的生意基本都洗白了。
黃賭毒一概不再碰,主業收縮回建築業,並且追趕時代的潮流,跨界做起了互聯網。
可惜高啟盛沒能看到這一切。這是高啟強永遠的心結,誰也解不開。
當晚,黃瑤換上了陳書婷準備的紅毛衣,紮起的馬尾上也綁了個紅色髮帶,像是年畫娃娃。
陳書婷也換了件酒紅色的毛衣,剛一下樓,高啟強的讚美就好像不要錢一樣停不下來。
“看看!看看!你嫂子多美,還跟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
高啟蘭無奈地點頭:“美美美,嫂子最美最年輕。”
黃瑤走到高啟蘭身邊挽着她:“小姑也美,你知道上次你去學校看我,我同學怎麼說你嗎?”
“怎麼說?”
“她們說你是姬圈天菜。”
三個女人懂了這個梗,頓時笑作一團,被新時代互聯網拋棄的高啟強着急地問陳書婷:“什麼雞?什麼菜?什麼意思?”
“女人的事少打聽,”陳書婷挽起高啟強,“走吧,小龍小虎他們都在老宅等着了。”
*
塵封了一年的老房子早已被手下打掃乾淨,沒有一絲塵土。
他們先去給高啟盛上了香,牌位上的遺照中,高啟盛戴着黑框眼鏡,還是那副清俊書生的模樣。
趕在開飯前,高曉晨風塵僕僕趕了回來,穿着機車服,顯然是剛從賽道上下來。
“曉晨,”陳書婷喊他,“又去飆車了?”
“沒瞎開,是在正經賽道上。”高曉晨脫下厚重的機車服,順手往身邊的黃瑤懷裏一扔。
黃瑤猝不及防,被滿是汗水和灰塵的機車服扔了個滿懷。
她嫌棄的表情掩飾不住,很想把這些東西直接扔到地上。
但下一秒,懷裏一空,是唐小虎拿走了她懷裏的機車服,掛到了一邊。
黃瑤甚至沒注意他是從哪冒出來的,只是看到他走路的姿勢自然了一些,想來是背上的傷有所好轉。
上過香后,他們依次入座。
天台上支起了摺疊桌,塑料凳子圍着擺了一圈,餐桌上沒有山珍海味,最好的菜不過是條清蒸石斑魚,但高啟強吃得卻很香。
他吃別人就跟着吃,他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話。
飯桌上的氣氛一時有些壓抑。
這時,只有陳書婷能打破尷尬的氣氛。她笑着說道:“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喝點酒,老宅隔壁的幾戶都能睡人,今晚就都別走了!”
“好,我來倒酒。”高啟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茅台,給在座的人輪着倒上,輪到高曉晨和黃瑤時,她問陳書婷:“孩子們喝嗎?”
“少喝一點,沒關係的。”高啟強大手一揮,黃瑤的杯中也被倒上了滿滿的白酒。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吐了吐舌頭,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被辣到的表情。
“不能喝就別喝。”高曉晨嫌棄說道,自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黃瑤只笑笑不說話。
放下酒杯,她覺得身上落下了一道視線。
不用看便知,是唐小虎。
唐小虎坐在她的斜對面,中間隔着幾個人,卻恰好隱藏了他看過來的視線。
但他無論多麼隱蔽的目光,黃瑤都不會錯過。
他在關注自己,這個事實令黃瑤內心雀躍。
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些喝多了。
52度的飛天茅台度數高,上頭也快。先醉的是高啟蘭,她平日工作需要幾乎滴酒不沾,酒量少得可憐,這會兒全靠手撐着頭才勉強沒倒下去。
然後是高曉晨,他那霸氣側漏的乾杯甚至沒堅持到五杯,便徹底暈了過去。
高啟強喝至微醺,有些興奮,摟着陳書婷大講特講他們的愛情故事,陳書婷只是眼眸含笑,用手肘捅他的肋下讓他閉嘴。
趁無人關注時,黃瑤面不改色地喝光了杯底的酒液,又默默給自己倒上,全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除了一個人
她喝至第四杯的時候,剛要倒酒,酒杯上卻蓋上了一隻手。
手背皮膚粗糙,青筋道道凸起。即便是放鬆狀態,小臂的肌肉依舊凸顯出線條。
黃瑤不看便知,她沒有抬頭,而是伸手到下面去拿自己的酒杯。
她用無名指和小指勾住酒杯往外拖,食指卻微微曲起,在那隻手的掌心輕撓了一下。
那隻手瞬間又縮了回去。
“小虎!”高啟強指着唐小虎,“你幹嘛!沒喝完就想跑?”
“去放個水,強哥。”說完,他往屋裏去了。
在他身後,黃瑤也找了個上廁所的借口溜了出去,只不過她的目標是樓下路口的小賣部。
煙癮這個東西很是奇妙,如同附骨之疽,不發作也就那樣,但發作起來卻抓心撓肝,非要被平息不可。
而她的煙癮是和虎叔掛在一起的,想起一個就會想起另一個。
方才手心中那輕輕的一撓,撓出了兩個人不約而同的上癮的慾望。
小賣部的阿叔是孤家寡人,除夕夜也只是在他那十幾平米的小屋裏,一個人對着小電視看春晚。
黃瑤敲了敲窗戶,要了盒軟中華,這是他那家破舊小店裏最好的煙。
她抽出兩根遞給阿叔,道了聲新年快樂。阿叔不客氣地接過來,送了她一個五毛錢的打火機。
黃瑤背過風點燃煙,漫無目的在小巷子裏晃着。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殘破的牆壁。
舊廠街早已拆遷改造,唯獨這一片被保留了下來。
和高曉晨不同,黃瑤很喜歡來這裏。
好像站在這,她才真正和虎叔呼吸着同一片空氣。京海下雨的時候,這裏會起霧,煙霧迷濛中,她恍惚能看見虎叔在這裏生活的痕迹。
身後路燈拉長了她的影子,隨後,她的影子被另一道更長也更寬闊的影子覆蓋。
她認出了那是虎叔的影子。
她笑着回頭,將一口煙霧吐到虎叔臉上,眼中醉意朦朧。
唐小虎陰沉着臉,臉上寒意叢生。
若是黃瑤完全清醒,她就能從那張臉上感受到危險的逼近。但顯然現在她失去了基本的判斷,只是揚着臉湊近,眯起眼睛想看清虎叔的臉。
但越是努力她越是看不清,她有些着急,嘟起嘴和自己置氣,又非要伸手去摸她看不清的地方。
唐小虎向後躲去,卻沒想到黃瑤的手指輕輕點在了他嘴角的那道疤上。
她順着傷疤上下摩挲,指尖不可避免地劃過他的嘴唇。
隨着她一下又一下的撫摸,他的唇越來越緊,也越來越薄,直到最後形成鋒利的一條線。
他死死咬着牙,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話:“黃瑤,你是不是欠收拾了?”
若是黃瑤完全清醒,她就能看清唐小虎的眼中此刻貪婪和忍耐交織,能從他的話語中聽出幾近露骨的控制和佔有欲。
然而她卻以為這只是醉酒的錯覺,笑嘻嘻說道:“那你準備怎麼收拾我?嗯?”
她邊調笑着邊往前倒,她知道虎叔會接住他。
但下一秒,沒有溫暖又結實的懷抱迎接她,取而代之的是背後冰冷又粗糙的磚牆。
她整個人被按在牆上,手腕緊緊抵住牆壁。
在絕對力量的碾壓下,她的手指被不容置疑地逐根掰開,指間的煙掉在地上,被唐小虎用腳掌碾滅。
“黃瑤,最好別再讓我看到你抽煙。”
在昏暗的光線中,唐小虎的神情晦暗不明。
這一刻,他好像變回了那個真正的“唐小虎”,在酒精的作用下,在她持之以恆的刺激下,他終於撕掉了憨厚淳樸的偽裝,露出了暴戾恣睢的底色。
真實的他不是那個任勞任怨的司機,那個忠於職守的保鏢。
他的名字可以令人聞而生畏,他的出現可以令人不寒而慄。
很好,黃瑤心想,他終於在我面前卸下了偽裝。
她戰慄着,並非是畏懼,而是興奮。
她渾身都被點燃了,長久以來壓抑的慾望升騰而起,催促着她,讓她做出更過分的舉動。
留下耐人尋味的威脅后,唐小虎轉身要離開。
然而下一瞬,黃瑤不知從哪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她扯着唐小虎的手臂將他拉至身前,踮起腳尖吻了上去。
僅僅踮起腳尖還不夠,唐小虎比她高上太多,她圈住他的脖子,幾乎是掛在他的身上,這樣才能勉強夠到他的嘴唇。
她的理論知識充分,但實戰經驗為零。
不過她要的也並不多,嘴唇相貼的一刻,她的心裏湧出一股滿足。無數次的夢裏,她就是這樣做的。
她冰冷的嘴唇貼着虎叔的,她不理解怎麼會有人連嘴唇都是堅硬的。
黃瑤好像在研究未解之謎一樣,好奇地伸出舌尖輕舔了一下,想知道這究竟是人類的嘴唇還是一塊鐵。
像是小貓一樣,她舔過就分開,手臂卻還鬆鬆地掛在唐小虎的脖子上。
她彎着眼睛,伸出舌尖舔了下自己的嘴唇,發出一聲悠長又饕足的嘆息:“虎叔,你知道嗎?我早就想這麼做了。”
忍耐築成的高牆轟然坍塌,在暗黑的小巷中,陰暗的、潮濕的、見不得光的慾望蒸騰而起,熊熊烈火燒毀了一切的理智。
黃瑤還要開口,卻感受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挾住。唐小虎的手精準地扣住她的後頸,迫使她微微揚起頭,嘴唇自然而然分開了一道縫隙。
下一刻,他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身高、力量、控制欲,甚至是經驗,都不在一個維度上。
黃瑤這才知道,剛才她那蜻蜓點水的一吻,連開胃小菜都算不上。
唐小虎根本不屑,也不願意用上什麼技巧。他就像是被本能支配的怪物,這兩天壓抑的戾氣完全衝破理智,徹底失控。
僅是長驅直入尚且不夠緩解,他咬在黃瑤的嘴唇上,用力地吮吸着,噬咬着。
他欺騙着自己,認為這不過是一場夢,夢裏他可以放縱自己一切扭曲的、背德的、瘋狂的慾望。
有那麼一秒鐘,黃瑤以為他要吞噬她。
獵人和獵物的關係幾乎在瞬間反轉,他曾是她的獵物,而現在她成了他的食物。
扣在後頸的手捏得她有些發疼,不過她沒有掙扎。
準確地說,她早就沒了掙扎的力量。
她腿軟得站不住,全靠手臂支持自己掛在唐小虎身上。
她太配合他了,這反而傳遞給他正面的反饋。
她能感受彼此的慾望膨脹,但他的另一隻手卻規規矩矩地按在牆上,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姿勢將他圈在懷中,儘管老舊的青磚已經被他扣碎了一角。
就在她以為這一刻會永恆地持續下去時,她聽見了一道震驚到幾乎破音的聲音。
“虎……虎叔?黃瑤?!”
高曉晨出現得並不合時宜,更何況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嚇傻了的唐小龍。
他們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這一幕,黃瑤豆沙色的口紅已經暈開,露出濕潤紅腫的嘴唇。
而唐小虎面色森冷,表情晦暗不明,眼中看不出喜怒。
高曉晨看看黃瑤又看看唐小虎,囁嚅着嘴唇半天說不出來話。
唐小龍站在他背後,瘋狂給弟弟使眼色,讓他解釋解釋。
他們四個人沉默地佇立許久,直到月光投下的影子都不耐煩了,默默換了個角度。
黃瑤終於動了,她抬手抹掉嘴角暈開的口紅,笑着說道:“虎叔,新年快樂。”
說完,她提步往回走,路過高曉晨時,她清晰地看到後者眼中複雜的情緒,震驚、不解、憤怒。
黃瑤只是挑了挑眉。
她沉默地走入黑暗,誰也看不懂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