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京海冬天的風都是溫柔的,遠不如北城寒意沁骨。
厚重的羽絨服搭在臂彎上,毛線帽團成一團塞在手裏,被汗津津的手心打濕。黃瑤落在隊伍最後,腳步緩慢,與周遭匆匆的腳步格格不入。
臨近春節,京海機場的接機口人聲鼎沸,放寒假的歸家學生和回家過年的返鄉遊子,用他們喜悅填滿了接機廳。
只有黃瑤不同,她的手指緊緊抓住行李箱,嘴唇抿着,眼神飄忽。
難掩的躁動伴隨她整整一路。
三小時前,她在起飛前給陳書婷發了消息,很快收到了回復:【飛機上好好休息,讓你虎叔去接你了。】
虎叔。
她刻意埋葬起的名字,她努力遺忘的人,就這樣猝不及防被提起,好像刺目的鎂光燈打在她的身上,強行照亮她不願示人的□□的靈魂。
——她喜歡她的虎叔,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
黃瑤深吸了一口氣,強行收起所有多餘的情緒,步履沉穩地走了出去。
待她走出登機口后,人群已然散去,她毫不費力就看見了那道身影。
虎叔穿着黑色皮衣,黑色襯衫,黑色的頭髮向後梳去,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質,周遭三米內都成了無人區。
依舊是那張稜角鋒利的臉,嘴角的疤宛如一道刀鋒,刺得她雙目發紅。
那張臉初看不覺得英俊。嘴角向下撇着,眼角也是向下的,“凶神惡煞”是她對這張臉的第一印象。
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還記得高中時,虎叔接送她上下學。
正值少女春心萌動的年紀,高中的乖乖女們往往對門當戶對的學霸男孩不感興趣,反而是成熟的大叔型更受她們青睞,尤其當這個大叔還有着神秘的□□背景時,就更成了大家心動的對象。
閨蜜和她咬耳朵:“瑤瑤,這是你的親戚嗎,能介紹給我嗎?我就喜歡這款。”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搪塞過去的,只記得那時候心臟好像泛起了微酸的泡泡,是夏日冰鎮汽水的味道。
“虎叔!”她朝着那道筆挺又冷峻的身影招了招手,先是沉穩地走了兩步,又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便小鹿一樣跑了過去。
唐小虎冷冽的臉上也泛起了笑容,黃瑤不知道怎麼會有人笑起來嘴角也是向下的。
“路上還順利嗎?”唐小虎一手接過她半人高的碩大行李箱,把背包甩到自己背上,又順手拿過攥成一團的毛線帽,肌肉記憶般給她戴到了頭上。
他的動作太快,黃瑤來不及躲,只能感受着他粗糙的指尖拂過她的耳朵。
耳邊彷彿有轟然一聲,她渾身戰慄,誇張地向後跳了一步。
“我自己來。”她徒勞地彌補着。
唐小虎卻像是毫不在意,他依舊笑着,笑起來有些憨。他說:“走吧,今天強哥親自下廚,做的都是你愛吃的菜。”
黃瑤不答,只是跟着他上了車。
她自然地拉開了副駕駛的門。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凡是虎叔開車她都要坐在副駕,即便虎叔反覆念叨她副駕不安全,她也一樣固執。
車程有些遠,前半程兩人一路無話。
曾經的虎叔話很多,會在接送她的路上問她學校的事,和同學相處怎麼樣,學習難不難,累不累,有沒有人欺負她。
但在那次慘烈的表白過後,他不再問,她也不再答。
行至半程,眼前的場景逐漸熟悉起來。黃瑤覺得手心漸漸找回人類的溫度,她調整了一下姿態,挺直脊背,狀若無意地開口:
“虎叔,你怎麼不問我,有沒有人欺負我?”
毛衣的衣袖中,她的十指糾纏在一起,右手扣着左手指甲的倒刺,細微卻惱人的疼痛在她的神經上起舞,煩躁陡生。
車裏滿是身邊人的味道,煙草混着古龍水的氣味是她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最讓她安心的味道。
這種味道曾經讓她沉淪,如今卻只能無用地勾起所有的過去。
越是回憶,她越是恨。
她有着那樣一個生父和那樣一個養父,她知道自己不是善男信女,無法在被拒絕後依舊做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姑娘,彷彿無事發生過一樣天真爛漫。
尤其在她分明清晰地看到,虎叔的眼中有着同樣的情愫和別樣的忍耐。
唐小虎沉默着,但搭在方向盤上的雙手卻暴露了他。
麥色的皮膚上,青筋從手背蔓延至小臂,延伸進袖中。
“你怎麼不問我呢?虎叔?”黃瑤還在步步緊逼,“你不想知道我在學校怎麼樣嗎?你不想知道我有沒有好好學習嗎?”
她口口聲聲叫着虎叔,卻沒有一絲對長輩的尊重和親密。
他知道,她是怨恨他的。
他知道,她是有資格怨恨他的。
他更知道,他們不能在一起,她不能被囿於他這汪臭水溝里,她要像鯤鵬一樣,在最廣闊的海天中翱翔。
一腳急剎后,車停在高家別墅的門前。
唐小虎先下了車,像是往常那樣給她拉開車門:“到了,快進去吧,強哥和大嫂該等急了。”
黃瑤跳下車,沒有看他一眼。
她蹦蹦跳跳地衝進了房子,陳書婷正在門口等她,直接把她攬進了懷裏:“瑤瑤終於回來了,你爸飯都做好了,快去洗手吃飯。”
說著,她看到門口站着的唐小虎,又道:“辛苦小虎了啊,你哥也在家,一起吃飯吧。”
“好。”唐小虎不敢拒絕大嫂,匆匆鑽進了廚房。
這頓飯是高啟強親手做的,為了歡迎半年沒見的女兒,他拿出了深藏不露的廚藝,做了六菜一湯,都是黃瑤愛吃的菜。
飯桌上,高啟強和陳書婷拉着她問東問西,像是要把這一學期沒說的話都說完。
期末成績怎麼樣?課程難不難?社團活動有沒有參與?室友是不是合得來?要不要在外面租房?
最後,話題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戀愛身上。
“瑤瑤是大姑娘了,在學校有沒有談戀愛?追你的小夥子是不是特別多?”高啟強笑着問道。
黃瑤放下筷子,先看向唐小虎。
唐小虎低着頭啃雞翅,認真的樣子好像在研究雞的生理結構。
黃瑤心下冷起來,臉上卻笑着:“確實有幾個人追我,但我拿不準主意,爸媽幫我選選?”
“好啊——”高啟強剛開口卻被陳書婷輕輕拍在手臂上。
“你選什麼選,當然是瑤瑤選自己喜歡的。”
高啟強連忙點頭:“對對對,瑤瑤說給我們聽聽就好,我們不瞎出主意。”
黃瑤掰着手指頭數着:“一個是我們班班長,是北城本地人。一個是同學院的學長,比我大兩級。一個是隔壁學校的理工男,人很老實。”
陳書婷說著不出主意,但還是忍不住對每個男生評頭論足,最終得出結論是,哪個男生也配不上自家瑤瑤。
高啟強表示理解,並舉雙手贊同老婆的想法。
正說著,一個黑西裝的男人小心翼翼走過來,說有事找虎哥。
高啟強揮揮手讓他先去處理,唐小虎起身離開,因為動作太急還碰掉了一雙筷子。
高啟強心情極佳,笑道:“小虎都是奔四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穩重,不論遇到什麼事都要沉穩些嘛。”
唐小虎賠笑兩聲,幾乎是逃離般離開了這場無休止的折磨。
他看着瑤瑤神采飛揚地說起學校里的那些男生,他們都那麼優秀,和她年紀相仿。他們乾乾淨淨,身上沒有塵土,手上沒有鮮血,心是紅的,靈魂是白的。
瑤瑤應當和這些人在一起。
對。她應該和他們談戀愛,結婚成家,養育後代,而不是和他。
“虎哥?您在聽嗎?”手下的彙報拉回他的思緒。
“你說。”他下意識又擺出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面部肌肉全部向下,釋放出無形的威壓。
手下緊張地吞了吞口水,說道:“虎哥,工地上出事了。死了個人。”
“死人?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四平八穩,沒有一點異常。這是他多年以來摸索出的道理,出事的時候手下所有人都在指着你拿主意,就算心裏再慌表面也不能展現。
手下一五一十說了,是強盛集團對家的人派來搞事,在他們工地殺人偽造成安全事故。
和當年的老默如出一轍。
“知道了,我過去看一下,”唐小虎壓低聲音問,“這事強哥知道嗎?”
“還不知道,我第一時間來告訴虎哥您。”
唐小虎點頭:“強哥那邊我來說,你去查一下他們派過來的人。”
“好的虎哥。”
送走了手下,唐小虎沒有急着回去,而是點了根煙,站在廊下吹風。
他的眉心刻出兩道深刻的皺紋,心裏一陣是瑤瑤,一陣又是工地,只不過後者是可以解決的,前者卻是無解。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下意識回頭看去
——是黃瑤。
她倚在門邊,唇邊掛着一絲微笑,眼中卻不見笑意。
“有事?”唐小虎掐滅煙,問道。
黃瑤不說話,只是走上前,伸手探進了他的褲袋。
唐小虎渾身的肌肉都僵住了,他的神經瞬間失活,動彈不得,只能被迫感受黃瑤纖細柔軟的手指隔着厚實的布料劃過他的大腿。
這兩秒猶如半個世紀。
待黃瑤的手帶着什麼東西拿出去后,他才後知後覺找回了對身體的控制。
只見黃瑤手中拿着他的煙盒和打火機,她熟練地抽出一根點燃,淺淺吸了一口。
她點煙的動作非常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抽煙。
唐小虎皺起眉頭,黃瑤從不碰煙酒,這他是知道的。
準確地說,在那次突兀的表白之前,她在唐小虎的眼中是絕對的乖乖女,聽話、成績好、孝順、乖巧。
因此,現在看着她抽煙,他只覺得違和。想以叔叔的身份說教兩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黃瑤用食指和中指夾着煙,熟練地彈掉煙灰。
這一瞬間,眼前的身影和當年那個穿着校服的小女孩重合了。
“虎叔,”黃瑤喚道,“其實我是有問題要問你。”
“你問。”唐小虎的聲音卻不見剛才的平穩。
黃瑤微微偏着頭,彎起眼睛看他:“虎叔,剛才那幾個男生,你覺得我應該和誰在一起?”
說完,她笑着欣賞唐小虎的窘態。
唐小虎知道自己的樣子該有多愚蠢,他支吾着:“瑤瑤……這是你的事……我……”
但黃瑤卻突然笑了,她大笑着扔掉小半支煙,輕盈地轉身,跑回了屋裏。
只聽餐廳傳來陳書婷的聲音:“瑤瑤你怎麼一身煙味?”
“虎叔在抽煙,跟他說了兩句話。”
高啟強高聲喊道:“唐小虎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當著孩子抽煙,你全都沒聽進去!”
唐小虎沒有回應,他從地上撿起那半截煙頭,鬼使神差地放進嘴裏,又深深地吸入肺中。
不是煙草的味道,是酸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