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 145 章
縱觀過去二十二餘年人生,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奧林·弗朗西斯是一個信守承諾、嘴巴也非常嚴實的人。
然而他明明向伊萊承諾不會把他偷偷摸摸哭了一場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小少爺高高興興出門眼淚汪汪回來的消息卻在當天下午就悄悄地傳遍了領主城堡,僕人們當然不會說出來,但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擔憂眼神、想要關心卻又克制的動作都在告訴伊萊這個事實。
“這不怪我,”當天晚上從親衛軍營回來的奧林在某段空曠的走廊里臭着一張臉申明,“是你從剛剛走出費斯城一直哭到領主城堡。”
奧林都沒想到伊萊能默默地流那麼久眼淚,薇爾還在的時候他刻意忽視伊萊和菲瑞婭的存在、也連帶着忽略薇爾這一個曾經效命於柯蒂斯的女僕長。於是他只是隱隱聽說薇爾和自己的便宜弟弟很親近,卻沒有想到親近到了自己幾乎不會被負面情緒侵擾的弟弟時隔這麼多年都要為她的背叛哭一場的地步。
在發現伊萊在快到領主城堡的時候才堪堪停住眼淚的那一剎那,奧林也不知道自己是想笑還是氣憤居多,總之最後他在領主城堡對面的小山坡勒停了自己的坐騎,又硬生生轉悠了好一會兒,就是為了伊萊的神色重歸正常。
說來也有點好笑,領地上其它人都只在孩童時因為幹了壞事不敢進家門,他們兩個倒好,一個憑藉實力年紀輕輕擔任親衛軍營隊長、一個差點靠才華短暫征服政治場,現在卻因為後者哭了一場不想被發現而兩者都有家不能回。
然而午餐時間在伊萊的神色徹底恢復正常之前先到來了,伊萊面色凝重地微微仰起臉,奧林也面色凝重地觀察一下伊萊的眼睛鼻頭,初看時還是覺得哭過的痕迹明顯,然而在伊萊連着問的“看不出來吧?”和“現在應該看不出來了吧?”中他也逐漸覺得痕迹已經淺淡到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奧林不知道伊萊上輩子有一個概念叫心理暗示,也不知道伊萊問的那些話存在着伊萊都沒有發現、影響到他們兩個人的心理暗示。所以奧林如釋重負地說:“看不出來了。”
這就是造成當前尷尬現狀的原因,伊萊在不知道全領主城堡都發現他哭過的時候一直保持着與從前別無二致的行為語言方式,於是大家都知道他不想被發現自己的異樣、也願意為小少爺維持一個平和到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的環境,然而關心是會從眼睛和肢體中透露出來的,伊萊本身就是很敏銳的人,當然不會錯過這些訊息。
思及尷尬的一整個下午,伊萊嘆了口氣,神色懨懨地對着面前的奧林說:“當然和你沒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自己都沒想到眼淚一流出來就剎不住車了,現在仔細想想他當時哭的時候未必有多麼的委屈難過,只是胸口悶悶的、大腦全然放空,眼淚自己就慢慢地流出來。
奧林見伊萊還是有點低落的模樣,輕輕嘖了一聲,語氣帶着點脫離控制的陰陽怪氣:“那個女人對你就這麼重要?”
多麼經典的、時常出現在伊萊上輩子狗血中的一句話。
伊萊的低落不見了,他的神色變得複雜起來,又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奧林,直到看到對方有點不自在地露出了兇惡的神情才收回目光,繞過這句奇怪的話回答道:“可能有一點重要,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硬要說的話,可能就是我對薇爾有一點雛鳥情節。”
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伊萊缺乏行動能力、無法自如表達自己的思想、對整個世界都沒有確切的認知,幾乎就是一隻剛剛破殼的雛鳥,而陪伴他時間最長、嚴肅之中總是暗藏着溫柔的薇爾則成為了他眼中最值得信任、親近、愛的大鳥之一。但是伊萊終究不是真正的什麼都不懂的小嬰兒,他擁有在上個世界中養成的觀念與人格,所以薇爾對於他來說也並不是那麼、那麼、那麼的重要。
奧林表示不信:“那你為了她這樣哭
一場?”
“那是一種情緒的宣洩,”真正談起脆弱的眼淚時伊萊的態度倒是很理智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們一起被綁架,薇爾把我抱去了山洞裏,她說是因為我在硬的車廂里睡不着,所以要把我帶到山洞深處軟綿綿的乾草堆上去。”
奧林當然記得,因為他就是那個被留在硬車廂里的倒霉蛋。
“後來父親率領士兵在龍脊山谷舊矮人部落與教廷的人戰鬥時我其實又見過她一面,她想抓我,我躲開;父親勝利,她和那些逃走的敵人一起消失。整個過程中只說過幾句話,大部分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好像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抓我的時候看上去也沒有用全力。”
“所以我會想,是不是在那四年半的時光里她對我也有了一點特別的感情。然後我今天發現不是的,她只和我度過了四年半,但卻可能信仰了她的神明就很多很多年。四年半構築的虛無情感與很多很多年交付的靈魂和愛相比什麼都不是。”
伊萊頓了頓,月光從走廊一側完整地灑進來,他在紗一樣的光線中,柔順的髮絲和輪廓都被籠罩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他聳了聳肩,很沒所謂地說:“因為我發現她真的想要我死。”
伊萊是從什麼時候發現的呢?從身為魔法師的薇爾拔出匕首沖向他的時候嗎?不是的,是從系統突兀地提醒他周圍有敵方單位、並且有死亡可能的時候。
系統從來不主動做無謂的提醒,就算是伊萊要求也要以為理由拒絕。那一剎那伊萊心念一動,想到了某個可能,所以他問系統會不會在他死後用時間回溯救他。
系統說會。
系統還“多此一舉”地說,時間回溯次數有限。
那除了伊萊真的在敵方單位的圍攻下死亡了之外還會有什麼其它的可能呢?再也沒有了。
……
薇爾被俘的消息被嚴嚴實實地限制在了那隻巡邏隊伍與部分親衛軍營士兵中間,迪倫和奧林為此奔忙,菲瑞婭小心翼翼地表達安撫之意,伊萊也並不去問後續的處理情況,就像他四歲半時做的那樣。
潛意識要求自己不去在意一件事情的話這件事□□實上是會真的變得不那麼令人在意的,伊萊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比如最近他就在全心全意地等着試驗田裏的西瓜長成。
“西瓜是很好吃的,”伊萊這樣向有一點饞嘴的格瑞描述,“到時候我弄一點冰把它包裹住,很炎熱的時候給你吃一點,就像一下子從太陽底下走到山洞裏面一樣。”
其它的水系魔法師要是知道他用很艱難才能使出的變異冰元素魔法做這種事情一定會被氣得胸悶氣短,然而伊萊不會在意,畢竟說到底魔法和天賦都只是工具,他拿着工具當然是為了讓自己更快樂,絕對沒有把工具供起來的說法。
格瑞聽了心動極了,它望着試驗田一角圓滾滾的條紋果實,簡直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去狠狠地給它一錘、馬上就吃到裏面那種鮮紅色的果肉。
但是小主人說現在那種果實還沒有熟透,格瑞也只能再慷慨地給它一點成長的時間。
大小姐和奧林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伊萊身邊的。
“好久不見,小伊萊。”大小姐先是像從前那樣熱情又親昵地抱了抱伊萊、又捏捏伊萊的臉頰,眉宇間的神色卻不像從前那樣全然明朗,而是增添了幾分疲憊和憂色,伊萊下意識地認真起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大小姐,和格瑞死盯西瓜的樣子沒有什麼兩樣。
果不其然,接下來大小姐說:“我們小伊萊最近有空嗎?薇爾想要見見你。”
被俘虜的薇爾要見伊萊,這並不是第一次發生的事情。十三年前的薇爾也要求見伊萊,只不過迪倫態度堅決、伊萊一開始又在昏迷,等到伊萊從昏迷中醒來,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緒、薇爾就被當時的奧斯都皇帝以某種條件交換去了奧斯都。
說
到底,當時的弗朗西斯比起挖掘薇爾背後的許多深意、更需要的還是奧斯都皇帝提出來的那個條件。然而十三年後不一樣了,十三年後薇爾知道的情報才是弗朗西斯最需要的東西。於是弗朗西斯的領主再也堅決不起來了,迪倫思考了很久,最終還是默許奧林和大小姐去詢問伊萊是否有意願去見一見薇爾。
因為薇爾什麼話也不說,張口就只要見伊萊。
那麼伊萊到底要不要去見罪魁禍首薇爾呢?
伊萊眨眨眼睛,嘿咻一下站起身來,格瑞被他突然的動作驚了一下,趕忙抓着他的衣服下擺一路攀爬到了肩膀上。
“走吧,”伊萊轉轉手腕、神色明朗地說,“她在哪裏呢?”
答案不言而喻——所有身份“特殊”的罪犯都將被關押在親為軍營的地下監獄中,既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脫,也是為了防止他們對普通領民造成影響。
親衛軍營地下監獄千好萬好,只存在一個問題——從囚犯口中問出情報的概率似乎不高。
伊萊在前往親衛軍營的路上問大小姐:“薇爾是和瑞文特關在一起嗎?”
大小姐搖搖頭:“是相鄰的位置。”
在埃爾弗的描述中名為薇爾的修女與瑞文特熟識,這方面非常敏銳的大小姐在得知薇爾被俘的第一時間就提出把薇爾安置在瑞文特的旁邊,畢竟瑞文特的嘴硬得要命,目前來說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從中挖掘出任何有效信息。
說不定能找到個突破口什麼的呢?大小姐用這句話說服了所有人。
“唔……”伊萊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這樣安排有發現什麼異樣嗎?”
“薇爾除了要求見你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其它的行動,絕大部分時候都靠着牆壁閉目養神,”奧林代為回答,他的神色比大小姐還差上一點,大約是這麼多天都沒有得到情報加上讓伊萊面對薇爾這兩件事疊在了一起,多少讓他感到一點挫敗疲憊,他說,“只是瑞文特變得安分了。”
安分?這就是以前都在蠢蠢欲動搞事的意思?伊萊腳步一頓,隨即又順暢地前進起來。
這個時候大小姐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也不能說是安分吧。應該說……”大小姐皺着眉頭思考了一會兒,最終凝重地說,“乖巧。”
“瑞文特在薇爾面前存在着不是他這個年紀應該存在的人的乖巧。”
……
瑞文特就算放在親衛軍營地下監獄“接待”過的所有犯人中來看都是個相當難搞的人,他的血液能夠影響別人的情緒,於是士兵們不能讓他出現任何明顯的傷口、就算自己的兄弟因為他受了很嚴重的傷都無法一拳一拳地揍回去。
但是這並不意味着親衛軍的士兵就拿他沒辦法了,在不出現外傷的前提下也能做出類似於刑訊的效果,只是無論是長時間把他關在逼仄的狹小空間內還是把腦袋一次又一次地摁入水中,瑞文特都沒有表現出過一星半點服軟的意願。按大小姐的話說:“我們做了這麼久的努力,以為他快要崩潰了,結果他只是變得更瘋狂了一點而已。”
母庸置疑,瑞文特是一個瘋子。
他的眼睛裏總是充斥着某種神經質的瘋狂,笑的時候唇角咧得很開、露出一點上牙齦,時不時還要爆發出瘮人的笑聲——當然,現在親衛軍營的士兵們已經拿布條把他的嘴巴堵住了,然而發笑時肢體抖動的樣子根本隱藏不了,聽不見聲音,看上去反到更加恐怖。
然而薇爾的到來卻讓他變回那個膽怯的少年外來者了。
伊萊跟隨着大小姐的腳步走進屬於瑞文特和薇爾的獨立監牢裏,這裏非常寬敞,由地面到頂部的金屬柵欄隔出大約五分之一的場地、這五分之一又被另一道柵欄隔成兩半部分,左邊那一半的中央靜坐着一名面容嚴肅、手腳附着有枷鎖的青年女人;右邊這一半的少年從嘴巴再到手腳都被綁縛得嚴嚴實實,然而卻十分依戀地靠着兩個監牢中間
的柵欄,連臉部被擠得變形了也毫不在意。
伊萊在這兩個人都看不見的地方停了停,唇角扯了扯,到底是沒能扯出一個笑來。
“小伊萊,”站在他身側的大小姐輕聲說,“今天他們的狀態一般,要不我們過段時間再來吧?”
人真的還是挺複雜的,向迪倫申請讓伊萊試一試能不能得到什麼情報的是西西莉亞·洛浦,隨便找了個理由不忍心讓伊萊面對薇爾的也是西西莉亞·洛浦。
“沒關係,”伊萊偏過頭來眉眼彎彎地笑,“只是光線有點暗,適應一下就好了。”
他這找理由的水平和大小姐相比也好不了多少。
伊萊到底是走進了監牢。
他們的腳步聲首先引來了薇爾的注意,薇爾平靜的眼睛亮了亮,瑞文特察覺到了薇爾這點不同尋常的動靜,也回過頭來。
他們看見了伊萊。
簡單舒適卻又不失奢華的服飾,銀白頭髮在壁燈照耀下顯露出某種暖色光澤,纖細手腕上綠色鐲子閃閃發亮、荊棘形狀的指環偶爾反射出一點細碎的光澤。
與昏暗的監牢格格不入的伊萊。
他身上的裝飾再繁複一點就可以去參加名流宴會、再簡單一點就足以躺在熏過昂貴香料柔軟大床里。
瑞文特下意識地扭過頭又看了一眼薇爾,再轉過頭來,眼睛裏已經多了許許多多尖銳的情緒。
伊萊並不是第一次來見瑞文特,前幾次瑞文特都是笑着抖動或者乾脆不理,唯有今天反應尤其劇烈,他瞪大雙眼、喉嚨里發出魔獸威懾敵人一般的含混聲音、被寬布束縛住的四肢繃緊、似乎隨時想要掙脫開被他人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桎梏。
奧林的眉頭猛地皺起來,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一步、想要把伊萊遮擋起來,卻撞上了另一個身着盔甲的身軀。
奧林個子高、肩寬、四肢修長而富有力量,以速度見長的輕劍士大小姐硬生生被撞出去一步,她回過頭來譴責地看奧林,對方卻佯裝無事發生地站在原地,簡直令人火大。
啊,大小姐想,這不在擂台上狠狠地揍一頓就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他們間的“小動作”並沒有引起什麼太大的,伊萊左看看右看看,自己去拖了一張椅子來,公正地坐在正中間的位置。
他沒去看錶情平靜又嚴肅、說要見他的薇爾,而是看着渾身上下都透着激動的瑞文特,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一根項鏈、又換了個姿勢。
伊萊右腿疊在左腿上,右手撐着臉頰、左手食指上套着的項鏈一轉一轉,尾端的小圓餅把整根鏈子都綳得很直、凹凸不平的邊緣一上一下間因為反射出火把的光亮而在某個瞬間顯現出醉人光澤。
“好久不見,瑞文特先生,”伊萊輕輕打了個哈欠,視線一直盯着那個小圓餅,完全沒有看向呼喚對象的意思,他說,“作為久別重逢的禮物,你想聽點很有趣的東西嗎?”
有趣的東西到底有多有趣,沒有人知道,就像伊萊此刻嘴上是在徵求瑞文特的意見,卻完全沒有給對方回答的時間,反而自顧自地把一張泛着藍光的卡片拖到了另一張綠色的卡片上。
和,它們分開時都很雞肋,前者能錄音、錄到的內容卻無法播放出來,後者是揚聲器,但也不知道到底揚的是哪裏的聲。
但如果組合到一起呢?
伊萊面無表情,沒什麼血色的嘴唇輕輕閉着,但整間地牢中都響起了他的聲音:“這一次教廷會以什麼條件把你交換走呢?”
薇爾的平靜和嚴肅維持不下去了,她猛地看向伊萊,對方此刻卻依舊看着在手指間拽着小圓餅旋轉的鏈子,此刻聲音還在繼續,它從四面八方傳來,似乎此刻發出聲音的“伊萊”就遍佈這座監牢的每一個角落一樣。
“或者說,這一次教廷會選擇用
某種條件交換你還是瑞文特呢?”
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因為突然出現的聲音而短暫愣怔了一會兒的瑞文特咧着嘴笑、眼神卻像餓了很久的肉食動物一樣兇狠,四肢軀幹上的特製鐵鏈隨着他的動作彼此撞擊、發出嘩啦啦的清脆響聲,簡直就像下一秒他就要掙脫身上沉重的鐐銬、撲到伊萊身上狠狠地咬斷伊萊的咽喉一樣。
然而這個時候薇爾的聲音響起了。
“您認為瑞文特的存在意味着什麼呢?那個奧斯都人說他身份特殊?不是這樣的,小少爺。低劣愚昧的人只能看見自己頭頂上的一片天空,那片天空中瑞文特短暫地露過一面,於是他就以為瑞文特很特殊了。”
瑞文特蓄勢待發的掙扎停住了,他心中驟然生出一種恐怖的預感,這種預感甚至讓他頭也不敢轉過去看監牢另一邊的人。
“那麼瑞文特意味着什麼呢?”
瑞文特的心隨着對話之間短暫的沉默以及遠遠的腳步聲緊了起來。
“普通平民。”
剛剛懸起的達摩克里斯之劍落下,彷彿直直地插進瑞文特的頭顱、又彷彿要接着把瑞文特的靈魂撕扯成兩瓣。
“也有可能是身份特別一點的普通平民。”
薇爾一點慌亂也沒有,她甚至沒有把注意力分給瑞文特,而是一直注視着伊萊,彷彿瑞文特震驚、茫然、又苦痛的眼神根本不存在一樣。在這樣的情景之下,她終於說了從伊萊來到這裏到現在為止的第一句話。
“小少爺,地下監牢陰冷,”她皺着眉頭說,“您怎麼不披一件外套再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