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 133 章

第133章 第 133 章

伊萊生日那一天弗朗西斯落下了一場雪。

這場雪飄飄揚揚,灑在領主城堡外寬闊的路上,車輪慢慢輾過,留下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青灰色紋路。某種坐騎的腳印凌亂無序地印在長長的紋路兩側,從高空俯瞰下去,就像是風雪之中生長出的巨大藤蔓。然而這藤蔓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覆蓋了,新的馬車邁上新的道路,留下新的紋路與腳印。

彷彿某種陰晦的預兆。

頭上冒着黑焰的馬型魔獸與長着角的角馬也踏上了這條路,跨坐在前者身上的男人偏過頭,語調飛揚地說道:“不要擔心,安德魯,領主城堡之中都是很好的人。”

他們正是來參加弗朗西斯圓桌會議的冒險者代表羅萊與普通平民代表安德魯。

“我沒有擔心。”安德魯半張臉都包在厚厚的圍巾里,只露出了古銅色的皮膚和一雙堅定的灰色眼睛,他的聲音在布料的阻擋下變得悶悶的,幾乎就要消散在風雪裏,可是他說話的對象是一名天賦者、輕易就能夠捕捉到他說出口的話語,“我只是在想,你來參加這麼正式的會議,為什麼要天都不亮就去狩獵羊角鹿,甚至還要把它帶到領主——噢!”安德魯驚呼,“它要掉了!”

羅萊坐在奔跑的魔獸上扭過身子一看,果不其然,綁在魔獸後背上的幼年羊角鹿已經快要接觸到地面了。他回過身來,反手拽着羊角鹿脖頸上厚厚的皮毛,一使勁兒,一整個羊角鹿被他拎起來,再次坦放在魔獸背上。安德魯向後看了一眼,從羊角鹿頸部傷口滑落的鮮血在他們來時的路上滴出了看不見盡頭的殷紅長線。

安德魯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把它帶到領主城堡去做什麼?”

他們現在幾乎是在這條路上疾馳,羅萊說了句什麼,經由凜冽的風落進安德魯的耳朵里,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破碎詞語。安德魯拔高聲音再次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領主城堡的高牆已經出現在了視野盡頭,羅萊回過頭,臉上滿是飛揚的笑意,“給小朋友慶祝生日!”

某位“小朋友”是真的很喜歡羅萊烤肉的手藝,每年生日都要狀似不經意地去到親衛軍營,坐在羅萊身邊眼巴巴地看着他,還要暗示道:“我今天x歲了。”這個時候羅萊往往就要裝傻充楞,直到小朋友眼神都要使得眼皮抽筋他才恍然大悟般應允。

這樣的場景重演過很多年,小朋友從來不問為什麼每年的這個時候羅萊都沒有出任務,羅萊也從來不說。本來今年也該如此下去,只不過橫插一個無論怎麼想都與小朋友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圓桌會議。羅萊自然而然地想,今年小朋友應該沒空去親衛軍營可憐巴巴地望着他要烤肉吃了。

所以他自己帶着最好的食材來了。

當羅萊和安德魯終於到達領主城堡的大門口時,這裏正停着一輛渾身上下都透着奢華意味的馬車,馬車一側站着兩個人,瞧上去一個是羅萊家族的僕人,一個則衣着講究但不奢華、看上去應該是個官員。羅萊不經意地掃過車身上的家徽,意外地挑了挑眉。

羅素家族?那這個官員應該就是歸屬貴族平民的代表吧?羅萊和安德魯對視一眼,彼此都想到了這個人的信息:威廉,賽肯城分行政署副署長,歸屬於格達德家族。而格達德家族是保守派的中流砥柱,這意味着威廉將是這場會議中費爾南多毫無異議的助力,無論議題是什麼,費爾南多天然持有兩票。

羅萊對如日中天的羅素家族沒有什麼興趣,翻身下馬,想要把摸上去還溫熱的羊角鹿先送到弗朗西斯的廚房裏,由廚娘丹婭先行處理。然而就在這時,馬車的帘子突然被羅萊家族的僕人拉開了,一個舉手投足都帶着上位者的威勢、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裝飾不低調又奢華的中年男人緩步走了下來。

顯而易見,中年男人就是此次圓桌會議的保守派貴族代表——費爾南多·羅素。

費爾南多板着一張臉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與外袍,與此同時用一種類似於審視的目光環顧四周,在目光觸及到羅萊的坐騎旁邊的一小攤血液后,他的視線輕微地停頓了一下,緊接着移向羅萊的臉。

這點細微的停頓並沒能逃過羅萊的眼睛,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他的生母拋棄他們之前也是用衣袖抹一把汗水就要繼續手中的活計的人,後來成為修斯家主的夫人,倒是連平民聚居的街區都不想要下腳了。他還記得今年春天的時候生母來到他和妹妹居住的小房子裏,嘴上說著關心和歉疚的話語、腳卻怎麼也邁不進只粗略鋪了石板的院子的模樣。

相較之下,位高權重的羅素家主這點停頓顯得特別有修養。

特別有修養的費爾南多看了一眼站在羅萊身後的安德魯,沉聲道:“那就是普通平民代表?”

威廉在羅萊與安德魯疾馳而來時就分辨出了他們的身份,此刻恭敬道:“是的。”

費爾南多再看了安德魯一眼,這一眼中就生出了高高在上的欣賞來。

在正式名單公佈的當天下午,費爾南多的書桌上就呈上了除他與領主之外九名代表的情報。此次圓桌會議平民代表安德魯居住在一個緊鄰龍脊山谷的小鎮,龍脊山谷發生魔獸暴|亂、而弗朗西斯的士兵還未完全控制住局面時有幾隻發狂的魔獸進入了他的小鎮,他勇敢地站了出來,率領鎮民挖掘陷阱、設計引導魔獸前行的路徑,最終成功坑殺了足夠給小鎮帶去滅頂之災的魔獸。

安德魯在這一整件事中起到的是頭腦的作用,於是費爾南多一度以為安德魯是個纖細的謀士,卻沒想到真正的安德魯身形健壯,看上去簡直不像坑殺魔獸的,而是像舉着拳頭把魔獸腦漿都打出來的。

人不可貌相,不外如是。

真正能夠把魔獸的腦漿打出來的羅萊把羊角鹿從馬背上扛下來,順手拍了一下馬屁股,烈焰馬翻了個特別人性化的白眼,叼着角馬的繩子顛顛兒地朝親衛軍營跑去。安德魯看那隻幼年羊角鹿的角戳着羅萊的後背,剛想上去幫忙,羅萊突然嘖了一聲,反過手就把角給撅折了。

撅折了?!安德魯瞪大了眼睛,雖然幼年羊角鹿的角沒有成年羊角鹿那麼堅硬,可是,直接撅折了?!過去將近三十年的人生都沒有見過這麼狂野的天賦者,安德魯開始懷疑那些他見過的天賦者是不是在隱藏實力了。

和他一樣震驚的還有站在費爾南多身側的威廉。

威廉官至分行政署副署長,見過的天賦者不在少數,可是那些天賦者脾氣再爆、力氣再大,也沒有徒手撅折羊角鹿的角的。威廉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裏有些五味雜陳。

他依附於格達德家族,格達德家族算是那種最好相處的家族,既不需要他幫忙遮掩醜事、也不需要他顛倒黑白,頂多只需要他給格達德家族行使一些小的便利——比如給格達德家族更好的耕地、對格達德家族的貴族某些有一點出格但也能糊弄過去的小事視而不見。

格達德家主推薦了他,他借用格達德的便利向上爬升,然後他再反饋給格達德便利,威廉以為自己和格達德的關聯就是這些了。

直到一個月以前,格達德家主將他召喚至格達德莊園,許諾了他更好的機會、更有力的幫助,代價是他成為歸屬貴族平民代表,然後在弗朗西斯圓桌會議中無條件跟隨保守派貴族代表投出自己的一票。

威廉並不想要更好的機會和更有力的幫助,但他歸附格達德、格達德家主願意提出條件已經是幸運,他沒有拒絕的資格。

唉,威廉在心裏垂頭喪氣地想,希望他這次投出的票不要惹怒哪位貴族或者高官或者天賦者吧,就算是羅素家族也不能隻手遮天,倘若他遭遇報復,想必格達德也沒辦法及時騰出手來。

但願吧。

……

羅萊與安德魯往廚房去了一次,再回到會議大廳,在場已經只差他們兩個人。

本次會議的會場選在了領主城堡底層最大的一個房間,天花板到地板的距離比肩教廷聖殿,巨大的圓桌擺放在正中央,每一個座位之間都隔着至少需要走三步以上的距離。

羅萊粗略掃了一眼,除開他們兩人之外的九個人都已經入座,迪倫坐在主位,倫克朗坐在迪倫的右側,而坐在倫克朗右側的是肅着一張臉的費爾南多,費爾南多再右側,就是中立派貴族代表洛浦家主奧德里齊·洛浦。

革新、保守、中立三派貴族就這樣依照着心照不宣的規矩坐在了一起。倫克朗與迪倫算是姻親、又是迪倫信任的將領,於是緊挨領主;羅素家族勢力最大,於是緊隨其次;洛浦家族根基最淺,於是排在最末。

貴族代表的再右面,就是兩位軍隊代表。唐·修斯雖然有着貴族身份,但他是普通人、家族勢力也不強,於是挨着洛浦家主做的就變成了親衛軍隊長赫伯特。而唐的右面是非行政署官員代表波文·耶里維奇,波文的右側則是一個樣貌相當明艷的女人,她名叫凱文,時任總行政署副署長,是極少見的不依附貴族的平民官員、本次會議的行政署官員代表,也是十一個人中唯一的女性。

至此貴族、軍隊、官員三派凌駕於平民之上的特權階級已經全部排好了位置。

威廉是賽肯城分行政署副署長,嚴格意義上來說也屬於行政署,於是他挨着凱文坐下。剩下三個空閑的座位,由威廉的右側一直排到迪倫的左側。

三個位置?還有誰會來到這裏?

羅萊面對迪倫,拳頭抵住胸口行禮,餘光卻放在那三個位置上。出於某種微妙的預感,在選擇位置時他略過了靠近威廉的位置,轉而坐在了與迪倫僅相隔一個位置的座位上。

至此,十一位固定參會人全部到場。

大家的距離隔得實在遠,心裏都有對這次會議的疑慮,視線偶爾在投向那個空缺的位置時相撞,又都謹慎地收回來。

還有誰會來到這裏?他們想,弗朗西斯圓桌會議頭一次在十二個人的情況下舉行,多出來的那一個會是誰。是今天生日的那一位嗎?還是有其它的人,而這個日子只是一個巧合呢?

今天的光線不太好,太陽藏在厚重的雲層後面,飛舞的雪花一片一片鋪在巨大的拱形玻璃窗上,要從房間內看外面的花園,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枯枝與隱隱約約的綠色。牆壁上的燭燈倒是都燃起來了,火苗一躍一躍,甚至讓整個房間在白日變得昏暗起來。

重重思緒在這樣的環境中也變得晦暗,費爾南多的眼睛越見幽深,洛浦家主偶然看到一眼,回過頭來,目光凝聚在圓桌中央空白的一點,似乎也在思考着什麼。在場各位要麼位高權重、要麼有勇有謀,都很能坐得住,只有波文彷彿椅子上長了什麼東西一般扭來扭去,隔一會兒要看一眼緊閉的門,隔一會兒又要自言自語地搖搖頭,不知道是在糾結些什麼。

就在這時,門口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所有人的精神都下意識一震,視線探照燈一般投向緊閉大門,他們似乎在期待着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要猜測驗證還是落空。

厚重木門傳來吱呀一聲,還不等人反應過來,大門被徐徐拉開,隨着門縫擴大,另一端的人也顯露出真實樣貌來。

銀白色的利落短髮、挺直的鼻樑、分明的唇線、豹子一般的眼神,小麥色肌膚、琥珀色瞳色,富有力量感、足夠在魔獸暴|亂中一劍拍碎魔獸顱骨的手臂,修長筆直的腿。

倫克朗皺起了眉,無論期望是怎樣的,所有人在這一刻都生出了猜測落空后的失落感。

不是他們猜測的那一位。

奧林雙手保持着推門的姿態,眼神逡巡全場,似乎在評估在場每一個人,又似乎在巡視着自己即將大展手腳的領地。這一刻他與多年前因父親意外死亡匆匆登上領主之位的迪倫無限接近,但凡經歷過那段歲月的人都生出不合時宜的懷念悵然來。

倫克朗幾乎要站起來了。

奧林的眼神掃過自己的舅舅,他一步向前,正式踩在了走廊與會場的分界線上,所有人都以為他下一秒就要走進來,然而弗朗西斯的大少爺出人意料地鬆開左手,邁步向右,一個側身。

“各位上午好。”

清凌凌的少年音接踵而至。

費爾南多瞳孔緊縮,羅萊蹭地站起來,椅子與粗糲地面摩擦發出巨大聲響,然而此刻沒有人有心思對他“不合禮”的舉動表示不滿了。

銀髮紫眼睛的少年站立在門口,也許是因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難得把已經能夠落到肩膀下的頭髮束在腦後,略長劉海全部捋上去,只有兩絡調皮的頭髮輕飄飄地落下來、尾端搭在眉骨上。或許是因為露出了額頭,總是帶着溫和暖意的眉眼硬是生出了幾分侵略感來,這是一幅連迪倫都不太熟悉的模樣。

“我是本次會議的主會人。”

少年抬步,一腳踩入會場內部,再一腳跟上,此刻他完全置身於弗朗西斯圓桌會議會場之內。彷彿帶着某種柔和威勢的眼神一寸一寸掃過會場內每一個人的臉龐,他唇角笑意加深,唇齒吐息間碰撞。

“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

所有的猜測因為事實的出現中止,塵埃落定。在場有的人生出強烈的不妙預感,有的人則開始期待——期待弗蘭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爺會在十七歲生日這一天向弗朗西斯送出怎樣的一份大驚喜。

伊萊緩步走到了唯一空着的座位上,他沒有坐下去,而是膝蓋一頂、把拉開的椅子頂進桌下。他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抬起頭、與站在門口的奧林對上視線,他微微頷首。

奧林重新關上了門,最後向伊萊投來一眼。

厚重的大門關上了,奧林琥珀色的眼睛彷彿還留在伊萊的視野里。

不要緊張,奧林的眼睛在說,不要害怕。

伊萊握住掛在脖子上、藏在外袍里的小圓餅吊墜,克拉倫斯的詢問彷彿還在耳邊:“你害怕嗎?”

伊萊輕輕眨了眨眼,再抬起頭來,他此刻面帶微笑,眼睛中卻彷彿暗藏某種銳利的光澤,像是要把一切阻擋他前進的東西全部撕破。

“今天我要提出的議案是——普及教育。”

普及教育,一個但單從字面上就能夠猜到背後意義的詞語,即對全體弗朗西斯的領民進行教育,最直接能夠想到的內容就是教授技能和語言,而非伊萊真正的目的。

但是單單隻是技能和語言就足夠了。

滿心期待、隨時準備着在伊萊說出提案后舉旗贊成的波文未舉又止,恍恍惚惚地想:啊,看來小少爺十七歲送給弗朗西斯的只有驚、沒有喜。

短暫的沉默之後,一聲低低的嗤笑打破了會場的寂靜,出乎伊萊和迪倫的意料,第一個表示反對的竟然是倫克朗。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倫克朗高高挑起一邊眉毛,好像聽見了什麼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你認為自己總能帶來奇迹嗎?就像你從前做的那樣?”

他這話一說出來,伊萊都不知道是他在誇自己還是嘲諷自己。

這個時候倫克朗臉上的譏誚消失了,他面無表情地說:“別因為過往的輝煌太自以為是了,小少爺。”

伊萊還沒有回應,波文就先坐不住了,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在聽見普及教育的那一刻也極度不支持,滿心滿眼都是“倫克朗這個總是陰陽怪氣的傢伙竟然陰陽怪氣到他們商業部創始人的腦袋上了”,他超級大聲地他冷哼一聲,譏誚道:“自以為是?你說十歲不到就能解決弗朗西斯溫飽、隨便一兩個點子就能為弗朗西斯賺取大量金幣小少爺自以為是?那麼我要問問你了,我們驍勇善戰的倫克朗·艾里斯都家主,你十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在訓練場上哭哭啼啼?在你的艾里斯都庄園裏享樂?你知道弗朗西斯有多麼貧窮嗎?知道當時弗朗西斯最大的商會連隔壁領地的普通商會都比不上嗎?”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關心弗朗西斯的商業與經濟,”真的很熱愛自己這份職業的商業部部長波文一揮手,從頭到腳都寫着憤怒,“你只知道窩在自己一切祥和的小天地里,對外面一直不停努力的人指手畫腳自以為是。”

波文·耶里維奇向來是一個很擅長恭維人的貴族,他還在為迪倫辦事的時候能從細胳膊細腿的伊萊身上看出來伊萊以後能成為迪倫一般殺得奧斯都士兵抱頭鼠竄的強大戰士,被當時年紀還不大的伊萊折服的時候又能從剛剛有點起色的弗朗西斯看見繁華到遊星王城都難以比肩的未來。

他那種特有的詠嘆調式的腔調很能把人誇獎出一身雞皮疙瘩,但沒有人知道他懟起人來時也這樣的激情澎湃。

倫克朗咬着牙,臉色陰沉,赫伯特與羅萊清晰地看見了他的神色,彼此心中都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如果倫克朗一個沒忍住動手了,他們該以怎樣的姿勢把波文救下來。

可能這就是士兵的責任感吧,唐也有心,只是倫克朗畢竟是親衛軍營五位隊長之一,如果真的要發難,也只有赫伯特與羅萊有可能攔住。

波文毫不畏懼地直視倫克朗,他是個蠻會趨利避害的人,只不過說到這裏,他所深愛的商業部經歷過的許許多多的困難都浮現在腦海里。

商業部持有弗朗西斯特產商店,是整個弗朗西斯最有錢也最能賺錢的部門、連最鼎盛時期的威爾斯商會也比不上。能賺,也就意味着能夠撈的油水也很多,許多貴族與官員都想過要插一手,只不過伊萊態度堅決、波文態度堅決、兩位副部長態度也堅決。他們的拒絕得罪了很多貴族,而這些貴族就把報復全部算在了商業部的頭上。

很長一段時間裏商業部都面對着內憂外患,除開連軸轉的波文之外,兩名副部長一個要負責應對外來商隊的明槍(也就是特聘的洛浦夫人)、一個要負責應對弗朗西斯內部的暗箭(也就是波文仔細挑選出來的平民),等到後者大發神威一連把幾個不小的貴族搞進了監獄才消停一點。

那些在其他地方被抓住小辮子的貴族還挺委屈,他們說,反正賺的是弗朗西斯外的人的錢、損害的又不是弗朗西斯的利益。氣得聽到這個言論的波文在家裏大發雷霆,完了之後抓着夫人的手,環着自己懵懵懂懂的一雙兒女,一字一句情真意切地說:“貴族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剛剛懟了倫克朗一頓的波文一下子就想通了,他為什麼要把自己擺放在貴族的立場上呢?他是商業部的部長,是弗朗西斯特產商店的直接管理人,比起躺在家徽上臆想耶里維奇往日的榮光、拼盡全力維持貴族的地位,他更應該把這些精力放在怎麼掏空外來商隊和外來冒險者口袋裏每一個銅幣身上。

他的父親、耶里維奇家的家主也是非常有商業頭腦的人,曾經建立的耶里維奇商會也曾擁有前景美好的過往,只不過弗朗西斯的市場太小了,威爾斯商會又一家獨大,年輕的耶里維奇商會很快就倒在龐然大物的擠壓中。波文知道自己的父親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威爾斯商會因為地下拍賣場倒下后耶里維奇家主一直在籌措資金準備東山再起,就算被一些貴族說“這麼努力做什麼呢?什麼都不做、憑藉著耶里維奇的姓氏就能夠得到很多東西了”一類的喪氣話也從來沒有更改過自己的意志。

波文過去默默支持老父親的愛好,現在他想:為什麼要重新建立耶里維奇商會?他現在管理的部門不就是現成的“讀作商業部、寫作弗朗西斯商會”的商會嗎?

那麼要讓商業部發展起來需要什麼呢?人才,大量的人才。

普及教育好啊,最好是今天就普及教育,明天就大刀闊斧地擴充商業部,後天弗朗西斯的領民就被教育好,再後天他就從教育好的領民里抓人填多出來的崗位、就像在耕地里挑好馬鈴薯一樣輕易:這個算術很好,我商業部要了;這個很有創新的想法,我商業部要了;這個很擅長把控聊天話題,我商業部全都要了。

波文準備拉整個耶里維奇家下水,波文大徹大悟,他現在連倫克朗陰沉的臉色也不看了,滿臉正色地轉向迪倫,行了一個非常實誠、連旁邊的人聽着都覺得疼痛的禮,正色道:“領主大人,我支持小少爺的議案。”

伊萊抓着一疊薄薄的紙,瞳孔地震:有沒有一種可能,他還連普及教育主要普及什麼教育都還沒有說呢?

波文百轉千回的思緒沒有人知道,大家只看見他剛聽了個名字、連內容都不知道就要旗幟鮮明地支持伊萊了。結合波文過去逮着個什麼事情都要吹一遍小少爺多麼多麼聰明勇敢的事例,大家看着伊萊的眼神都變得微妙起來。如果要具體形容一下他們的想法的話,大約就和克拉倫斯聽說羅萊為了伊萊默許了修斯家主幫助時一模一樣。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恐怖如斯,除開武力值與聰明的腦袋,竟然還有這樣收買人心的能力。

倫克朗心中洶湧的怒氣硬生生地被波文這波操作梗了下去,他目光沉沉,有了奧林推心置腹的交談,他倒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突然升起伊萊要爭奪領主之位的擔憂,只覺得在波文領導下的商業部遲早要完。他的真誠建議是先把普及教育放一放,當務之急是把波文換掉、以免弗朗西斯商業方面的中流砥柱還沒來得及發展就中道崩殂。

弗朗西斯圓桌會議向來需要很長時間的唇槍舌劍,一開始就站明立場的也有,卻沒有波文這樣一開始明顯不贊成、和別人吵了兩句馬上就倒戈了的。

被倒戈的伊萊眨眨眼睛,最初的震驚過後,他好像也不是那麼意外。

商業部在弗朗西斯就是一個很新的、能夠觸碰貴族利益的部門,當初波文能自己找上門來說想要試試在商業部工作,就說明他接受這種離經叛道的新事物的能力很強。後來在管理商業部的過程中他也堅定地站在商業部的利益一方,就算是耶里維奇家的姻親找上門來也絕不允許對方往商業部中安插手腳,某種程度上也意味着他對貴族沒有那麼的看重。

伊萊預料到了波文會倒戈,只是在未知全貌的情況下倒戈得太快事實上並不是一件好事,更何況他所想的教育也許與波文想像的教育有着諸多不同。比如波文想像的教育是教,而他要進行的教育在育。

不過沒關係,伊萊翻開第一張紙,看了看議案後半部分的內容,輕快地想:無論波文後續怎麼想,他總會讓這個議案通過的。他輕飄飄地望着倫克朗,又在倫克朗察覺到他的注視之前收回了視線。

波文的支持彷彿一個信號,羅萊和安德魯若有所思,聽見“普及教育”四個字之後整個人的氣勢都沉下去的費爾南多心中醞釀的風暴更甚。

普及教育,唇齒一碰就能輕易說出來的四個字,卻要憑藉這個硬生生從貴族的身上撕下來血肉。貴族天然凌駕於平民之上,甚至能夠與一些能力不強的領主平起平坐,費爾南多並不認為這是一種不公平、甚至不認為這是一種特權。

他天生就該享有這一切不是嗎?他擁有更高貴的血統、更龐大的勢力、他為了更加強大殫精竭慮,這位天真的小少爺輕飄飄一句話,就要他把自己的東西送給那些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平民。

沒有這樣的事。

如果說費爾南多一開始只是憤怒,在波文表示支持、而倫克朗提出反駁之後,他的心中升起了隱憂。平民三人、必定是有兩人站在伊萊一邊;軍隊兩人,赫伯特也有很大可能被說服。他以為官員和然而最開始表示支持的竟然是貴族出身的波文,而倫克朗字裏行間也並沒有強烈的反對,那些嘲諷似的話語中似乎針對的對象也不止伊萊一人。

平民、官員、軍隊全部淪陷,而貴族曖昧不清。

伊萊只說了一個名字、內容一點也沒有透露,情況卻已經到了現在這麼糟糕的地步。然而最要命的是,他覺得還能更糟。

費爾南多必須做點什麼了。

“領主大人,”費爾南多站起來,對着迪倫行了個禮,掠過伊萊的眼神冷意沉沉,“原諒我中途離席的無禮舉動,只是我沒有興趣在這裏陪孩子玩鬧、或者說一些奇思妙想的夢話。”

位高權重的羅素家主居高臨下地看波文一眼,意有所指道:“也希望弗朗西斯圓桌會議保持應有的水準,不要讓一些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人成為某個群體的代表。”

語畢,費爾南多抬步走向大門,這是一個非常不妙的狀況。弗朗西斯圓桌會議聚集了弗朗西斯每一個派別的代表,如果費爾南多一意孤行地離開,這場會議毫無疑問就會失敗,而每一個群體都要重新對伊萊進行評估。最壞的打算是伊萊將失去部分群體的信任感,從而與他相關的任何事情都會因有心之人的借題發揮受到極大的阻力,因為沒有人會去信任一個把控不住場面的上位者。

雖然費爾南多的聲譽與信任度也會因為提前離席的行為受損,但他畢竟是手握實權的家主,怎樣算損失都要比伊萊小得多。

剩下的九名代表或憂慮或審視地看着伊萊,似乎想要評估這位第一次真正意義出現在政治場上的小少爺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做出什麼。

然而伊萊沒有動,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呢喃飄進迪倫和羅萊的耳朵里:“怎麼就不聽人把話說完呢?”

迪倫似有所覺,目光投向費爾南多的背影。

會場內只有他們十二人存在,費爾南多屈尊降貴地打開了門,腳尖與會場之外只有一步距離。

邁出,伊萊失敗。

費爾南多好像要抬起腳,突然,一枚不知道從何而起的冰棱拖着殘影猛地襲向費爾南多。它的速度實在太快了,費爾南多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腦子裏甚至只能留下一個短促的想法——完了。

然而預想中冰棱刺進腦袋的場景並沒有上演,費爾南多雙目圓睜、瞳孔緊縮,此刻冰棱的尖端距離他的瞳孔只有不到一根豎起手指的距離。寒氣通過空氣悠悠地傳入費爾南多的眼睛,似乎在張牙舞爪地告訴他:只要我再前進一點,你就將失去你的眼睛。

“羅素大人。”

略帶着點為難的少年音從身後傳來,費爾南多一點一點地轉過去,表情駭人得像發覺獵物逃脫的高危魔獸,而他的獵物身姿挺拔地站在圓桌另一端,接觸到他的視線,甚至神態從容又輕鬆地揚了揚手中的紙頁。

伊萊欣賞似地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議案,又抬起頭來看着費爾南多,此時厚重的大門已經打開了,明亮的光從費爾南多背後透進來,因多年位高權重而自然流露出不可冒犯威嚴的臉因為光線對比藏進晦暗不清的陰影里、更顯得陰沉可怖。伊萊像是沒看見一般輕輕地嘆了口氣,隨即撅起眉頭遺憾道:“這場會議還沒有真正開始呢。”

他這句話里隱藏着點責怪,和責怪格瑞貪吃太多堅果肚子疼一樣輕飄飄。

伊萊把手抬到腰側向上一點的位置,掌心向上,兩根手指朝着掌心的方向屈了屈。沒有人知道他這個動作意味着什麼,只有原本臉色就很差的費爾南多臉色變得更差了一點——如果說剛剛他只是向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一個教訓,那麼現在他就是在迪倫的視線中真切地想要殺死伊萊了。

因為某個尖銳的微涼東西抵住了他的後腦勺,再前進一寸,就要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頭皮與顱骨。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是一位強大的魔法師,他幼年時馴服危險桀驁的巨龍、少年時平息龍脊山谷魔獸暴|亂,弗朗西斯領民歌頌他的天賦異稟,貴族就算覺得有所修飾、潛意識裏依舊認為無損他本身在同齡人中的出類拔萃。然而就算雙方都給出了極高的評價,卻沒有人能夠想像到伊萊的強大,竟然是強大到了這個地步。

冰元素是變異的水元素,要將水系的魔力轉化為冰的外在表現形式,除卻龐大的魔力支撐之外還需要魔法師精妙到一絲差錯都沒有的控制能力。許多魔法師一生不能觸碰、就算做到也需要用冗長的吟唱來附着限制條件的事情,就被伊萊一句吟唱也沒有、彈指間就用了出來。

威脅。費爾南多心中怒氣翻湧、視野彷彿也因為劇烈的情緒模糊了好幾瞬,他握緊拳頭,大腦里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這是一場囂張肆意、高高在上、徹頭徹尾的威脅。

位高權重的羅素家主緩慢看向圓桌上剩餘的人,依附格達德家的威廉目露驚恐,倫克朗與行政署副署長凱蒂無動於衷、洛浦家主、護衛軍代表唐與普通平民代表安德魯目露驚訝,冒險者代表羅萊與親衛軍代表赫伯特滿面欣賞,而非行政署官員代表波文的喜悅驕傲溢於言表,看上去甚至想要當場站起來為施展出這樣一個高深魔法的伊萊鼓掌喝彩。

誰看着這樣一群人,都沒辦法想到他們之前目露強烈不贊同的模樣。

就連一直面色冷肅的迪倫都面帶放鬆,甚至眼睛裏隱隱還帶着自豪——對於一個父親來說,能夠養出這樣的孩子,誰又能不自豪呢?

劇烈的憤怒與荒謬感攝取了費爾南多所有心神,他幾乎要冷笑出聲了。看看在座的這些人,明明絕大部分人都不願意普及教育,倒像是只有他有這個想法、倒像是他是不利的那一方了。

而讓他們明明持有相同意見,卻對他被如此粗魯地威脅這件事無動於衷的原因……費爾南多回過頭,目光幽深,彷彿醞釀著某種巨大的風暴。在費爾南多的視野中央,纖細的少年脊背挺直、正低頭看着自己寫的議案,眼角眉梢都刻着與他那位來自王城的母親如出一轍的優雅從容,好像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察覺到費爾南多的視線,少年抬起頭。

“現在可以請您坐下來了嗎?費爾南多·羅素——”伊萊頓了頓,又揚起那種溫良得沒有一絲攻擊性的笑容,他張嘴,唇齒廝磨間輕輕捧出一個不仔細傾聽甚至察覺不到的詞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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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抽卡系統搞基建[西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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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 1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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