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 134 章
沒有人想到伊萊會真正發難,除了伊萊自己。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場會議能夠按照流程正常進行,他年紀太小了、做的很多事情又隱藏在幕後不夠直觀,更多人會把他看作迪倫的小兒子、奧林的弟弟,而不是同等地位值得尊敬的人。所以當他的提議冒犯到一位長時間位高權重的上位者時,對方的耐心也不會像面對奧林和迪倫時一樣好。而但凡會議內有任何一人因為耐心告罄或者其他任何原因要冒着聲譽受損的風險離席,他的議案就會胎死腹中。
昨天晚上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心裏也有點擔憂的迪倫問他:“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麼辦。”
伊萊昨天沒有回答,在今天以實際行動給出了答案。
如果年紀與資歷的威懾不夠,他就要加上比年紀和資歷更加不講道理、更能直觀地解決問題的武力。如果有人覺得他在這樣的場合動用武力不妥,那麼問題兜回最開始——他年紀相對來說太小了,年紀小衝動一些不是很正常嗎?
費爾南多定定地看了伊萊很久,後者一直保持着那種看似毫無攻擊力的微笑,見他一直不動,還要用眼神提醒他坐回原來的位置。
費爾南多並不認為如果自己執意要離開,這根冰棱真的會刺破自己的腦袋。羅素家族的勢力龐大,早已成為了弗朗西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伊萊殺死他,就是在動搖弗朗西斯的根基、就是主動讓弗朗西斯陷入動蕩。
但是當他的視線落到神色不明、但一直非常平靜的迪倫身上時,他的自信就先被動搖了。
弗朗西斯的現任領主是一個非常有魄力的人,九年前弗朗西斯狀態還不算好的時候他就敢因為地下拍賣場直接驅逐威爾斯家族。當時的威爾斯商會是弗朗西斯最大的商會,擁有雖然骯髒、但是唯一能向外進行貿易的途徑,費爾南多能說現在羅素家族對於弗朗西斯的重要程度比得上當初的威爾斯商會嗎?
他不能。
貴族的勢力是動態變化的,這幾年羅素最大,前幾年又是另一個家族最大,他們不擁有威爾斯商會手中那條唯一的途徑,他們並非不可或缺。
當初威爾斯倒下,剩餘的商會在過去的擠壓中早就蕭蕭條條,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新生的商業部依舊填上了空缺;而羅素家族倒下,還有同屬保守派的格達德、還有人丁不興但歷史悠久的艾里斯都、還有韜光養晦的耶里維奇、還有平靜表面下暗藏着餓狼靈魂的洛浦、還有許許多多其它的家族。
更何況……費爾南多握緊了拳頭,指甲嵌進肉里的痛感讓他一瞬間清醒起來,他想:他們的領主大人真的對羅素家族瘋狂聚集勢力、打壓敵對貴族的做法沒有任何意見嗎?
瞧,如果弗朗西斯的小少爺殺死了他,連憑空造一個部門都不需要,只需要坐觀羅素內部混亂、坐觀那些貴族為了撕咬羅素的肉各顯神通,然後坐觀領主在弗朗西斯受影響前扶一把。另一個“羅素”會在沒有鮮血與死亡的戰爭中加冕為王,從此弗朗西斯成功度過因為頂端家族動蕩而帶來的危機。
多麼令人毛骨悚然、可怕、又切實可能發生的未來。
在或戲謔或期待或嘆息的視線之中,費爾南多沉着一張臉緩步走回屬於自己的座位上,門外的黑甲衛兵拉上了門,外部透進來的光線被吝嗇地收回去,會場內部重歸因燭火跳動而產生的昏暗。
這又是一個信號,羅素家威嚴不可侵|犯的家主因位某種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向他們年少的主會人低頭,於是他們看向伊萊的眼光就不再是看同僚可愛的弟弟、兒子最好的朋友、外甥曾經的競爭者、扒拉着自己想要吃烤肉的小朋友,而是看一名強大的、足夠主理這個會議的同僚。
微妙的變化並沒能逃過伊萊的眼睛,他放下手中的紙頁,緩聲道:“首先,我將要提出普及教育中的教育,指的到底是什麼。”
系統還沒有回來,伊萊手中其實並沒有詳盡的教育體系規劃資料。不過系統離開之前明說他要去到的是序號九八七號、也就是伊萊上輩子的世界。伊萊上輩子讀到大學、要是不發生意外的話還準備繼續念碩士,義務教育期間老師主要教的是什麼課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要針對弗朗西斯的現狀做出怎樣的改變,早在系統離開之前他就開始思考。
雖然與系統的交易包括將教育體系轉化為適合弗朗西斯的形式,但他當然不可能完全相信系統。
受限於時代,弗朗西斯普及教育的課程當然不可能像伊萊上輩子那樣語數外物化生政史地分,思及後續還要依照系統的方案進行修改,伊萊想了很長時間,還是決定先簡單粗暴地分為文化教育和體育。
體育能讓弗朗西斯最直觀地變強大,但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是最沒有難度的。弗朗西斯民風彪悍,平民敢狩獵魔獸,也別看貴族們平時一副奢靡享樂的樣子,真要遇到危險了,指不定比聘請來的“保鏢”沖得還快。在此基礎上還有護衛軍營這種普通人摸索着走出的成功案例,護衛軍營的訓練方式幾乎可以照搬到領民的教育中,甚至連老師也可以從護衛軍營直接抓,啊不,聘請。
至於最要命的文化教育,伊萊決定也暫且分為兩個部分——理論與實踐。理論指的並不是真正的理論,而是語言、算術、律法等等無形的東西;而實踐則是可以即刻運用的技能,例如普通的鐵器打造、染布、日後可能出現的紡絲。
前者觸碰貴族利益,而後者可能觸怒有一門手藝的平民,但凡放在弗朗西斯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伊萊要面臨的就是雙重夾擊。
然而這是弗朗西斯,這是曾經貧瘠到一個白禾翻來覆去吃的弗朗西斯、這是洛浦家的小兒子想學鑄造都只能自己翻書自學的弗朗西斯、這是曾經大部分生活用品都需要從外輾轉購買的弗朗西斯,說得難聽一點,真正能一代代流傳的手藝都在弗朗西斯之外,而弗朗西斯盛產的是徒手搏鬥猛獸的勇士。
教授技能遭受不到什麼阻礙,教授文化則必定會引起貴族中間的軒然大波。
然而就算是在費爾南多陰沉的目光之中,伊萊還是一點點地把自己思考的內容說了出來。
出乎伊萊的意料,就算聽見普及的教育包括歷史、語言、文字、算術等等等等,波文看上去也沒有半點驚訝,反而更加熱血澎湃了。實在是讓人想不通他倒戈之前想的到底是些什麼。
然而波文贊成,倫克朗和洛浦家主卻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洛浦家主斟酌一會兒,第一次問道:“那麼開展普及教育的目的呢?”
這是早就解釋過許多次的問題。
“弗朗西斯的人太少了,只有每一個人都投入到運轉的齒輪之中,合力分擔戰士、指揮者、後續保障的責任,弗朗西斯才有可能面對接下來的風暴。”
風暴?哪裏來的風暴。
有冰棱的威脅在前,費爾南多倒是沒再干出轉身就走的事情,他怒氣返笑,揚聲道:“好,就算我們認可普及教育是提升弗朗西斯綜合實力最穩妥的方法,那麼又是什麼讓你在弗朗西斯並沒有什麼大的動蕩的情況下斷言弗朗西斯馬上要面臨需要用這種方法才能應對的風暴呢?”
“因為教廷。”
弗朗西斯不愧是不信仰神明之地,這話一出,大家的眼神都危險起來,就連審問過埃爾弗、所以知道些許內幕消息的倫克朗與赫伯特都目光灼灼。
教廷又要幹什麼事了?在座各位的想法此刻高度統一。他們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教廷在弗朗西斯過往艱難的前進路程中使過多少絆子,就連唯一的真平民安德魯也知道那句在弗朗西斯的領民中央流傳甚久的話——“弗朗西斯領地上一切查找不到根源的壞事,背後都有教廷的影子”。
相較之下大家都不是很討厭自己惹了奧斯都、又不給弗朗西斯援助的遊星王室了,因為遊星王室在弗朗西斯人的眼裏就是教廷的走狗,誰會真情實感地去恨一條狗?要恨大家就要恨狗背後的主人。
伊萊並沒有讓他們等太久,而是從自己面前那一疊紙中抽出一大半、拿起來確保所有人都能看到,他放慢語速、清晰地說:“這是過去五十年內,弗朗西斯發生的每一場魔獸暴|亂的粗略記載。”他把這疊紙換了個方向,讓所有人看到它的厚度,然後又從剩下的那一小疊紙中拿出一半,也展示一下厚度,“而這是以同樣方法記載的、五十年以內弗朗西斯以外所有魔獸□□的粗略記錄。”
弗朗西斯地域再遼闊,放在整片大陸也只是一小片地方,然而後一疊紙的厚度甚至不到前一疊的三分之一。多麼恐怖的對比,以至於伊萊從柯蒂斯的商隊中拿到后一疊記錄時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在路上遺失了一部分。
可惜不是的。
“我仔細研究過這兩份數據,後者從時間間隔到發生地點都完全隨機,唯一值得注意的一點就是去年奧斯都皇帝更替的三個月裏奧斯都發生魔獸暴|亂的次數比前年一整年都多。”伊萊把那一小疊遞給迪倫,自己則揚了揚手中更厚的那一疊,“而弗朗西斯這一份就非常有意思了。”
“在過往五十年裏,弗朗西斯每年春季發生至少兩次魔獸暴|亂、每年夏季至少發生兩次、每年秋季至少發生五次、每年冬季至少發生一次。而如果把時間拉大到一年,那麼,”伊萊頓了頓,實現掃過每一個人若有所思、神色又都不太好的臉,“弗朗西斯每一年至少發生十二次魔獸暴|亂。”
“十二次是什麼概念?是除開弗朗西斯以外、去年整片大陸才發生了二十七次,是除開弗朗西斯和經歷皇帝更替的奧斯都,去年整片大陸才發生了六次。”
赫伯特和倫克朗對視一眼,彼此的神色都很凝重,他們就是去平復魔獸暴|亂的人,比誰都清楚伊萊沒有說假話。弗朗西斯的魔獸暴|亂確實是太頻繁了,頻繁到他們已經習慣、甚至不去想這個頻率到底有多麼可怕的地步。
伊萊放下了手中的紙頁,雙手撐着圓桌邊緣,似乎在對着在座的代表發問,又似乎在對着別的什麼發問。
“那麼弗朗西斯的魔獸暴|亂為什麼這麼頻繁呢?是因為弗朗西斯的魔獸更危險、更暴躁嗎?”伊萊自問自答道,“不是的,因為整個弗朗西斯魔獸最多、最危險的地方是龍脊山谷,而縱觀弗朗西斯歷史,龍脊山谷只發生過一次魔獸暴|亂,也只有龍脊山谷暴|亂的平息是因為魔獸恢復了神智、而並不是悉數被弗朗西斯的士兵殺死。”
龍脊山谷還未傳出消息,親衛軍與護衛軍就已經未卜先知地趕赴龍脊山谷準備平復暴|亂的奇迹還歷歷在目,安德魯正是在那場暴|亂中保護了鎮民,同屬行政署的凱文和威廉互相對視一眼,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傳聞中小少爺成功中止了這場彷彿註定會給弗朗西斯帶去滅頂之災的魔獸暴|亂,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就像沒有人真的相信他是憑藉一己之力中止的一樣。
然而今天,伊萊就要打破他們的認知。
弗朗西斯的小少爺帶着十一道視線走到大門口,拉開門,扛着某個被黑布包裹的巨大東西的黑甲衛兵們已經站在了對面。他們走了進來,把這個東西貼着牆角放下,在它一整個壓在地面上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聽到了清晰的一聲咚。
他們有序離開,門關上,外界的光線被再次隔絕。
伊萊隔着黑布摸摸那個更大的東西,突然捏住一角,刷的地把黑布取了下來。下一秒,除了領主迪倫與親衛軍營出身的三人之外,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凱文更是失態地站了起來,一張明艷的臉上儘是難以置信:“這是……”
柔美的垂淚女神被綁縛在巨大的十字架之上,伊萊摸摸這個巨大石雕上的斷痕,輕聲道:“十字架女神像,教廷的標誌之一。”
他又轉過身來面,面對所有人,以一種蘊藏着莫名情緒的語調說道:“我在龍脊山谷的某個山洞中找到了它,當時這位女神的眼眶中流着黑色淚水,這些淚水沒入龍脊山谷的土壤里,我摧毀了它,然後你們猜發生了什麼?”
“黑色淚水不再落下,龍脊山谷的魔獸暴|亂前所未有地中途停止了。”
會場中央被這樣一個炸|彈一般的事實給轟懵了,再開口打破寂靜的不是伊萊,而是倫克朗,他沉聲道:“龍脊山谷的十字架女神像被發現之後,親衛軍營一直在領土內搜尋是否還有相似的雕像,至今為止,我們並沒有找到第二個完整的雕像,但是我們找到了相似的殘骸。”
赫伯特接過話題,神色不比倫克朗輕微多少:“而這些殘骸被發現的地點,無一例外都曾經發生過魔獸暴|亂。”
弗朗西斯頭頂陰晦的穹頂終於顯露出冰山一角,然而伊萊並不打算給這些在各自的領域中都非常優秀的代表喘息和理解的時間,再度扔下一個炸|彈:“據可靠消息,被黑暗風暴襲擊過的的暗夜森林中央就產出這種黑色淚水,教廷的十字騎士會定期前往那裏搜集這些東西,他們把它叫做——聖水。”
凱文皺起了眉,她提出異議:“可是據我所知,聖水應該是無色透明、具有治癒力量的液體,為什麼會是黑色的東西?”
伊萊自然地答道:“所以後來我們叫它聖水原液。”
聖水原液?頂着絕大部分人迷惑的眼神,伊萊把埃爾弗從遭遇風暴到去往神國再到淪落地宮的事情挑挑揀揀地說了出來,然後他微笑道:“不需要我告訴各位弗朗西斯之外發生黑暗風暴的地方正在越來越多對嗎?”
沒有人回答,教廷危害信徒利益以獲取聖水原液這個事實就算對於教廷懷有惡感的弗朗西斯也能造成衝擊,更不要說把這種黑色的東西轉化為具有治癒能力的聖水使用的是天賦者的天賦了。
聽上去太荒謬,簡直就像是毫無邏輯的故事。
“你要怎麼證明他們說的是真實的?”費爾南多質疑道,“僅憑那幾個外來者的口述?”他冷笑一聲,又說,“那甚至還是曾經殺死過弗朗西斯士兵的敵軍將領和把弗朗西斯視為豺狼虎豹的信教者,他們說些不知所謂的話就想要我們相信?哪有那麼天真的事情。”
赫伯特若有所思地望向伊萊,他參與過埃爾弗的一輪審問,得到的信息比伊萊回來時帶來的消息還要少一點、一些微妙的細節也對不上。當時他們就爭論過埃爾弗的話究竟能不能信任,而這個時候奧林堅決到有點異常的態度引起了他的注意。當時奧林捏着拳頭,冷冷地盯着監牢之中露出可憐笑容的埃爾弗,冷聲道:“至少我們目前想要知道的那一部分他說的是真的。”
而當天晚上,迪倫對着彙報情況的赫伯特說:“埃爾弗·伯倫隱瞞了一些事情,但只要我們最想要知道的是真的就足夠了。”
那麼是什麼讓他們都說出了這樣的話呢?赫伯特若有所思,當時伊萊的病情剛剛好轉一點,是有這方面的原因嗎?
赫伯特不知道,赫伯特不想動腦筋,於是赫伯特選擇等伊萊的回答。
眾人矚目之中,伊萊從外袍的口袋裏拿出一個瓶子,單手放在桌面上。那真的是很奢華的一個小瓶子,被鍊金術士處理過的秘銀做瓶身、瓶口刻着繁複的符文、頂端紅寶石熠熠生輝。伊萊用食指抵着瓶子頂端的紅寶石,尾指一推,整個瓶子傾斜着旋轉起來。光照在它凹凸不平的表面,高速移動之下,折射到圓桌上的光斑快速地更迭移動,就像一小片晃晃蕩盪的星河。
這個時候伊萊突然說起了毫不相關的話:“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跟着父親兄長去弗朗西斯集中耕地,當時來帶領我們的是倫克朗·艾里斯都大人與波文·耶里維奇大人。”
在場的人都下意識地看看波文和倫克朗,前者一臉受寵若驚,後者不知道為什麼低着頭,大半張臉都晦暗不明,只有桌面上握緊的拳頭暴露了他內心的真實情緒。有人有心想問,卻因為距離過遠、彼此也不是很熟,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問出來。
“我在那裏遇見了一個不會說話的平民小女孩,她的爺爺曾經是弗朗西斯的士兵,第一次見面她就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了我一個果子。”伊萊頓了頓,垂着眼睛,手上無意識地使勁兒,最終瓶子停住了,被他握進手裏,粗糲的表面與不規則的紅寶石咯痛了他的手,而他像剛剛才想起來一樣說,“她的名字叫凱伊。”
迪倫的眉心猛地一跳,一直保持着平靜的臉上終於泛起了一絲波瀾,他轉頭望向自己的兒子,眉宇間染上一絲憂色。然而向來都很敏銳的伊萊恍若未覺,似乎眼前的不再是圓桌會議的會場,而是一個乾淨整潔的小院子,溫柔又害羞的女孩站在中央,見他推開門,就靦腆地笑。
“她溫柔又耐心,我很喜歡她,她應該也很喜歡我,因為每次見面,她都要拿自己都捨不得吃的果子給我。”
伊萊停下了,這次他停的時間有點長,看着手心裏的瓶子不知道在想什麼。費爾南多皺起了眉,他原本應該很擅長等待、怎麼也不該這麼浮躁,只是伊萊剛剛說得那些魔獸教廷聖水什麼的多少擾亂了他的心神,竟然讓他忍不住在這個時候出聲道:“這可不是拿來回憶的場——”
“那些果子,”伊萊微微拔高聲音打斷費爾南多的話,他又把瓶子放在桌面上,食指貼着瓶口的符文,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微光閃過,伊萊輕輕地摩挲凹凸不平的符文,輕聲說道,“全部浸泡過稀釋的聖水原液。”
羅萊猛地轉過頭,望向伊萊的眼神震驚到幾乎有點恐怖。沒有人在意他的模樣,因為所有人都看着身形纖細的伊萊,臉上的不可置信比羅萊少不了多少。
伊萊抬起眼睛,直視瞳孔緊縮的費爾南多,唇慢條斯理地說:“我每吃一個果子,身體裏面的聖水原液就多一點,隨着時間的流逝它不斷積累,然後,我的身體就到了再滲進去一點聖水原液就會崩潰的地步。”
伊萊手指輕輕一挑,秘銀瓶子的蓋子被打開了,他用右手食指堵住瓶口,把瓶子反轉了一個方向。這個時候迪倫的表面的平靜徹底維持不住了,他不知道那個瓶子是什麼,但心中總有種不太妙的預感。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迪倫開始不安,他覺得自己應該阻止伊萊,但是伊萊正在與費爾南多交鋒,他不可能作為伊萊的父親衝出去。
“羅素大人,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頻繁地生病嗎?”伊萊放下瓶子,鬆開堵着瓶口的手指,唇角輕輕勾起一個笑容,“因為總是有人想要再給我的身體送一點聖水原液。”
他抬起手,食指按在眼瞼下、再緩慢向臉側移動,一條長長的、漆黑的痕迹映在白皙光潔的臉上,對比強烈,甚至有些觸目驚心。
伊萊放下手,把打開的蓋子蓋了回去,他帶着那道黑色痕迹,眉眼彎彎,就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輕快地說道:“就像現在一樣。”
話音剛落,鼻腔內部就緩慢滲出某種暖流。不會這麼快吧?伊萊一怔,下意識地抬起手,指腹在鼻子下方輕輕地摁了一下。
“刺啦——”
會場中央響起了刺耳的摩擦聲,羅萊應聲而起,一手拉開伊萊的椅子、一手把伊萊摁在椅子上,他想要拿衣袖把那抹黑色擦掉,視野邊緣突然遞過來一張手帕,羅萊來不及道謝就匆忙接過來,等到把伊萊臉上黑色的痕迹全部擦掉,他粗魯地把手帕捏成一團、隨手扔向會場一角。
他的動作這樣快,再回過頭來,對上的就是眨巴眨巴眼睛,鼻血越過唇線流到下巴的伊萊。
弗朗西斯溫和沉穩的領主站在伊萊的身側,正一臉沉凝地從小跑過來的波文手裏接過來新的手帕。弗朗西斯最強大的盾騎士走到那張臟掉的手帕旁邊,蹲下來粗粗看了一眼,一腳將它踢向更遠的角落裏。
身邊人影晃晃,而伊萊微微躬身,一隻手接在下巴下方,眼睛卻抬起來,清凌凌地看着費爾南多。他彷彿在問:你看見了嗎?
費爾南多當然看見了,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了。
還有什麼比現身說法更有說服力的嗎?再也沒有了。伊萊用一種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告訴他們,那看似荒謬講述字字真實,因為他就是受害者、他就是最直接的證據。
而除了他之外,還有別的受害者,還有別的證據。
表情一直晦暗不明的倫克朗終於抬起了頭,他看着伊萊,腦子裏卻想的是另一張在疾病的折磨下變得枯槁瘋狂的臉。他很久沒有想過那張臉的主人了,現在要非常艱難才能在心中想出那個美麗又熱烈的名字。
安德莉亞。
上一任領主夫人名為安德莉亞·弗朗西斯,在因為婚姻被冠以弗朗西斯的姓氏之前她是艾里斯都家唯一的女兒、親衛軍營曾經的隊長、倫克朗·艾里斯都最愛的姐姐。
二十四年前艾里斯都家主夫婦與長子因為一場詭異的魔獸暴|亂突然去世,那個時候安德莉亞已經成為了弗朗西斯的領主夫人,在外遊歷的幼子倫克朗·艾里斯都被迫提前返回接過一團亂的艾里斯都。倫克朗少年時對管理艾里斯都家興趣不大、一聽說要接受相關教育就想方設法要逃脫,艾里斯都家主本就心疼小兒子,倫克朗前面還有哥哥姐姐頂着,於是他從來沒有接受過繼承人教育。
倫克朗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能重來,他一定不要那些枯燥乏味的課。他又想,如果能重來,那一天他一定會回到弗朗西斯,撒潑打滾也要阻止父母兄長前去南部丘陵。
可是沒有如果,一夜長大的倫克朗只能一邊學習一邊應對外界洶湧的擠壓、還要分出精力來應對露出貪婪面目的親戚。就在他整個人都焦頭爛額的時候,安德莉亞突然懷孕了。
忙得腳不沾地的倫克朗硬生生擠出時間前往領主城堡看望安德莉亞,面上倒是一派輕鬆的模樣、只挑揀一些趣事講出來都姐姐開心。在臨走之前,安德莉亞帶着與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的笑容摸着他的臉說:“你一定要照顧好你的外甥或者外甥女好嗎?”
倫克朗實在太累了,只笑嘻嘻地應了下來,竟然忽視了安德莉亞蒼白到過分的臉頰。那個時候他不知道這將是自己最後一次與安德莉亞正常對話。
一個月後,身為劍士天賦者、從小就比自己的兄弟都要更加健康的安德莉亞突然生了一場綿延不絕、毫無由頭的病。那場病似乎一點徵兆也沒有,某天早上她當著女僕的面流下殷紅的鼻血,再然後就是頭暈、長時間的耳鳴、偶爾還要吐一口吐血。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安德莉亞拼着一股勁兒生下了奧林,然後她的身體就以一種快到可怕的速度衰敗了。
安德莉亞開始頻繁吐血、頭痛欲裂、軀幹毫無理由地疼痛。她明明是帶着一身傷都能在戰場上精準地殺死敵方魔法師的戰士,痛得最厲害的時候發出的嘶吼聲卻連隔了三層樓的僕人都能聽到。
或許是太痛了,她的身體想要保護她,所以她開始斷斷續續地昏迷。
安德莉亞是個非常開朗的人,她原本自由熱烈得像冰原上飛旋的鷹,卻先是因為迪倫地位不穩嫁入領主城堡,又在疾病的折磨中一日一日衰頹下去。沉浸在痛苦中太久,她整個人的性格與思想都發生了變化。那個時候迪倫長駐北邊境線、倫克朗正在為艾里斯都家長達兩年的混亂收尾,等到他們注意到安德莉亞狀態不對時,錯誤已經產生了。
起始是一名細心的女僕發現了奧林手臂上的掐痕。
那個時候奧林只有一歲半,卻完全沒有其它小孩那樣活潑,他喜歡一個人呆在自己的房間裏,聽到安德莉亞叫他的名字就像個木偶一樣走過去,安德莉亞抱着他說對不起的時候也沒有一絲動容,因為他知道,道完歉過後母親又會變回從前那樣可怕的模樣。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某一天被突然闖入的父親抱離那個房間,胳膊上還流着血的奧林突然說:“母親很痛。”
母親很痛,四個字,他才一歲半、從前一句話也不說,此刻說得流流暢暢、一清二楚。
安德莉亞很痛,所以安德莉亞在奧林兩歲那年死去了。
沒有人知道安德莉亞生的是什麼病、也沒有人能夠治療,就像沒有人知道殺死艾里斯都家主夫婦與繼承人的魔獸暴|亂為什麼發生、也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在那一天前往南部丘陵。
誰也不知道,只剩下倫克朗發狂似地去尋找原因,最終什麼也沒有找到。倫克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或許只是巧合罷了,巧合專找他這樣不幸的人,然後讓他這樣不幸的人變得更加不幸。
奧林一天天長大,倫克朗把自己對父母兄姐的愛全部傾注給自己唯一的外甥,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個時候,倫克朗以為自己已經被這一連串的巧合給說服了。
直到今天,伊萊站在他面前,用最直觀的、傷害自己的方式告訴他、告訴所有人,那不是巧合。
魔獸暴|亂也是必然、那場病也是必然,有人懷揣着某種目的將這些附加給艾里斯都,最終只留下他一個人。
倫克朗渾身肌肉都在抖動、連帶着骨骼也咔咔作響,他死死地盯着伊萊,雙目赤紅。他應該站起來,衝到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面前,拎着對方的領子咆哮着告訴他不要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然而現實是他動不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腳、控制不了自己神經質顫抖的頜骨,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維。
他想:怪不得,怪不得奧林從前在伊萊生病之後遠離幼弟,又在伊萊生了更大一場病之後回到幼弟身邊,從此之後但凡聽說伊萊生病他都必定要放下一切回到領主城堡,眼睛中暗藏的驚慌就像過往每次大病都平安無事的伊萊這一次就要死掉。
因為奧林見過比伊萊病得更重的人,而這個人已經扭曲着死去了。他害怕自己與幼弟的感情深厚、以致於要再次經歷那樣的痛苦,又在下一次的病情中意識到自己遠離得太晚了。
倫克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的腦子開始嗡鳴,他想到說著責備的話卻滿眼溫和的兄長,一□□穿發狂魔獸頭顱的長姐,在外雷厲風行,回到家裏卻要被母親數落得頭都抬不起來的父親。他們生機勃勃的臉在他的腦子裏閃回,最終變成枯萎、蒼白、死氣沉沉的模樣。
羅萊和赫伯特圍在伊萊身邊,去叫僕人端熱茶的波文親自端着熱茶小跑進來,迪倫拿手帕給伊萊擦臉上沾的血,伊萊抬起手,還沒來得及說兩句什麼,就被余怒未消的迪倫不輕不重地打了下去。
那個秘銀瓶子在慌亂間被帶倒,見識過其中那種黑色粘稠液體的威力之後在場沒有一個人敢去觸碰它,於是它繞着圓桌的邊緣緩慢滾動,滾過安德魯、滾過唐、滾過每一個人,最終停在了倫克朗面前。
就算手被迪倫打了下去,伊萊依舊底氣不足地解釋道:“我真的有把握的。”
他反應來得那麼快其實是因為膽子大到直接把聖水往臉上抹,聖水的影響是持續的,只要及時擦掉並不會出什麼大問題。要問他是怎麼知道的,這就是連迪倫聽了都要把他關在城堡里的禁忌話題了。
迪倫看都不看他一眼,手上力道加重,在伊萊的臉頰上留下一道紅痕。伊萊適時地露出了可憐巴巴的眼神,迪倫卻不為所動地說:“你去和你的母親兄長解釋你哪裏臆想來的把握吧。”
伊萊張了張嘴,正準備再說些什麼補救一下。
“我贊同。”
一道不知道為什麼壓抑着很多情緒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伊萊一愣,從迪倫的腰旁邊冒了個頭去看,他又一愣,訝異地挑了挑眉。
彷彿醞釀著某種風暴的倫克朗站起來,目光沉沉地望向伊萊,一字一頓地說:“我贊同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在本次弗朗西斯圓桌會議中提出的議題。”
“我贊同。”
出乎意料的,一道優雅而舒緩的聲音接踵而至,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洛浦家主慢條斯理地站起來,不知道是約好了還是怎麼樣,他也看着伊萊,眼神中有欣賞、好像也有點難以形容的遺憾。他嘆息一般說:“我贊同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在本次弗朗西斯圓桌會議中提出的議案。”
“我贊同。”
凱文站起身來,單手抵住心臟,眼中不知道為什麼盛滿盈盈的碎光。
“我贊同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在本次弗朗西斯圓桌會議中提出的議案。”
彷彿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贊同驚住了,端着茶的波文猛地反應過來,他原本就是站着的,此刻他蹭地舉起手比誰都要大聲地說:“我贊同小少爺的議案!”
他聲音太大,和他站得最近的赫伯特齜牙咧嘴地單手捂着耳朵,另一隻手象徵性地舉了舉。
“親衛軍營贊同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的議案。”
“護衛軍營贊同伊萊·柯蒂斯·弗朗西斯的議案。”
自從聽見普及教育四個字后心跳就沒有慢下來過的安德魯蹭地站起來,他望着伊萊,目光灼灼。
“普通平民贊同小少爺的議案。”
“冒險者贊同。”
羅萊站在伊萊身側,目光一一掃過此時站立着的代表們,唯二坐着的費爾南多面色陰晴不定,威廉滿眼忐忑不安。
伊萊眨眨眼睛,唇角略帶着點笑意,他就像費爾南多想要走出會場時那樣提醒道:“羅素大人。”
長久的沉默之後,費爾南多站了起來,他帶着滿身風暴走向大門,投給伊萊一眼,什麼也沒說。
位高權重的羅素家主和威廉最終還是沒有表達贊同,不過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