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風中殘燭
第326章風中殘燭
當年一夜消失的並不只是周善全一個人,還有一個女人,這女人便是二爺的媳婦,陳嬌嬌。
周婆子痛恨這個名字到極致,以至於每每看到二爺都一併痛恨,怪他沒看好自己的老婆,怪他讓春禾成了沒爹的孩子。
二十幾年來,二爺默認了這個事實,也默默承受着周婆子的恨屋及烏。他人到中年才娶了這個小自己近二十歲的女人,捧在手心怕摔了,一門心思對她好,什麼活都不讓她干,沒曾想還是跟人跑了。
到底是陳嬌嬌跟周善全跑了,還是周善全被陳嬌嬌勾搭走了,周婆子從來沒和二爺掰扯過這個,她想來着,恨得牙痒痒地想,抓心撓肺地想,但是張不開口。
夜已深,雪依舊下不停,全村的人,除了睡着的娃娃,都擠到了這一間小小的教室,連貓呀狗呀都來湊熱鬧。
周婆子小心翼翼經營了二十幾年的臉面被周善全一天給糟踐了,此刻她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不面子的,扯着周善全問,“那狐媚子呢?”
周善全不回答,只是哭,摟着懷裏的布包裹嚶嚶地哭。
周春禾剋制不了,一腳踹飛了一條凳子,“要不死,要不說!”
周善全哭聲小了下來,顫抖着肩膀,緩緩抬起些頭,把身下護着的包裹往前推了推,“在這。”
眾人又是一陣唏噓,“在這”?是什麼意思?
儘管他們都猜到了,但還是想要聽到周善全親口說出。
此時的周善全什麼也不是,唯有拿着自己的秘密討好眾人,“死了,化成了灰。”
周春禾猛地想到了二爺,想到了二爺在門口望向的無數次的遠方,儘管二爺從沒說過他看什麼,但是他知道,二爺一直心存期盼。
如今這份期盼被人給帶回來了,以這種方式,周春禾不知道是該替二爺暢快還是悲傷,他自己也分不清這會應該歡喜還是憤怒。
周婆子在沉寂了片刻之後,終於大笑着從地上爬起來,指着那包裹,指着周善全,嘴裏念着,“老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有人就要去請二爺來。
周春禾橫在門口,怒目看着那人,“你去試試!”
那人嚇得縮回來,結結巴巴道,“這這事,怕怕是瞞不住吧。”
“不瞞,讓二爺今晚睡個好覺。”周春禾一聲長嘆,猩紅的眸子看着漆黑的夜。
沒人再提去請二爺來。
夜深了,倦鳥早歸巢,雞鴨也回籠,我們留不住要走的人,也阻止不了要回來的人。
多少年後,周春禾回想起這一晚作下的這個決定,依舊慶幸不已,那是二爺生前最後的一個安慰覺,他很慶幸自己攔住了那個要去打擾二爺的人。
儘管第二天二爺一覺醒來,就親眼目睹了這個消息。
二爺老了,本覺淺,再加上一夜風雪吹得人心惶惶,二爺牽挂着地里的蘿蔔,牽挂着地里的包菜,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去地里看看。
卻不想,看到的是自己多年未見的妻子的骨灰,就那樣靜靜地擺在門口,和骨灰盒跪在一起的是周善全。他這一夜被折磨得夠嗆,一夜未眠,但是他的可憐不值得同情。
二爺先看到的周春禾,他一身蓑衣站在周善全的身邊,面無表情。
他也看到了二爺。
二爺一雙蒼老的手還握在門上,眯着眼仔細瞅了瞅地上跪着的人,繼而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然後是花白的眉毛鬍子也抖動了起來,最後,他問道,“是嬌嬌嗎?”
這一聲,二爺蒼老二十年,瞬間垂垂老矣。
周善全磕下頭,重重地磕,“二爺,嬌嬌走了,臨走時,她說這一輩子最對不起你,想回來給您認個罪。”
二爺沒跨出去一步,只是抬頭看了看蒼茫的天地,一片銀裝素裹,除了白,還有一層死氣沉沉的氣息撲面而來。
二爺又關上了門,二爺老了,門也老了,那門一聲吱呀,緩緩閉上,把死寂的白留在了那頭,把黑暗關在了這頭。
二爺回屋,打開箱子,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躺在箱底的是一張黑白照片,不過巴掌大,用手帕里三層外三層地包着。
照片保管得很好,可是上面的人二爺已經看不清。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拍的結婚照。
二十幾年裏,二爺只把照片拿出來看過一次,那時候照片上的人還看的清楚,如今卻是看不清了。
二爺用手絹擦了擦照片,再沒把它放進去,這一次,不必放回去了,他把它擺到了案桌上,擺在正中間的位置。二爺看着照片,出了好一會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善全跪得腿沒了知覺,他覺察到自己即將死去,他以為他要死了。
周春禾來到二爺的門外,好幾次想要推開門看看二爺,聽到裏面傳來了聲響后,他又放下了心來,可是這一會,他沒再聽到屋裏的聲響,他決定破門而入。
就在這時,門開了,開門的自然是二爺。
二爺換了身衣裳,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下面是一條軍綠色褲子。
周春禾看着漫天飛雪,又看看二爺,提醒道,“二爺,外頭冷。”
二爺擺擺手,走向了那個小小的骨灰盒。
他彎腰把骨灰盒抱起來,用袖子仔細地擦了擦,然後才看了眼地上的周善全,說道,“回去吧。”
轉身就要回屋,周善全再也控制不住,一個勁磕頭一個勁懺悔,“二爺,我們對不住您,我們對不住您……”
二爺本來就要進屋,突然又想起什麼,彎了彎腰問周善全,“嬌嬌可受了罪?”
周善全反應了下才明白二爺問的是什麼,搖了搖頭,“她走得很平靜。”
二爺點點頭,再也沒看他,進屋了。風吹起他那稀疏的白髮,雪打在他瘦削凹陷的臉頰,二爺不懼風雪,卻似一支風中的蠟燭,隨時都有被吹滅的可能。
二爺抱着骨灰盒進了屋,又關上了門,把骨灰盒擺在那張結婚照旁邊,喃喃道,“回家了,丫頭。”
一語罷,淚也流。
二爺早就後悔了,當年不該應下這門親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嬌嬌。當年陳嬌嬌家裏窮,家裏大哥二哥等着娶媳婦,可是沒錢,沒辦法,父親便找來媒婆,說先把女兒嫁出去,拿錢來給兒子娶媳婦。
媒婆便找到了二爺,儘管二爺大嬌嬌二十來歲,但是他肯吃苦,力氣大,一年能掙不少工分,嬌嬌的爹很是滿意,嬌嬌看了二爺只是害羞,這事就成了。
二爺疼媳婦,是當年出了名的,當女兒般的疼。那些年,村裏的人還經常打趣二爺花高價娶了個外地的小媳婦,金屋藏嬌,老牛吃嫩草嘞。
直到陳嬌嬌消失,這事才沒被大家再提起。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嬌嬌是跟人跑了,他也知道是跟周善全跑了,至於為什麼是周善全,看看周春禾這模樣就知道了。他也曾憤怒不甘心過,在夜裏砸壞多少桌椅板凳,但是後來他放下了,再後來,他只是希望他的嬌嬌能過得好。
儘管她背叛了他,他還是希望她不受人間疾苦,平安喜樂。
可如今,她先他而去,化作一抔塵土回到他的面前,這些年的期盼生生被迫結了果,苦澀無比。
他和陳嬌嬌從未辦過離婚手續,她是以他妻子的名義而亡的,二爺的心空了,再無牽挂。
江綠聽聞消息趕來,見到的是病卧床榻的婆婆和一言不發的丈夫。
那個未曾謀面的公公不知去了何方。
她走到周春禾身邊,雙手環住他。周春禾感受到了她的氣息,把臉埋進她的胸前。江綠拍着他的後背,像哄孩子入睡般,輕輕地拍着。
良久,周春禾紅着眼說,“我寧願他死了,永遠都不要回來。”
江綠摟着他,哄道,“沒關係的沒關係,不管誰來了,誰走了,我和孩子都在這裏,我們會一直陪着你。”
周春禾像個孩子,在江綠的懷裏哭出了聲。
周婆子不接受周善全,周春禾也不能接受,於是周善全回來挨了頓打后,又消失了。
沒人知道他又去了哪裏,大家猜,可能討飯去了,也可能凍死在了某個破舊的屋子,畢竟天氣這麼冷,他身無分文,肯定挨不過去。
只有江綠知道,他還活着,在某個角落好好地活着。
二零零零年除夕,也就是周善全把陳嬌嬌骨灰送回來的半個月後,周春禾拿着酒去找二爺喝酒,這一次周婆子沒攔着,江綠更加不會攔着,把他送到門口,囑咐道,“多陪一下二爺,不用着急回來。”
周春禾和二爺喝得有史以來的盡興,二爺跟他說了很多話,精神矍鑠,周春禾打心底高興,他覺得二爺又活過來了,照這勢頭,就是再活二十年也沒問題。可是一抬頭,他瞥見了案桌上的那張照片,一陣寒毛聳立,周春禾後背發涼,生出無限的悲歡離合。
“碎娃,”已至半夜,二爺滿臉通紅,拉着周春禾細細地叮囑,“把你爹找回來吧,你娘可以不原諒他,但是你不能,他終究是你爹。”
周春禾詫異地看着二爺,“您說笑呢吧?他沒資格當我爹,在我心裏,我把你當我爹。”
二爺笑着,“有你這話二爺就值了,聽二爺的話,別讓自己以後後悔。”
周春禾只當二爺說醉話,二人又喝了會,外頭不知是誰放起了煙花爆竹,跨年了,新的一年又來了。周春禾陪着二爺看了會,就被二爺趕回去睡覺了。
“二爺,”周春禾走出去兩步停下來叫道,“明天早上我讓朵朵給你端面來。”
“行。”二爺對周春禾笑了笑,周春禾卻沒看大清楚,夜太黑,吞噬了二爺的笑容,也吞噬了二爺笑里閃爍的淚光。
擱筆於此,不能自已,二爺的故事馬上要結局了,這本書也即將迎來它的結局,其實還有很多想寫,但是沒法一一給大家寫出來,有遺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