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殺
已經是第四天了,我已經被淹沒在了成堆的傷員里動彈不得。日本人每天都發動十幾次衝鋒,炮彈已經把陣地整個篩了個遍。外邊打的很熱鬧,我的世界就剩下這掩體大小的範圍了。我像這些奄奄一息的傷員一樣,已經感覺到了死亡的味道。我真的想死了,想立即結束痛苦,手槍就在我身上,我摸着它,冰冷!但我又對活着抱有強烈的願望,我經常看到美麗的畫面:父親和母親,他們就在這掩體的門口,微笑地看着我,對我說要帶我回家。那時我很高興,身體很舒服。一股暖意流遍全身。但是很快,父親母親走了,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哭着喊着讓他們帶我回家。但是又無動於衷,似乎剛才對孩子的憐愛與溫存蕩然無存。亮光消失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手槍終於被我從皮套中慢慢拔了出來,這是一把美國M1911型自動手槍。是我在南京時,一位和我共事的美國少校送給我的,我愛如珍寶,一槍也沒開過。可今天他的第一次擊發,就要結束他主人的生命了。
突然間,亮光又回來了,我看到一位天使走進了掩體,這個昏暗骯髒的掩體,彷彿被她身上散發的光芒照耀得無比潔白明亮,四周不再充斥着血肉腐爛的味道,一陣陣沁人的花香湧進我的身體。
她和張秀一前一後地走進了掩體。
張秀指着門邊的幾個說:“這些個都是貫通傷,沒什麼大事,我都已經處理好了。”
他又指着牆根兒那幾個說:“這個,面部嚴重燒傷,已經做了簡單處理,我沒有葯,沒法消毒。這個,腿部中彈,九二式重機槍彈,創面太大了,一直再流血,今天還開始化膿了。這個胸部被一零五彈片擊中,得手術,現在只做了包紮,我最後一支嗎啡就給他扎了。那個。。。。。。。。。。。。。。。。。。”
她在人堆里看見了我,問:“這個怎麼回事?”
張秀“哼”了一聲說:“那位爺沒傷,是心病。”
“哦。”她點了點后俯下身挨個檢查傷員的情況。到了我跟前,我突然意識到,我骯髒的下身,還隱隱散發著臭氣,我有些尷尬,觸電似的往一旁躲。林雪起初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而後沖我溫暖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讓我幾乎哭出聲來。我覺得我的血液再次流動了起來。
她起身對張秀說:“趁着日本人沒進攻,趕緊把這些人都我抬下去,還能有救。快點!別耽擱了。”
那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美麗的臉龐,我眼前的這個地獄,突然間天使降臨了,似乎是上帝還牽挂着我這個凡人。派她來拯救我。
時間很短,她走出了掩體,沒再回來。就是這麼幾分鐘,讓我放棄了想死的念頭。我想活!!
夜深了,下起了瓢潑大雨,陣地已經是一片澤國。坑道里已經積滿了沒到沒到小腿的雨水。傷員都已經被轉移走了。沒人理我,掩體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開始有了動靜。我緩緩地爬出了掩體,密集的雨點無情地打在我的臉上直往我脖子裏灌。我在這四天,第一次站了起來,我的腿很軟,支撐不住我的身體,我靠着戰壕的側壁,勉強地立在那裏。四周一片漆黑,除了嘈雜的雨聲,什麼也聽不見。我脫掉了那身骯髒的軍裝和內褲,一絲不掛地站在雨里,一個閃電劃破夜空,我看到了我赤條條、白花花的身體再被雨水一點點沖刷,我奮力地搓洗着自己身上的污垢,黏附在屁股和腿上的糞便。直到它們無影無蹤。我長着嘴,大口地喝着雨水。我感到了一種解脫,一種凈化,一種升華。
我乾淨了,不在渾身惡臭,我如釋重負。那身穿戴已經被我扔了,唯一留下的是兩片上尉的領章。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掩體的後邊,那裏還擺放着一排沒有處理的屍體。我恭敬地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扒下其中一位身上的軍裝和他身上所有的裝備,回到掩體裏,穿上他的軍裝、我的皮鞋,打上我的綁腿,他的子彈帶、武裝帶、手雷包、雜物包、我的飯盒、水壺、等等應用之物全部歸位。扣上M35鋼盔后,我變成了一名戰士。但是我還缺一把槍。
天亮了,雨也停了。太陽終於露了面,外邊明媚的陽光一直照在我的身體上,我站了起來,扶着掩體的牆壁,像個大病初癒的人一樣,渾身酸軟,一步步挪到了外邊。光線太刺眼了,我睜不開眼睛,眼前全是五顏六色的星星,還不時伴着一陣陣眩暈。
很久,我睜開了眼睛。湛藍的天空,經過大雨的洗刷,顯得十分的透亮,幾朵白雲悠閑地飄過滿目瘡痍的陣地。到處都是彈坑,空彈藥箱,滿地彈殼踩在腳下“嘎嘎”作響。人們都還在睡覺,各種姿勢,各種表情。他們睡的很投入,很用心。我無聲地從他們身邊經過,沿途武裝着自己,刺刀插進綁腿里,五顆手雷放進了手雷包,一百發子彈整齊地塞進了子彈帶,鼓鼓的,沉甸甸的,但是很有安全感。我在找槍,我需要一支。士兵們像摟着女人一樣摟着他們的槍,我在找沒主兒的。終於,我看到不遠處的土裏露着一段槍托,我衝過去,一把拽了出來,用袖子拂去上邊的泥土。通身烏黑,泛着淡淡得幽蘭。我拽開槍栓,內外仔細檢查后,將一排子彈壓了進去,推上堂。“卡拉”一聲脆響。舉槍,整個世界都被套在了准行內。遠處樹林,山石,天上的飛鳥,還有眼前的劉長喜。
“抽風啊,你又活了是吧。大早上的在這撒癔症。”劉長喜劈頭怪臉地罵。
我放下槍,立正敬禮朗聲道:“報告連長,305團三營八連上尉見習排長楊清遠歸隊。”
日本人就是敬業,在吃罷了早飯後,上午九點準時開工。今天不光是一五零,就連停在海上的日本戰艦也對着我們陣地一陣陣狂轟,一個精銳甲種師團,十餘天來沒拿下一塊巴掌大的羅店,更何況守陣地的還是一個跟自己級別、編製相當的,但是一個沒裝甲部隊,沒海空支援,剛組建不到半個月的新編師。這讓他們感到了莫大的恥辱,炮擊還沒結束。步兵就已經密密麻麻地在遠處集結了。
炮擊結束,我跌跌撞撞地從地上怕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泥土,把丟在一旁的鋼盔扣上,從包里摸出了我的望遠鏡,往山遠處望去。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日本兵,他們在地平線上,殺氣騰騰。擺開三角隊形,緩緩向我們這裏推進。
劉長喜從不遠處沖了過來,一把揪住我,把我拽到狗熊身邊,說:“你就在這待着,狗熊沒子彈了,給他上後邊拿去。別的不用你操心,聽見沒有,別給我添亂。”
劉長喜丟下我,走了。邊走邊喊:“鬼子要上來了,準備戰鬥,聽我的。把傢伙事都放邊上。”
狗熊和副射手裝好彈鏈之後,踢了正在看着日本人發抖的我說:“馬克沁彈鏈會裝吧。”
“會。”我點點頭,眼睛還是瞟着日本人。
狗熊說:“我就兩條鏈子,一會打光一條,你趕緊給我續上。這傢伙,機槍頂不上勁兒,可要命。聽見沒有?”
“嗯。”我點點頭。
日本人越來越近了,劉長喜趴在最前沿,大吼一聲:“給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