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殺人的體驗
那個日本小兵,在石頭後邊探頭探腦的已經很久了,好像一直猶豫不決自己到底是不是應該繼續躲在原地不動,還是應該馬上掉頭就跑。他幾次試圖起身,但最終還是窩在哪裏沒動。他手中的步槍刺刀上挑着的那面骯髒不堪的日本軍旗在微風中不住地顫抖。此時,他應該後悔,上一次撤退時,沒有跟着他的部隊撤走,而是為了躲避追擊的子彈,錯誤地選擇了躲在了石頭後邊,錯過了撤退的最佳時機。其實這也不是什麼錯誤,這是本能。同時,他可能也期盼着自己的長官再發動一次進攻,好讓自己能和反攻的部隊回合,不至於孤零零地暴露在對方的陣地前沿動彈不得。可是他的長官讓他失望了,沒有他期待的下一次進攻的炮聲。只有樹木搖曳的響聲和他作伴。
在離這個日本小兵不到200公尺遠的陣地上,一隻“Kra98”步槍正默默地注視着他。這隻槍的主人和那個日本小兵一樣,是個猶豫不決的傢伙。
已經快兩個小時了,天色已經暗了下去。我趴在潮濕的地上一動不動,始終保持着卧射的姿勢。但是我的心遠沒有身體那樣堅定。我一直在胡思亂想。
一天的戰鬥,我一槍沒開。每次日本人進攻前的火力準備,各種口徑的炮彈不要錢似的扔在陣地上。那時的我一直抱着腦袋躲在預備陣地的掩體裏,炮擊完畢,我掙扎地爬出墳墓般的掩體。扛起沉得足以壓垮他的彈藥箱,佝僂地身子,跌跌撞撞地往主陣地上輸送彈藥,因為日本人馬上就要來了。同時我還要忍受着狗熊的呵斥,甚至是拳腳,因為我的動作不夠麻利,也因為我有時把一箱手榴彈送到了他的眼前。這不挨打才怪,因為他是名機槍手。
戰鬥打響了,有時我在狗熊的腳下,給馬克沁機槍的子彈鏈上插子彈。有時我又在搶修被迫擊炮彈炸塌了一角的暗堡。同時可能又被張秀召喚把傷員拖到後邊去,儘管半路傷員就咽了氣,但我還是認真地執行了命令。
直到傍晚,日本人在第六次進攻未果撤下后,才沒了動靜。
日本人也是人,打了一天也累了,該歇歇了。
我這一天第一次在戰鬥結束后直起了腰。抖了抖身上大批的塵土。整了整骯髒的軍服。甚至是用手擦了擦腳下的皮鞋。我要保持軍容,條件再差也不能含糊。因為我是一名軍官。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仗打完了,後邊掩體裏,趙老頭已經開始做飯了。除了留下兩個觀察哨,士兵們都縮回戰壕里衝盹,抽煙,撤閑話。聞道飯菜的香味,肚子的咕嚕聲,此起彼伏。血肉模糊地戰鬥並沒有阻礙他們的生理本能。打仗,吃飯,睡覺。像是老百姓過日子一樣再正常不過。
我在前沿陣地挺直腰板溜達着,沒有目的,因為腦中一片空白,耳邊依舊“嗡嗡”作響。愚蠢地暴露在敵人狙擊手的射程之內。我好像是在夕陽下散步,這樣讓我看上去有點視死如歸,其實是找死。以至於多年之後,每每想起這個場景,還能讓我冒出一身冷汗。
那個躲在石頭後邊的日本小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天裏第一次像個戰士一樣,卧在沙袋后,摘下身上的步槍,托在肩上,拉開槍栓,頂上子彈,閉上一隻眼,把那個在石頭后若隱若現的日本小兵套在了準星里。
那個日本小兵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終於鼓足勇氣,從石頭後邊竄了出來,沒命地回跑。其實他要是再多等上一個鐘頭,等天黑下來,他會很容易趁着暮色神不知鬼不覺地溜掉,其實陣地上的士兵都看見了這個日本小兵。但是沒人理會他,他的生死對這場戰爭沒有任何影響。於是很大度地讓他在陣地前活着。其實一顆手榴彈就可以解決他的性命,但是沒有一個人認為那樣的交換是等價的。這個日本小兵是可憐的,他耐心的缺乏葬送了他的性命。
我內心緊張,矛盾。我是軍人,但是沒殺過人。來到前線上,也沒有人給他機會殺人,因為我不夠資格。上戰場十幾天了,我一直在作着各種各樣的雜活,至今沒有殺過一個鬼子。今天這個日本倒霉蛋的出現。讓我在這種無望的掙扎中看到了一絲希望。我可以殺鬼子了。可以在絕對安全的情況下殺了這個來中國作惡的日本人。這讓我的心臟狂跳不已。
同時我的善良又讓我有些於心不忍。我們之間是不平等的。我此刻處於絕對的上風。儘管這個國家此時處於絕對的弱勢。在這段時間裏,我甚至為那個日本小兵,臆想出了一段美麗的身世:一個被送上戰場的日本年輕人,每天都在思念着家鄉的山水,慈祥的父母。深愛的戀人。。。。。。。
準星牢牢鎖住那個日本小兵的背影,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冷汗順着脖子淌了下來,粗重的呼吸把沙包上的塵土都吹了起來。再有幾秒鐘,日本小兵就消失了。已經容不得我再胡思亂想了。我的食指扣動了扳機,肩膀一震,一聲沉悶的槍聲,子彈衝出槍膛,瞬間追上了日本小兵,毫不客氣地一頭扎進了他的後背。撕開了一個血洞。日本小兵一聲沒出地被子彈擊中的慣性猛地推向前栽倒在地上不動了。
我覺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涌了上來,很難受,很憋得慌。但是細品起來有一絲隱隱的快感。我拉開槍栓,冒着煙的彈殼跳了出來,落到了地上。我又推上槍栓,一顆新的子彈被頂上了槍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