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浴室閑話
樂繁“病倒”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先是跟江悅吟和劉薇住在一起的那個女生左等右等不見江悅吟回來,有些害怕,於是去樓下找了周老師與楊雪晴,她們倆又去找王有打聽樂繁和江悅吟的情況,才知道樂繁高燒不止,甚至已經泡進冰水裏了。
這種極端的降溫手法當然遭到了她們的反對,但面對顯然更堅定的江悅吟,最終還是只能原地等着干著急,以及把這件事趕緊告訴了張校長。
“樂繁早就準備好了,不然他從醫院拿回來這麼多降溫貼幹什麼?不用擔心,大概十二個小時以後就會好。”江悅吟對張校長解釋道。
能說出十二小時這樣具體的時間,加上樂繁之前跟他說過的話,張校長便信了大半。
“有什麼需要我們做的嗎?”
江悅吟搖了搖頭:“不用,等着就好了。對了,陳建斌之前說的,明天商量下一步行動的事情,我和樂繁就暫時不去了,你們決定就行。”
張校長點了點頭,這件事最好還是不要被更多人知道,自己還要給樂繁的缺席打好掩護,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樂繁是一中師生的核心,他的消失一定會引起猜測。
“那就先拖一拖他們,不着急,等樂繁好了再說。”張校長回頭對其他師生說道:“大家都回去吧,這件事就不要再跟其他人說了,”
待人們散去,江悅吟才轉身回到浴室里,把門反鎖。
浴室的拉簾半掩着,氤氳的霧氣在浴缸邊緣緩緩翻滾,那是低溫凝結了空氣中的水。
樂繁就躺在浴缸的冰塊堆里。
“樂繁?”江悅吟低聲喚道。
“我在。”
“你感覺怎麼樣?”
“……”似乎是難以表達,樂繁沉默了許久,才用古怪的語氣說道:“其實我……沒什麼感覺。”
“沒感覺?”江悅吟怔了一下,她稍微彎腰,用手背貼在樂繁的額頭上,驚道:“這麼燙?這有……”
“41度4,超高熱。”樂繁平靜地回答道:“納米系統已經屏蔽了我的溫度感知。大約六個小時以後體溫會達到43度左右,我應該會昏迷兩個小時,到時候你記得那兩瓶低溫的生理鹽水……還有我告訴你的扎針手法,記得嗎?”
“記得。”江悅吟低聲應着,在浴缸的邊緣坐下來。
躺在浴缸里的樂繁不受控制地從下到上,仰視着她,從這個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少女身材的曲線。那是在運動服型的校服下,朦朧的,模糊的,卻遮掩不住的曼妙。
(明明記得她沒什麼胸的啊……)
腦中無意識地蹦出這種想法,樂繁竟然開始感到一絲燥熱了。
早在改造開始前,納米維生系統就幾乎屏蔽了他對於體溫的感知,所以他對自己42度的體溫和滿浴缸的冰塊都毫無感覺。他現在就沒有“溫度”這個概念。
但納米維生系統可能低估了青春少男的生化反應強度。
遺傳活化是深入基因層面的改造,但納米系統不會直接改造體細胞基因,而是通過構建額外細胞器、改造骨髓幹細胞的方式,溫和地、漸變地讓人類變成無需生殖細胞結合,就可以改變核算配對,且允許在一代以內多次更新體細胞基因庫與表達形式的生物。
整個過程的操作尺度遠小於細胞尺度,所以除了能耗帶來的發熱外,樂繁本人實際上不會有任何不適。因為連細胞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身子裏有東西進去了。
在改造程序到達大腦之前,他甚至就是真的躺在這裏無事可做,只能胡思亂想。
冷不丁的,江悅吟自言自語道:“你不會死吧?”
“……”
樂繁無語了好一會:“不會。HQ說了,這種程度的改造就相當於拔牙手術。”
“拔牙不會很疼嗎?”
“不會……納米系統把痛覺之類的東西也屏蔽了。”樂繁覺得她可能真的有點擔心自己,所以才沒話找話地問一些蠢問題:“不信你掐我一下試試?”
江悅吟有些奇怪地低頭看了他一眼:“你……們男生,很喜歡被掐嗎?”
“啊……啊?”樂繁噎了一下,不過想像一下,江悅吟,像是其他許多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那樣,和同學打打鬧鬧的樣子,生氣的時候會掐男孩子的樣子……確實相當違和。
“不,我沒有。我只是向你證明一下,我現在沒有痛覺。”樂繁否認道。
江悅吟看了他一會,忽然問:“上一個時空,你有女朋友了嗎?”
這個問題來的猝不及防,樂繁竟然一下子緊張起來,眼神飄忽:“有……有過一個……分手了。”
“就一個?”
“……兩個……”
江悅吟眨了眨眼:“我認識嗎?”
“哈怎麼可能——”樂繁乾笑着。其實她認識,隔壁班的高中同學。
大學生找高中同學談戀愛不是很正常嗎?雖然一年不到就分手了。
“那就是認識。”少女的臉色變得認真起來,好像在腦海中檢索可能的對象。
“喂喂,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啊!”樂繁大驚:“你突然問這種問題幹什麼?”
“為什麼不來找我呢?”少女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在這狹窄安靜的浴室里顯得幽邃,彷彿回蕩在不屬於兩個時空的遙遠角落。
“……”
樂繁沉默着扭了扭身體,讓更多的冰塊落進衣領、腋下、兩腿之間。
但他感受不到任何冰冷,所以無法讓低溫平復自己的思緒。
為什麼?這種事有什麼為什麼可言?少年少女死去的初戀,這樣的屍體從古至今可以再填出一個地球那麼大的天體了。懦弱也好,沉穩也罷,甚至可以說禁不住誘惑,所以一不小心就把初戀給出去了……兜兜轉轉幾度愛恨以後……
死去的暗戀,早就不是“如果當初表白就好了”那麼簡單的心情了。
話說回來,她為什麼要這麼問自己?就像自己之前猜測的那樣,她也曾在過去的兩年裏,默默地注視着自己嗎?那自己為什麼沒有發現?真就虛空對線,一個平A都中不了?
這是何等的有緣無分。
樂繁雙眼無神地盯着肚子上,冰塊的稜角在反射着昏暗的燈光,苦澀的沉默在發酵。
光線突然消失了。
“哎——!”
正在發獃的女孩似乎被驚了一下,手上沒有扶穩。樂繁只覺得身上陡然一沉,冰塊碎裂、翻滾的嘩啦聲回蕩在黑暗中。
幾縷髮絲垂落在他唇角,痒痒的。
“江悅吟?!你沒事吧?”樂繁的四肢本就被大量冰塊埋着,現在更是被壓得動彈不得,只能低聲呼喚。
“沒事!對不起!我……手滑了。”少女有些慌亂地道歉,努力地想從冰塊堆里坐起來,一隻手下意識地往身下按去——
“呃啊——”樂繁一聲悶哼。
壓到胃了。
“對不起!”少女的手立刻彈起來,整個人又倒在樂繁身上……的冰塊上。
“沒事……你慢點,不着急……我……壓不死的。”樂繁喘了幾口氣,忽然覺得身上的冰塊硌得難受,本來他是感覺不到疼痛之類的,但一想到如果沒有冰塊的話直接壓在他身上的就是某種柔軟的……
黑暗只是持續了幾秒鐘,在一陣電流嗡鳴聲中,頭頂的電燈又明明滅滅地閃爍了一會,才終於又恢復了光明。
江悅吟匆匆地扶着浴缸邊緣站起來,輕咬着下唇,一隻手無意識地理着耳後的髮絲。
“你沒事吧?”
“沒……你呢?”
“我沒事……”氣氛好像更加尷尬了,江悅吟躊躇了一會說道:“我去外面看看。”
說罷便離開了浴室這個狹小的空間,只留下樂繁一個人微微失神。
深夜漫長,對於每個倖存者來說都是如此。經歷過一次劇烈的供電波動后,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在睡覺時開着燈,哪怕對於必將到來的停電什麼幫助也沒有,但好像這樣就能不斷地安慰自己:還沒停電,還有希望……
儘管誰也不知道希望是什麼。
樂繁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大概是睡著了。醒來以後,他終於感受到冷了,一種透徹骨髓的冷,好像身體裏流淌着冰冷的河水。
“你醒了?”江悅吟就守在他身邊,第一時間關切道:“感覺怎麼樣?還有半瓶。”
樂繁有些昏沉地抬眼看去,掛着浴簾的橫杆上吊著兩瓶生理鹽水,一瓶已經空了,另一瓶剩下一半,正緩緩地滴入自己左手的靜脈。
“HQ,現在什麼情況。”他問道。
“剩餘改造時長2小時43分,當前體溫38度整,機體狀態良好。”
“那就是沒問題了。”樂繁鬆了口氣。腦袋昏沉可能只是睡久了,外加低溫生理鹽水的附加影響,HQ的改造沒有出差錯……但願如此。
心情稍微放鬆了一點,忽然覺得有點……想上廁所。
畢竟是兩大瓶生理鹽水。
他稍微感受了一下四肢的狀態……大概,也許,暫時……是沒法用勁兒了。
“那個……能扶我到馬桶上嗎?”樂繁尷尬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