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無間歲月(一)時無間

番外三:無間歲月(一)時無間

“……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地藏菩薩本願經》

(一)

“日夜受罪,以至劫數,無時間絕,故稱無間。”

——一曰,時無間。

嚴微重新回到上海,去找九爺的時候,是一九三五年的年末,她剛剛與許幼怡在南京分離。

九爺坐在自家洋樓的花園裏,正在聚精會神地對付一塊碩大的戰斧牛排。他小心翼翼地用刀叉切去靠近骨頭的筋,精巧的手法切出一塊近乎完美的立方體,然後用叉子將那塊肉叉起送進嘴裏,細細咀嚼,眼睛微閉,喉嚨里發出滿意的吞咽聲。

嚴微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着,沒有打擾他,直到他吃完了三小塊肉,把刀叉一丟,讓旁邊的小弟將剩下的大部分肉和骨頭端走。然後他站起來身來,看到了嚴微,並不驚訝。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這次需要什麼?”

“要入青幫。”

九爺揮了揮手,旁邊的幾個小弟便立刻離開,只留下了超子。後者搬來一個花紋雕琢細緻的白色椅子,於是嚴微與九爺一齊坐下來。

“時局動蕩如此,你還來趟這渾水。”九爺輕笑,“我不問你為什麼,只是想提醒你,青幫派系眾多,魚龍混雜,水深得很,不是那麼好混的。”

嚴微面無表情:“我知道了。”

九爺輕輕地嘆了口氣,道:“那你去跟老頭子吧。”

“老頭子是誰?”

九爺沒有正面回答:“季雲卿和張嘯林,據我的觀察,最有可能反。”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張嘯林脾氣暴躁,手下風格陰毒狠辣。季雲卿輩分大點,做事還算講點道義。季雲卿就是老頭子,你去跟他,應該不會太苦。”

話說到此,嚴微已經明白,九爺早就看清了她的身份與打算,只不過不願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也算是為雙方都留點後路。

嚴微點頭:“好,謝了。”

九爺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想說什麼,但忍住了。隨後二人商議了一下具體的安排,最後讓超子去具體實施。

嚴微起身離開,九爺突然在她身後幽幽地說:“你也許很會打仗,但單純的個人實力在這樣的環境中,並不是最重要的。你要有心理準備,將會面對怎樣的困難和挑戰。”

九爺果然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擔憂。

嚴微轉過頭去,微微點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未發一言。

有些事情,本來就不需要多說言語。

九爺說的沒錯,青幫的環境並不像嚴微想的那樣,只靠打打殺殺就能夠獲得自己想要的利益和地位。在超子的運作下,嚴微被引薦給季雲卿,但這位老頭子顯然對她並不在意,隨手安排給了宋奇。宋奇是個小角色,手頭只有兩三家不入流的皮肉生意,從來都不被人看得起。他自己也無上進鑽營之意,全靠油嘴滑舌諂媚巴結,在別人分肉時混口湯湯水水,聊以度日罷了。

宋奇對嚴微顯然沒什麼期待,只打發她去對付剛買來的幾個不聽話的小姑娘。

“老胡,你帶她去。”宋奇吩咐手下的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也是個草包,形容猥瑣身材瘦小,全靠宋奇狐假虎威,整天對着幾個小姑娘呼來喝去。

嚴微跟着老胡去,才發現那幾個小姑娘是從鄉下拐賣來的,要逼她們做生意。

老胡丟下一句話:“交給你了,今晚之前給我搞定,已經安排給幾位大客戶了。”

嚴微走進那間陰暗的小屋。三個女孩或坐或卧,看起來很虛弱的樣子,但看見嚴微進來,都齊齊地望向她,其中一個立刻習慣性地縮了縮身子,好像擔心嚴微會突然衝上去對她拳打腳踢。

嚴微感到心頭一緊,便忍不住安撫道:“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

三個小姑娘的反應卻不同。那個之前躲避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嚴微,但神情好像舒展了一些。一個身材稍微高一點年齡也長一點的姑娘,斜眼看着嚴微,沒好氣地說:“哪個都這樣說,哪個不是混蛋?”還有一個,皮膚蒼白,身材瘦弱,看了起來病懨懨的,根本不看嚴微,也不說話,彷彿世間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之前躲避的那個小姑娘主動湊近了一點,對嚴微說:“我叫阿芳。”然後她指着脾氣不太好的那位,“這是鍾小蘭,我們都叫她蘭姐。”最後她看了一眼不說話的那位,小聲說:“她姓吳,叫什麼名字不知道,大家都叫她小吳。”

嚴微知道這三人中,阿芳是最好說話的一個,便走過去坐到她身邊,二人聊了幾句。

原來她們三個都來自蘇南鄉村,皆非自願來到上海。蘭姐是被騙來的,那人說在上海能找到錢多的工作。阿芳是被一夥土匪綁架了,後來當作人情送給了宋奇。小吳據說是被自己的父母賣了,輾轉幾個人販子,最終到了這裏。總而言之,她們都不是自願想要“做生意”的。

嚴微起初感到一陣熱血湧上頭頂,但隨後那血冷下來,因為她立刻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此刻她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她只是一個青幫中的小混混,邪惡鏈條的最底層。她應該做的事,是採用各種手段,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這幾個小姑娘“說服”,讓她們接受此刻的命運,成為老大宋奇的搖錢樹。

可是她真的能這麼做嗎?

幾乎是沒有經過更深的思考,嚴微就下了決定。

“我幫你們逃出去。”她很乾脆地對阿芳說。蘭姐吃驚地看着她,就連漠然的小吳也將目光轉了過來。

嚴微不再多言,立刻開始行動。

她向門外看了一眼,發現老胡並不在附近,便帶着三個女孩,從門口溜出,偷偷向後門跑去。也許是老胡過於信任嚴微,居然沒有派人把守。嚴微輕而易舉地將三個女孩帶到了後門外,然後她對她們說:“你們走吧。”

小吳和蘭姐迫不及待地跑了,沒說謝謝,甚至都沒有再看嚴微一眼。

倒是阿芳感激地握住了嚴微的手:“小姐,你真是大好人,謝謝你,下輩子我一定給你當牛做馬。”然後她也忙不迭地跑遠了。

嚴微再回到那個小房間的時候,發現宋奇和老胡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間中央,等着她。旁邊還站了幾個身材魁梧的打手。

宋奇陰沉着臉,問嚴微:“人呢?”

嚴微心想壞了,但一時編不出理由,就只好回答:“不知道。”

這辯解如此蒼白無力,讓宋奇都顯露出了想要發笑的表情。老胡在一旁破口大罵:“你是哪來的青茬,懂不懂規矩?”他站起身來,擼起袖子:“看來不給你一點教訓,你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他站到了嚴微面前,嚴微低着頭看他,他個頭剛過嚴微肩膀。於是場面有一點尷尬。

宋奇咳了一下,看着嚴微,眼中神情捉摸不透:“你是九爺介紹的人,季老闆不好拒絕。但希望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如果再自作主張,就不要怪我們不客氣了。”

說完,他竟然帶着幾個人揚長而去,只留嚴微一個人獨自站在屋中。

嚴微本來以為要承受一陣暴風驟雨,甚至不得不開打一番,沒想到卻是這樣的展開,讓她有點愣神。

也許這幫派中的事真的與自己想的不一樣,並不是僅靠武力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人心,派系,利益,平衡,需要考慮的問題太多了,也許此刻的嚴微還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去應對這一切。

後來的幾日嚴微一直無所事事。儘管理論上她是跟了宋奇,但由於一來就發生了放走三個小姑娘這件事,眾人都知道宋奇對她不滿,所以壓根沒人理她。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現實。嚴微思考了很久,終於意識到,這樣的狀態,對於她完成上級賦予的任務沒有任何幫助。她的目標是融入青幫,潛伏下來,而不是遊離於他們的規則之外。

換言之,從她加入青幫的那一刻起,她就並沒有辦法再做自己、做嚴微了。她必須改變自己,至少需要適應此刻所處的環境。

思慮再三,嚴微終於下定決心。她主動去找宋奇。

“上次的事,是我做錯了,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發生。”天知道,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她究竟下了多少決心,運用了多少意志,才一字一句地說出口。

她說這話時宋奇躺在床上抽大煙,只是用眼角瞥了她一眼,突然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聽說你是個人才,證明給我看。”他的聲音中有種不易察覺的陰險。

此時的嚴微還嗅不出其中暗藏的危險,她問:“如何證明?”

宋奇擺了擺手,老胡從外面走進來。“發現鍾小蘭和小吳的蹤跡了,她們藏在滬西郊外的一間民房。”老胡說。

宋奇點點頭,指了指嚴微:“帶着她去。不管人是死的活的,都給我帶回來。兩個都要。”

嚴微跟着老胡和他的人馬走在滬西郊外錯落有致的民房群落之間時,感到內心一陣茫然。如果遇見了那兩個女孩,會發生什麼呢?她要跟着老胡的人馬一起動手嗎?如果動手,那不就成了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了嗎?

她這樣胡思亂想着,便到了那間目標的民房。老胡倒也乾脆,直接踹門進去,喊道:“都給我抓了!”

嚴微跟着人馬衝進去,發現三個女孩竟然都在屋子裏,除了鍾小蘭和小吳,還有阿芳。

幾個女孩倒是機靈,立刻跳窗的跳窗,上樓的上樓。老胡也許是立功心切,喊了一聲:“盡量抓活的!”於是手下人舉着的槍成了擺設,只好拔腿追上去。由於三個女孩是往不同方向跑的,這些手下便分成了三撥。嚴微跟着跳窗的那一撥追過去。

窗外是一片稻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稻田中飛奔,是阿芳。一個身材魁梧的手下衝著那身影便追,嚴微趕緊跟上。阿芳跑得着實太慢,於是很快被追上了。那魁梧手下一個箭步,便把阿芳像小雞一樣拎着領子拽住了。他粗野地一個巴掌打過去,把那瘦弱的小姑娘打倒在地。“讓你再跑!”他咒罵道。

嚴微感到內心的那股熱血又開始上涌。也許是一陣衝動使然,她衝上前去,對着那魁梧手下猛揮一拳,把那人打得痛叫一聲,摔倒在地,臉上登時腫了起來。那人捂着臉,對嚴微大喊:“你幹什麼?”

嚴微冷冷道:“你沒必要動手。”

她轉過身,想要安撫阿芳一下,沒想到阿芳雙手並雙腳地爬過來,抱住了她的腿。

“求求你,救救我。”阿芳臉上鼻涕眼淚一起流,“我不想回去,放我走吧。”

嚴微只感到內心一陣情緒翻湧,她嘗試硬起心腸,然而卻失敗了。再看向遠處,又有幾個人似乎在往這邊走。

她咬咬牙,終於下定決心,對阿芳說:“你走吧。”

阿芳如獲大赦,爬起來就往遠處跑。

那魁梧手下趕緊站起身來就要去捉,但嚴微在他的身後猛然一個手刀,精準地砍在後腦,那人白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嚴微看着阿芳遠去的身影,心想,自己還是沒有辦法過這一關,是不是?只是這一次又失敗了,會遭遇怎樣的後果呢?

當晚,那個白天被嚴微砍暈的人悠悠轉醒,便在宋奇面前激動控訴嚴微。

嚴微站在一旁,眼神冷冷,但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辯白。

宋奇陰冷地看着嚴微:“你打傷同門,又放走目標,這一次,恐怕沒那麼簡單就了事。”

嚴微直視他:“是我乾的,要怎麼處理我都認了。”

宋奇冷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他轉向那個被嚴微打傷的人:“你是受害者,你說怎麼處理。”

那人看起來依然氣憤:“她打了我一拳,又砍了我一掌,我還給她兩拳,不過分吧?”

宋奇點頭:“確實很公平。”他轉向嚴微,“再加上你私自放走目標,那就三拳。你有沒有意見?”

嚴微昂着頭:“沒有。”

只不過被打三拳而已。又不是沒挨過打。有什麼關係呢?

她看着那個男人捏着手指氣勢洶洶地走過來。那人其實很高大,比她還高出了一個頭,身材厚實,一雙拳頭像砂鍋那麼大。

第一拳打過來的時候,還是比她想像得要更加猛烈,那人一拳擊在她的下頜,讓她眼前一黑,差點沒暈過去,整個人摔倒在地,由於沒有護齒,上牙重重地磕在嘴唇上,有血流下來。

她擦去嘴角的血,慢慢地站起來。沒關係,雖然鍾小蘭和小吳還是被抓了,但至少阿芳逃走了,她還是救了一個人的。

第二拳是衝著她的腹部狠狠地打過來的,巨大的衝擊力讓她整個人向後飛去,撞在身後的牆上。

她拚命撐住了身體才沒有倒下,慢慢地,直起身來。沒關係,阿芳現在應該已經跑得很遠了,她一定能過上幸福的生活的。

第三拳依然是衝著腹部來的,她的身體還靠在牆壁上,只覺得那拳力彷彿穿透了自己,整個人痛得縮了起來,“哇”地吐了一口血,一點一點,滴在地上。

當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居然看見了阿芳的臉。

阿芳並沒有被抓住,阿芳是很坦然很自如地站在宋奇身邊的。她甚至換了一身華麗暴露的新衣服,而不是此前那身又舊又破的裝扮。

“很抱歉。”她這話是對着嚴微說的,面無表情,“我本來是想跑的,不過他們給的錢太多了。”

除了苦笑,嚴微好像也不能再做什麼別的表情了。

宋奇很自然地摟過阿芳的肩,而後者顯然並不抗拒,甚至還有幾分欲拒還迎的享受。

“現在你應該得到教訓,也學到東西了。”宋奇懶洋洋地說。

打嚴微的人抽回了手,而嚴微也終於支撐不住,捂着肚子頹然跪倒在地。

“她不適合干這塊。”宋奇對老胡說,“讓她跟着華子去收債。武力不能浪費。”

他經過嚴微的時候,輕輕啐了一口,“要是再不行,那你就自生自滅吧。”

一行人跟着宋奇和阿芳一起,揚長而去。

嚴微就那麼伏在那裏,待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她扶着牆壁慢慢地站起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神已經不太一樣了。

也許從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嚴微了。

墜入地獄,其實只需要一瞬,但由此產生的影響卻是永恆。

墜入地獄,只不過是痛苦的第一章,一切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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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鏡二之舊夢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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