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無間歲月(二)形無間

番外三:無間歲月(二)形無間

“一人亦滿,多人亦滿,故稱無間。”

——二曰,形無間。

超子找到嚴微的時候,她正在季雲卿門下的某個賭場裏,暴打一個欠債人。超子眼睜睜地看着她,一拳又一拳,有條不紊,富有節奏地打在對方臉上、身上。那是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一身樸素衣服打扮像個小販,口中不斷討饒:“求求你,再寬限幾天,我一定還上。”但嚴微好像沒有聽見,依然一下又一下地打着,直打到那人口鼻出血,癱倒在地,整個人失去意識。超子看着嚴微站起身來,那眼神看向他是熱氣騰騰的冷酷殺意,不由得心裏咯噔一聲,這樣的嚴微,與兩年前剛進青幫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有事么?”嚴微掏出一塊手帕,擦着手上的血,然後將那沾滿了血的手帕隨意丟在一旁。

超子本來是有事的,但看見嚴微這個樣子,不禁有點害怕,但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如果不介意,我們換個地方說。”

二人穿過賭場裏陰暗的走廊,從地下室踏上階梯,一直走到屋子外面來,猛烈的陽光讓嚴微眯了眯眼睛皺起眉頭,好像她已經不再習慣於這樣的光亮明媚。超子帶她去了一家茶館,二人在一個隱秘幽靜的小房間坐下來。

“我想請你幫我查一個人。”超子開門見山,很直接地提出了要求。

嚴微沒有回答,等着他說出下文。

超子果然解釋:“老胡那邊有一個女的,新人,兩年前才來的,叫小吳。我想請你幫我找到這個人,讓我見一面。”

嚴微的瞳孔縮緊了。這個名字很熟悉,那張蒼白而冷漠的臉立刻浮現在眼前。但同時出現在腦海中的,是兩年前不堪回首的慘痛回憶。

“不行。”她很乾脆地說,“老胡那邊的事,我不摻和。”

超子大概沒想到她會斷然拒絕,張大了嘴,但又好像說不出話來。似乎思索了很久,他終於下定決心:“小吳對我很重要。她有可能是我的親妹妹,我必須確認。”

嚴微的表情沒有變化。在這種動蕩時代,骨肉分離、血親失散,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沒什麼好驚訝的。也許超子只是想要確認小吳是不是自己的親妹妹,但是確認了又怎麼樣?老胡是宋奇的人,宋奇是季雲卿的人,九爺再厲害,也不可能從老頭子的人手裏硬要走一棵搖錢樹。除非宋奇自己開了口。但是這與她嚴微又有什麼關係?況且,經過了兩年前那件事,嚴微與老胡那邊的人關係一直都不太好。要她貿然去干涉那些人的事,只怕不會有好果子吃。

“不行。”嚴微簡潔地重複道,然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而服務小妹剛剛端上來一壺清茶。

“我不喝茶,沒味道。”嚴微看着超子,淡淡地說,“如果你要喝酒,倒是可以來找我。”

說完,她便轉身揚長而去,只留下超子在身後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短短兩年時間,眼前這個人居然變了那麼多。

嚴微確實是變了。兩年前,宋奇把她丟給華子去收債,於是她成了一個單純的打手。一開始,面對那些哭喊求饒的欠債人,她也下不去手。被教訓了幾次以後,她咬着牙,留着手,不情不願地,邁出了第一步,或者說,打出了第一拳。但這種事吧,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慢慢地就從熟練變成麻木。嚴微發現,這些欠債之人,其實沒有幾個是真正值得同情的。比如今天她教訓的這個人,四十多歲了,不事生產,靠借債度日,拆了東牆補西牆,這次借了錢又跑出來賭,輸了個精光,留老婆孩子在家挨餓。於是嚴微打起來就更沒有心理負擔了。

但是這樣的事情做多了,人難免厭棄生活也厭棄自己。有時候嚴微在外面打了一整天,帶着滿身滿手的血和滿腔的戾氣回到小小住所,無處安放憤怒與惘然,就只好喝酒。酒精的最大功用是麻醉,麻醉神經,麻醉情緒,麻醉思維,好像這樣就再也不需要思考現實與未來,只管沉溺在一個小小的自我封鎖的空間,只要屏蔽外界,就可以當作什麼都不存在。她就這樣虛混兩年,毫無建樹,好像已經忘了所有的信念與目標。

有時候嚴微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在戰場上的那些日子。看不見未來,也不知何時就會喪命,不如就醉生夢死在此刻,恣意妄為、瀟洒無羈,反正也沒什麼牽挂。牽挂其實是有的,但她不敢去想。如果那人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又會怎麼想怎麼說呢?兩年了,時局太亂了,她與她之間無法進行任何聯繫。那人也身處另一個亂局之中,會不會有危險,又有沒有再相見的一天?不敢想,不敢奢望。那就盡情迷失在此刻吧。

在猛然灌酒的時候,她感到手掌隱隱作痛。打人打得太狠也會傷到自己,不過沒關係,身體的痛苦反而可以抵消內心的自我厭惡,這大概就是自虐的快感。也許自己本來就是不配得到幸福的,曾經擁有的幸福像是一種幻象,她都不敢確定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最殘忍的並非得不到幸福,而是品嘗過那種絕妙的甜蜜之後,一切又被奪走。

如果沉淪在黑暗中是一種必然,那就讓她一個人沉下去吧。

她和老胡畢竟都在宋奇手下,有時候還是不得不低頭不見抬頭見。兩年來她也學會了戴上一層面具,與這些人面對面的時候,也能維持一副禮貌的雲淡風輕,把厭惡壓在心底。偶爾她經過老胡的場子,聽見裏面女子的哭泣和哀號,內心也能心如止水,繃著一副冷漠的臉,快步走過,什麼也不做。鍾小蘭和小吳估計也在其中。至於那個阿芳,跟着宋奇幾個月後,就被後者棄之如敝履,不知道發配到那個場子去了。可悲可嘆,但又與她嚴微有什麼關係呢?

那天她又討債歸來,對方人馬比較多,她又是一個人去的,稍微吃了點虧,但也把對方一行人打得七葷八素,只是身上不僅沾了對方的血也留了自己的血。她硬撐着往回走,快到住處的時候終於忍耐不住,感到胸腔一陣熱血上涌,看來得花費幾天時間去恢復。她撐着牆,喘息幾口,心想,喝酒太多真是不行,小酌怡情,痛飲傷身,再這麼下去,無論是身體機能還是格鬥實力都會下降,得約束自己一點了。但恐怕夜晚情緒來臨的時候,這些理智的思維便又不知道飛到哪裏去,僅存的意志力便不復存在。罷了,到時候再說吧。

她又走幾步,快到那間小屋了,才發現自己的前路被人堵住了。來者大概有七八個,皆是魁梧大漢,手持棍棒,一臉蕭殺。

青幫中人,整日打打殺殺,被尋仇再正常不過。嚴微早已對此習慣,只是今日不巧,狀態不是最佳,但也只能硬着頭皮上,總不能拔腿逃跑——就算想跑也未必跑得了,不如硬氣一點,至少留個好名聲。

於是她還是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眼前這幫人。

“你知道你剛才砸的是誰的場子嗎?”為首那人氣勢洶洶地說,“是張老闆的!你活膩了!”

於是一伙人撲上來。嚴微想,哦,是張嘯林。那可能有點麻煩了。麻煩就麻煩吧,自從入了青幫,哪一件事不麻煩?

本來以為又是一場惡戰,大概免不了要吃點苦頭,沒想到彷彿神兵天降,一伙人馬突然出現。嚴微定睛一看,是超子。

“勸你識相一點。”超子擋在她的身前,指着對方的鼻子,“你要是來硬的,那就硬碰硬,看誰硬得過誰。”

對方顯然沒料到嚴微這邊會有幫手,躊躇一番,大概是內心掂量一下得失,便向地上啐了一口,悻悻道:“你等着。”說完,便帶着他的人走了。

嚴微感到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了一點,便對超子點了一下頭:“謝了。”然後就要走。

但超子抓住了她的手臂:“我有話對你說。”

能有什麼話,不過就是小吳那件事。本能地,嚴微想要逃避一切有可能觸及真實並面對現實的存在。她緩慢但堅決地掙脫了超子的手,沒有理他。

“我有東西要給你。”超子在她身後喊,“我今天救了你,你怎麼著也得給我這個面子吧?”

嚴微停下腳步。行吧,這傢伙說得沒錯。這人情今日不還,以後也得還。反正她嚴微現在皮糙肉厚,油鹽不進,多聽他說幾句話,又能有什麼損傷呢?

於是她轉過頭來,卻看見超子正舉着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當嚴微看清楚那照片上的人像時,她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漸漸捏緊了拳頭。

超子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便示意身旁的小弟離去,只留下他一人。他走近嚴微:“走吧,去你家說。”

在嚴微的小小住所里,二人坐在板凳上。嚴微攥着那張照片,攥得很用力,用力到手指骨節發白,緊閉嘴唇,一言不發。

那張照片上,是還懷着孕的許幼怡與二十歲的嚴微的合照。

“照相館被襲擊那天,我在一片混亂中撿到,就留了下來。”超子解釋,“後來照相館被查封,所有的照片資料都進了警察局的證物室,後來又在戰爭中全毀了,恐怕就只剩下這一張。”

他看嚴微仍然眉頭緊鎖一言不發,便又說:“你要是不嫌棄,就留着吧。”

嚴微輕輕地摩挲着那張照片,有那麼一瞬間,超子覺得,她眼睛裏閃過了一點光。

“你知道我如果收了這照片,就一定會幫你。”嚴微終於開口了,聲音還是那種慣常的理智與冷淡。

超子撓了撓頭:“其實也不一定,我也就是試試……”

“我明天去查。”嚴微毫不客氣地截斷他的話,然後把那張照片看似隨意地丟在桌子上,“你可以走了。”

超子知道嚴微是答應了,不由得喜形於色,笑道:“好,我就知道你靠譜。有消息隨時通知我。”

直到超子走後,嚴微才撿起桌子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

兩年了,她已經兩年沒有再見那張眉眼彎彎的笑臉。天知道她有多想念她,又是怎樣不敢想念她。

她現在在哪裏呢,是在南京,在歐洲,還是在重慶?為什麼一點消息都沒有了呢?

她也像自己一樣,正在忍受着面具下的偽裝生活所帶來的痛苦嗎?也許她會比自己更擅長處理這樣的局面吧,她一向是比自己要聰明的。那很好,只要她還好,就足夠了。

還能再見到她嗎?也許會的。不,一定會的。

無論忍受多大的痛苦,都一定要堅持下去。只有堅持下去,才有可能再見到那張盈盈的笑臉。

嚴微把那張照片貼在額頭上,連同着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了手心裏。

如果是不了解她的人,看見她此時的模樣,一定會以為,她哭了。

但是她沒有。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眶紅紅,卻比之前多了一分神采,一分堅定。

也許一個人的本真自我,只需要一點小小的觸動,就會完全喚醒。

她畢竟還是嚴微。無論戴着什麼樣的面具,無論背負了多少難以言說的重擔,在內心深處,她永遠都是那個執拗而溫暖的小姑娘。

第二天,嚴微就到老胡的地盤去查,果然查到了小吳的蹤跡,然而得到的卻不是好消息:小吳在數月之前,被賣給了一個小老闆,那個小老闆姓韓,是張嘯林的人。

這樣事情便棘手了,倘若是宋奇的人,也許還可商榷或利誘一番,只要他開口放人,便問題不大,畢竟還是自己人。

但張嘯林和季雲卿的關係卻十分微妙。從理論上來說,季雲卿是張嘯林的伯樂,前者引薦後者入青幫,才有了張老闆後來的叱吒風雲。然而隨着張嘯林家業做大以後,漸漸有些飄了,自視甚高,也張揚跋扈起來,竟逐漸不把老頭子放在眼裏,自然讓季雲卿內心極不舒服。當然,這些倒還是小節,最重要的是,張嘯林的生意越做越大,開始侵佔老頭子原本的地盤了,這便是犯了大忌。

總而言之,儘管兩位大佬見面時還談笑風生,但手下皆知二人暗地裏劍拔弩張,所以常有些不痛不癢的小衝突。若是嚴微因為小吳的事情觸動了這位張老闆的利益,只怕惹禍上身事小,給人口實趁機落井下石,那麼事就大了。

當嚴微坐在茶館裏,把這些告訴超子的時候,後者的臉色冷了下來。

“如果太為難,就算了,我自己再想辦法。”超子說,臉上有難以掩飾的失望和沮喪。

“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找借口拒絕。”嚴微淡淡地說,“是讓你提醒九爺,做好應對風暴的準備。”

超子的表情看起來緩和了很多,然後他疑惑問道:“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嚴微道:“你不是還沒確認小吳是不是你的妹妹么?第一步,當然是先確認。”

“但是她現在在那位韓老闆的控制下……”

“沒關係,我會先去找一位老熟人。”嚴微看向窗外,一邊端起茶杯,嘬了一口。

超子點點頭,看着她,突然笑了,有點戲謔地問:“你現在喝茶了?”

“嗯。”嚴微悶悶地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她又補充一句:“不喝酒了。不要來找我。”

超子一愣,隨即會心大笑。

嚴微卻不理他,只默默地看向窗外,想着心事。

有些責任是必須要承擔的,逃避或許可以享受暫時的輕鬆,但歸根結底,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她嚴微身上不僅僅承載着深思一個人的執念,也肩負着上級賦予的任務。

有的人可以陷入沉淪,有的人可以自暴自棄,有的人可以走上邪道,但是她不可以。

不過也許她可以在極致的正義與邪惡之間找一個折中,用更聰明一點的辦法應對當下的困境。

這是她必經的成長,也是必須承受的磨難。

無間地獄之苦,只能受者承擔,無人可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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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鏡二之舊夢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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