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我叫好運氣

番外二:我叫好運氣

(一)

我叫好運氣,是一隻純種英國藍色短毛貓。

我是在印度出生的,我的母親是一名英國軍官的家養貓,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死於反抗軍的炮火。那一次攻擊實在猛烈,把英國軍官的整個房子都炸塌了,幾乎沒有生物生還——除了我。這也是我的名字的由來,因為奇迹般僥倖生還的我實在是一隻運氣很好的小貓。

當然,這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是我的室友告訴我的。

我現在住在上海的一家照相館裏,我的室友是一個高高瘦瘦不愛說話的古怪女孩,名叫嚴微。我有記憶以後,嚴微經常抱着我說話,很奇怪,她不喜歡跟人說話,卻偶爾對着我嘀咕幾句。大概是因為我作為一家之主,要時時罩着家裏的成員吧,包括關注他們的心理健康。嚴微告訴我,她在印度的一片廢墟中看見我趴在瓦礫中喵喵地叫,就把我撿了起來,並給我取了“好運氣”這個名字,然後帶着我一路坐火車來到了上海。

我的室友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她開了一家照相館,卻不喜歡有顧客。每次有人踏進大門,搖一搖桌前的鈴鐺,她就會臭着一張臉從地下室出來,面無表情地完成顧客的要求,好像並不樂意做生意。我對此非常不解,既然不愛與人打交道,那為什麼不換個職業呢?不過室友看起來好像也並不缺錢,因為生意寥寥,沒什麼進賬,但家裏經常出現價格不菲的物件,就連我吃的貓糧都是進口的精品。

家裏的地下室也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我有時候會偷偷溜進去,跳上桌子,看室友在裏面搗鼓她的那些寶貝。室友說,那是以前她在歐洲和非洲打仗時用的,很危險,小貓咪可碰不得。荒謬,我堂堂一家之主,家裏的東西怎麼就碰不得了?不過有一次室友的淋浴噴頭壞了,她氣沖沖地從浴室奔到地下室,拿出其中一件,“砰砰”好幾聲,一個鋼盔上面就出現了幾個大洞,那巨大的聲音真是把我嚇死了。好吧,不碰就不碰,一個高貴的小貓咪也不需要觸及這些野蠻粗糙之物。

有時候我會聽見顧客小聲地議論,說這個店主怎麼這麼冷淡,還想不想做生意了。我心想你們不願意就出去,我室友拍照技術這麼好,能得到她的服務是你們的福氣。於是我每次都仗義執言地罵他們兩句,然後他們就會一臉媚笑地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小貓咪真乖,喵喵叫是不是餓啦?我只能翻個白眼,任憑他們在我身上摸來摸去,因為實在很舒服,哎,真是愚蠢的人類。

人人都以為室友是個冷酷陰沉的人,只有我知道,她不是。白天沒有顧客的時候,她經常抱着我坐在搖椅上發獃。我問她,你有什麼心事,為什麼不說出來。她摸着我的頭說,好運氣,你又在喵喵叫了,你餓了嗎?我無語,為什麼每一個人類都以為小貓咪時時刻刻都是餓的,不過我確實已經十分鐘沒吃東西了,就非常不情願地點點頭,然後室友就去給我弄貓糧了。室友為我弄飯的時候很認真,事實上她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很認真,我看着她的眼神,很專註,也很平靜,好像她從凝神在一件事情上得到了內心的安寧與滿足。但顯然無事做的時候,她的內心卻無依無靠,好像總是懸在天地之間,總是也無法安定下來。好吧,看在室友做得這麼認真的份上,我就給個面子,狼吞虎咽地吃掉,唉,最近好像又胖了,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帥氣的貓了。

不過沒關係,室友是愛我的,我永遠都是她最愛的小貓咪。

有一天半夜,我醒過來,再睡不着,就在室友房間裏玩。然後我聽見室友口中喃喃的低語,聽不清說什麼,就跑過去看她,發現她閉着雙眼眉頭緊皺,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一邊低語一邊翻來覆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很着急。她突然驚醒,坐了起來,人已翻身下床,手摸到了壓在枕頭裏的一支槍,直接對準前方,剛好指着我的鼻尖,把我嚇了一大跳。她發現房間裏只有我,人鬆懈下來,動了一下嘴角,像是自嘲地笑笑,然後重新躺回到床上。雖然沒有開燈,光線很暗,但我確信自己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淚痕。我當時很驚訝,原來室友也會哭嗎,我還以為她是一個錚錚鐵骨的鋼鐵硬漢。後來這樣的事情又在夜晚出現很多次,多到無論是她還是我都已經習以為常,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人類在做噩夢。

再後來,室友有那麼一兩次,對我提到她過去在戰場上的生活,我才知道她為什麼會做噩夢。她提到的最多的名字是“小紅”,好像那曾經是一個對她很重要的人,但是已經不在了。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不在了”是什麼含義,心想,室友這麼挂念她,為什麼不去找她。但是後來紅妹來了,室友好像與以前相比不一樣了,雖然她在面對紅妹以及其他人類的時候是從來不笑的,但是抱着我的時候,她偶爾會對着空氣微微發笑,笑得好傻。我好喜歡她笑的時候會露出的小酒窩,但是我聽說人類只有開心的時候才會笑,那室友應該通常都不怎麼開心吧。

我以為紅妹能讓她多開心一點,但是後來紅妹也不見了,室友的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嚴肅冷酷的表情。有時候她端着槍對着窗外,眼神里滿是決絕殺氣,看得我內心都咯噔一聲感到害怕。可是我知道室友的內心不是那樣的,她才不是一個殘忍無情的人,雖然她有時會在地下室一臉殺氣地擦槍,會把人帶回來痛毆一頓,會在紙上畫下殺人手法的漫畫。但我真的知道,那只是她用來釋放內心痛苦的方式,而有那麼兩個夜晚,她真的背着槍回來的時候,我能夠從她的眼神中看到實實在在的疲憊與難過。我也不知道那難過是為了什麼,我只能走到她的腳邊,輕輕地蹭一蹭她,然後她就會把我抱起來,坐在搖椅上發獃,有時候一發獃就是一整夜,我睡著了,又醒過來,她還保持着那個姿勢,眼睛瞪着,看向牆壁,不知道內心在想些什麼。

我還是希望室友能開心一點。

(二)

室友最近好像變得開心了,不知道與那個最近常來照相館的女人有沒有關係。

哼,一說起那個女人我就來氣。她好會撒嬌,原來人也是被允許撒嬌的嗎,我還以為只有小貓咪可以這麼做。但是室友真的很吃這一套,不僅留她在家裏過夜,還佔據了我的專用座椅,驚得我下巴都快掉了下來。室友,你變了,你不再是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酷女孩了,我也不再是你最愛的小貓咪了。

不行,我好生氣。一個家裏只能有一個貓貓,我絕對不能被她的美色丨誘惑,一定要把她趕出……嗯?她給我蝦肉吃,啊,她人好好,蝦肉好好吃,那算了,我就勉為其難地,允許她成為家裏地位僅次於我的貓貓吧。

但是這隻大貓貓真的對室友很好。室友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有些話就算她想說也說不出來。我以為我對室友的情緒體察已經很及時了,但沒有想到,大貓貓比我更懂得如何準確地捕捉室友的情緒並迅速做出恰到好處的安撫。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安撫,畢竟我只是一隻單純的小貓咪,我只是感覺到,如果說從前室友習慣於隱藏內心情緒,但實際上她的內心是彷徨無依的,只是她不願意表現出那種脆弱,便用冷淡的外表偽裝,本質上是一種自我保護。像一個溺水的人,孤零零懸在漫無邊際的水中央,沒有一根稻草,也沒有一絲依靠,但是她固執地不願意呼救,就放任自己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但還好,在完全沉入黑暗之前,有一雙手,把她憑空扯了起來,這雙手就是屬於大貓貓的。天哪,我也想不通我一個小貓咪為什麼能想出這麼精準形象的描述,大概是受到了那個作家的影響吧。

大貓貓搬進照相館以後,我可以看出來,室友肉眼可見地開心。她會笑了,我是說,她不僅僅在抱着我的時候笑,她面對那隻大貓貓的時候也會笑。雖然我樂於看見那對可愛的小酒窩,但有種濃濃的酸意,哼,大貓貓不要得意,不要忘記,這個家的主宰還是我好運氣。當然,她們對我還是非常尊敬的,每天都用最好的貓糧服侍我。所以對於她們兩個時常忘記我的存在,不知道在一起搗鼓些什麼,我就很大度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但是有時候她們的動作也太過火了,那天我趴在床下睡得好好的,突然被聲響和震動驚醒。好煩,這都午夜了,她們不睡覺,小貓咪也是要睡覺的呀。於是我從床底下爬出來,然後看見了令人捂眼睛的一幕,啊啊啊,她們也太放肆了,以為沒人看見,嘿,我不是人嗎?——哦對,我確實不是人。

不是人的好處就是當她們在做一些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時,根本就沒有考慮到我的存在,讓我得以窺見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室友也是會撒嬌的。天哪,室友居然會撒嬌,但是她撒嬌的方式好奇怪,好特別,怎麼說呢,就是有一種並不令人討厭的彆扭,笨拙得有點可愛。就好像,她本來不是這個意思,其實她心裏別彆扭扭想表達一個別的意思,但是因為不善言辭就表達成了一個奇怪的意思,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說的是一個什麼意思!反正就是,室友的撒嬌,那個大貓貓居然也很吃這一套,甚至還很享受。我搞不懂人類的情趣,我只是一隻單純的小貓咪啊。

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看到室友變得開心。好像她被過去陰霾籠罩的生活中,突然透進了一縷陽光。室友因為感念於這一點溫暖,便忍不住傾盡自己的一切報答回去。唉,我有點心疼室友。她困在自己的孤島上太久,一旦有一條能夠讓她信任的橋樑,她就會不顧一切地向那橋樑另一端守候的人奔去。

我不是不信任那隻大貓貓,我只是擔心我的室友,她看起來那麼強大,卻也只是一個讓小貓咪都會心疼擔憂的小姑娘啊。

(三)

大貓貓生孩子那天,室友着急忙慌地收拾了東西趕去醫院,沒有帶槍。我當時就覺得隱隱擔憂,有種不祥預感。

果然,晚上的時候,她一個人回來,腳下步伐輕飄飄的,面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人很虛弱,再看她的右手捂着肚子,從指縫間隱隱滲出血來。

我一看就着急了,在她的腳邊繞,一直在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室友真的很笨,根本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她的聲音很虛很小,說,好運氣,不要急,等會再給你弄飯吃,我先處理一下傷口。

我看着她費力地脫下身上的衣服,裏面的襯衣由於傷口血液黏連,已經粘在皮膚上,脫都脫不下來,她只能用力去扯,牽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那是一處觸目驚心的槍傷,子彈還留在血肉中,我簡直無法想像她是如何堅持這麼長時間回到家裏的。她打開抽屜,拿出工具,有酒精、鑷子、火柴、紗布、針線、棉布、白酒。我心想,不會吧不會吧,室友該不會想要自己處理這麼嚴重的傷吧。

我嚇得想要捂上眼睛,小貓咪可看不得這麼血呼刺啦的場面。可是我又擔心她,我就眯起眼睛偷偷地看。

她先用棉布蘸了酒精,仔細地擦拭傷口周邊的血跡,同時清理掉污跡,於是那些翻卷的皮肉清晰畢現。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的眉頭緊皺,額上滲出汗珠,一看就是很痛,但又咬住了牙不發出任何聲音。接着,她點燃一根火柴,燒着鑷子的末端,大概是為了消毒吧。過了一會,她拿起鑷子,伸向了自己的傷口。我看到她的臉色一瞬間發白,整個人已經大汗淋漓,就算再拚命強忍,也無法控制住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嗚咽。然後我聽見“叮噹”一聲,室友已經把彈頭取了出來,丟在了一旁的鐵盤裏。我看到室友的身子軟軟地倚靠在桌邊,她的身形那麼高大,可是她看起來又是那麼脆弱,讓我這個小貓咪都想要好好地照顧她。不過還沒有結束,她強撐着起來,又咬着牙,一針一針地,自己把傷口縫上。每一針都讓她不斷顫抖,但每一針的疼痛她都忍耐住了。終於縫完了,她也沒有了任何力氣,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氣。

我走過去,想要蹭蹭她,她輕輕把我撥開,說你別過來,一會我傷口沾上貓毛就感染了。我好生氣,又很想哭,但她說得對,我就悻悻地走了。我當時很奇怪她既然受傷了,為什麼不去醫院,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就是很單純地,不想讓那隻大貓貓知道。我衝到她面前大喊,你好傻,為什麼不告訴她?她看着我,氣若遊絲地說,別喵了,你好吵。

那隻大貓貓說她是個獃子,真是沒錯,室友就是個獃子,大笨蛋,大傻瓜。

後來室友清理掉血跡、臟污和廢物,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的身體機能也真的強,在大貓貓出院之前就自己痊癒了。我看着她在大貓貓面前努力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心想,人類真的傻,怎麼可能以為自己不被發現。果然當天晚上,大貓貓就在她的腹部發現了明顯的傷痕——剛剛拆過線。

大貓貓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問她怎麼回事。室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是周衡搶孩子那天,被他的手下打傷了。大貓貓很生氣,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生氣,她盯着室友,一字一句地說,嚴微,你不許再這樣了。以後無論有什麼事情,必須告訴我,我們一起面對,一起承擔。室友紅着臉,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低聲說,知道了。大貓貓看起來很想哭,但是她沒有哭,而是低下頭去,輕輕吻上了那剛剛長好的粉色的疤痕。

唉,又是小貓咪看不得的事情。我很自覺地爬到床下去了。

(四)

家裏多了一個成員,她們叫他嚴莉莉。

好吧,作為一個尊老愛幼的小貓咪,我心甘情願把家裏最高的地位讓給他,就讓我暫時屈居第二好了。

幸福的日子過了一年,然後白玫瑰出現了,一切就都變了。

室友本來是很快樂的,我從來沒見她有過這麼長時間的快樂。但是白玫瑰出現以後,她的眉間又出現了愁緒。我有點害怕,我怕室友又變成過去那個會在半夜裏因噩夢驚醒並無意識流下眼淚的孤單女孩。但室友只是沉默地思索了幾天,直到再次舒展開眉頭的時候,眼神里只剩下堅定,好像在說,她要捍衛自己此刻擁有的這些,愛情,家庭,孩子,還有幸福。

但我還是很害怕,室友她想做什麼呢?

首先,是室友重新拿出了那支她最喜歡的Gew98——她都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用過了。然後是一連好幾晚不回家,每次回來的時候,眼中都有難以掩飾的疲憊與難過。我心想壞了,為什麼她好像還是回到了從前的狀態。但是她沒有告訴大貓貓,這是更讓我擔心的地方。

果然,有一天晚上,室友帶着槍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看到大貓貓等啊等,一直等不到,等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後來照相館被襲擊之後,她把我和小男孩都送到那個男人的家裏去了。

我看着大貓貓失魂落魄又努力堅強的樣子,其實是有一點心疼的。

在那個男人家裏,我等了很久很久,室友沒有回來,大貓貓也沒有回來。男人家裏什麼都有,吃的也很好,可是我卻心神不寧,什麼也吃不下,整個貓都瘦了。也只有那個名叫嚴莉莉的小男孩能夠給我一些安慰了,讓我感覺到,自己與那兩個小姑娘的聯結還在。

過了好久好久,室友終於來了,但是大貓貓沒來。我看室友變了好多,她看起來好瘦,比我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瘦多了,眉眼間儘是疲憊,整個人看起來都很憔悴。從她與男人的對話中,我才知道,原來她和大貓貓不在這裏的時候,經歷了很多很多。室友真的受了很多苦,可是她說起一切的時候,又是那麼輕描淡寫雲淡風輕。唉,她還是沒變,還是那個傻傻的獃子。

室友把我和小男孩帶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他們說那個地方叫瑞金。幾個月以後,大貓貓也回來了,於是我們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了幸福的一年。

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以前住在照相館的時候,我總是嫌棄這些傻傻的人類,但是當她們真的離開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們,想念她們。

室友也很開心,大貓貓也很開心。雖然經歷過一些事情以後,兩個人好像都與以前不太一樣了。室友變得更開朗了一些,我認為是她更懂得如何與人相處了。而大貓貓則越發堅韌,但不變的是那種無時無刻不在展現的溫柔,如春風一樣,輕輕地撥動着人和貓的心弦。

瑞金的條件當然遠遠比不過上海。室友倒無所謂,她本來生活得就很糙。但大貓貓顯然無法維持過去那種精緻的生活狀態。我能看得出來,室友對此是有點擔心的,但大貓貓卻表現得十分坦然,她對室友說,精緻只是一種狀態,未必要與物質水平掛鈎,在簡陋的外部條件下,依然可以追求認真的生活態度。她說的是對的,因為她真的把大家的生活都打理得很好,乾淨、整潔、有條理,在有限的範圍內儘可能地實現了一種平淡而樸素的美。

我好喜歡大貓貓啊,為什麼會有這麼聰明獨立又溫柔堅強的女孩。我差一點就想對她說,我願意把室友最愛小貓咪的稱號讓給你!但我還是忍住了,不行不行,我要堅持原則。

這一年的時光平靜又美好,真希望日子能夠一直這樣過下去啊。

(五)

然而幸福的時光只有一年。突然有那麼一天,室友對我說,她們又要分開了。大貓貓要去南京,而瑞金的整個大部隊都要轉移到西北。我不知道這些地名有多遠,我只能敏感地預料到,美好的生活又要暫時結束了。

我不喜歡分離,我知道室友也不喜歡。大貓貓離開前的那個晚上,她們抱着彼此躺在床上說了一夜的話,早晨起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眼睛紅紅。後來室友抱着我說了很多話,有一些很難懂,什麼信仰,什麼責任,什麼更遠大的理想,大概意思我猜到了,就是因為一些更宏大的原因,她們不得不分離,雖然不舍,卻也堅信這樣的分離是必要的,而終有一天,她們的理想會實現,那個時候就是二人相聚的時候,也是這個大家庭團聚的時候。

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我們也要走,我只是在想,希望我能夠活到團聚的時候吧。

後來室友告訴我她要帶着嚴莉莉一路向西,而我則被託付給了另外一個人。我有點驚慌,不住問她,為什麼我不能和她與嚴莉莉一起。她摸着我的頭,說,好運氣,不要怕,你一向運氣都很好。老趙他們要北上完成任務,剛好需要你作為偽裝的一部分。等他們完成任務,就送你到延安,到時候我們就能相見了。

我還是有點害怕,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我就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說,拜託,我怎麼會怕,我以前一直罩着這個家,以後也會。不過室友好像沒有聽懂,一直把我抱在懷裏,好像怕一鬆手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主動伸着頭去蹭她的手。室友的手和大貓貓的手感覺完全不一樣,室友的手是粗糙的,大貓貓的手是柔軟的。她們的手我都好喜歡。

可是我們這一次分開以後,就真的再也沒有見過了。

幾經輾轉我還是到了延安,但是沒見到室友,只見到了嚴莉莉,這個小孩已經長大了,能自己在地上亂跑了,但他好像已經忘記了我,也忘記了我曾經作為那個家裏的一份子,曾經照顧他,還有那兩個可愛的小姑娘。不過沒關係,至少我們都還活着,可以慢慢地等待,等待室友和大貓貓,等她們平安回來。

在延安的時候,我幾乎成了一隻野貓,每日在田野間肆意奔跑,晚上就回到哪個老鄉的屋裏睡覺。大院裏的幾隻本地貓都知道我是從大城市來的,對我很是敬仰,我也經常對他們講些外面的見聞,把他們哄得一愣一愣。很快,我就認識了我的愛貓,咪咪。這個村裏的貓至少有一半都叫咪咪,但我的咪咪不一樣。她是一隻無比溫柔的小貓,當我遇到她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了室友,也明白了她的幸福究竟源自哪裏。

後來我和咪咪有了好幾個孩子,不過這不是重點。我喜歡我現在的生活,但我也會懷念過去的生活。我想,我懷念的,不僅僅是室友,不僅僅是進口的貓糧和精緻的生活,我懷念的其實是一家四口在一起平淡生活的日日夜夜。我想說,我真的很想念她們兩個,真的真的,一直想念到我快要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

人總是要死的,貓也是要死的,貓還會比人類死得更早一點。我在延安待了快十年,終於撐不住了。在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心想,做一隻貓也很不錯,尤其是一隻見過世面的貓。我終究還是幸運的,因為我見過了很多美好的事物,見過了人與人之間最美最真的情意。

在經歷了十年對回憶的咀嚼與思考之後,我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麼室友一定要開一家照相館,因為這是她能夠與真實而溫暖的世界進行交互的唯一接口。從潛意識裏,從心底,她其實還是渴望一些人間的真情的,只是她的驕傲與固執不允許她明確地表現出來,就是硬撐罷了。但我的室友終究還是幸運的,因為正是由於有這家照相館,她才會遇見大貓貓,那個本來要沉入水底的倔強小孩終究還是被拯救了。

真好啊,真好,我心想,一定是我這個好運氣給她帶來的好運氣吧!在意識最終消散之前,我想,也許我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那兩個可愛的小姑娘了,不過我的小孩,或者小孩的小孩應該可以吧。如果我的後代最終能夠回到她們身邊,我期待她們能夠擁有更幸福的未來和更美好的希望。也許我的後代,就能夠成為她們的新希望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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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鏡二之舊夢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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