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三章

蛾 第十三章

成年人面對牙痛的煎熬是多重的,除了痛,還要面對恥辱。

一邊是對牙醫無法掩飾畏懼,另一邊還有這種疾病還暗示着某種自我放縱。小孩子牙齒不好,牙醫只會扭頭教訓父母;成年人牙齒不好,親自面對牙醫的“這麼大的人怎麼還不知道好好刷牙”,往往只能胡亂尋找些蒼白無力的借口,然後在牙醫看穿一切的哼聲中再把頭埋得更低一點。

趙見初被押送到中心醫院的牙科門診,感覺到十分羞慚。

他們進去的時候正好踩着人家下班的點,一個小男孩從診療椅上跳下來,好像從滑鐵盧倖存的將軍,看着趙見初腫着半邊臉在旁邊站着,三分幸災七分樂禍地問,叔叔你是不是也有蟲牙。

坐在裏邊的牙醫抱怨得毫無職業道德:“怎麼就剩十分鐘下班,挂號處還給我放號啊——”

話音還未落地,另一個人風風火火地從外面進來:“你就有點醫德吧,多看一個能累死你。”說著扭頭從口袋裏摸出張卡塞過來,“喏,給你掛的號。”

江畔伸手接過來,客氣一句辛苦了。

那人說辛苦什麼,回頭小趙弟弟好了請他吃飯。

趙見初驚愕地站在旁邊,看着江畔和黃顯光有來有往,理解不了這個劇情是怎麼發展到這步,卻沒什麼好臉,夾着點火/藥味劈頭蓋臉:“黃顯光,你在這裏幹什麼?”

江畔的目光在這兩人身上兜個來回,先拉着趙見初解釋:“我看快到下班的點了,就叫黃顯光先幫你掛個號。”

趙見初躺上診療椅,三雙眼睛六個孔一致對着他,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沒有秘密了。

牙醫隔着口罩,嘖嘖稱奇:“你真能熬,腫成這樣才來看。再多熬兩天都不用來了,反正神經爛光就不疼了。”

他拿着工具挖挖掏掏,敲敲拍拍,最後把東西往托盤一放,伸手關了燈,叫趙見初坐起來:“這會拍片子的下班了,明天來拍個片子,然後約根管吧。”

趙見初“啊”了一聲,“怎麼就得根管了。”

牙醫隔着透明面罩拿眼斜他,“補什麼,都爛到神經了。這麼大的人,怎麼刷的牙?”

明明是挨一個醫生的訓,但趙見初感受的是三重壓力。

江畔多問一嘴:“他還發燒呢,怎麼辦?”

那牙醫也斜江畔一眼:“出門左轉藥店,買瓶甲硝銼,看說明書吃就行了。炎症下去就不燒了。”

總共就這麼點事,興師動眾搬出這麼些人,趙見初已經臊得沒臉了。他十分虛偽地感謝黃顯光:“黃醫生,謝謝你幫我挂號,今天真是麻煩你了。等我好了請你吃飯。”

黃顯光大言不慚:“你是老江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哥哥帶你看個病,說謝可見外了。”

他說著就要上手去攬趙見初的肩膀,趙見初還沒反應過來,被江畔攥住胳膊重重地帶了一把,一下子就拉出了兩步遠。

“行了行了,”江畔開口趕人,“你回去忙吧,我們先去買葯了,回頭聯繫。”

這一出鬧完,趙見初徹底累了。被江畔盯着吃了葯,兩個人扭頭去停車場找車。

這會天黑下來,醫院的停車場照明不好,他費勁地盯着腳下,走得磕磕巴巴。

江畔在一旁默不作聲,非常自然地遞出來一隻手。

趙見初起先頭也不抬就要去牽,手伸出去將將要挨到另一隻手時,卻忽地變了方向,轉而只拉住便服緊窄的袖口。

可誰也沒開口講話,分量十足的安靜。

趙見初覺得怪異極了。他說不清為什麼,只是在要牽住手的那一刻,他的心臟忽然跑出來作怪,左右上下胡亂地跳,讓他感覺就這樣去牽江畔的手,是一件十分不應該的事情。但明明以前冬天回家晚了從巷子走,江畔也會這樣去牽他一下。

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牽了呢?江畔高中畢業上大學,緊跟着他也讀完高中去上大學。見面的機會忽然降到一隻手能數過來。冬天的時候過年見一面,兩人一起裹着棉衣放鞭炮。

他有時候覺得他的良心可能是跟着眼睛長的。

沒有江畔在周圍打轉的時候,他也不怎麼惦記對方。但等到回了雨安,江畔扎在他眼裏的時候,他又覺得好像從來沒有和對方產生過距離。

他上車就閉着眼假寐,一來真的累極了,二來多少有些心虛。他聽見江畔在等紅燈時手指習慣性地磋磨方向盤,發出沙沙的聲音,在腦子裏不可控地回想起出門來醫院前,半醒時分瞧見的江畔那副不大尋常的樣子。他勉力自己別再想下去,但偏偏又有一點刺激在這副想頭裏,止不住地要去琢磨。

昏昏沉沉間,趙見初聽見江畔講,陳讖彙報了打算結高輝的案子,問他星期一能讓徐小娥的家人先把遺體領出來嗎。

趙見初反應了一會,才睜開眼睛:“我星期一去給他們辦手續。”他頓了頓,又說,“陳讖說最後大概還是會以故意傷害罪起訴,我這回好像做了無用功。”

他拿手背蓋住眼,想他這回在科里要落個“事兒媽”的名聲——沒必要攥在手裏的案子,要死死攥住,攥到頭來發現和不攥也沒什麼分別。他以為的那些許不對頭,什麼紋身什麼床,果然就像老楊說的那樣,不重要,也不頂事。

老楊問他這是給受害者討公道嗎,這下他也啞了,他討到了嗎?

江畔分出心來看他一眼,正好看見他拿手捂着眼,指縫間露出一雙黑黑的瞳仁。

趙見初面上的孩子氣,多半來自那雙眼睛,黑多白少。烏溜的黑,透亮的白,小時候巴掌大的臉,一雙眼睛最分明,長大了那份分明只增不減。

江畔有心講得很誠懇:“老實說沒有法醫證據,二組不會從高輝嘴裏問出他在事後偽裝現場。他偽裝現場,無非就是要掩蓋自己知道徐小娥瀕死的事實。你的證據不能改變罪名,但足以讓法官在量刑的時候重判。高輝承認他偽造現場,拿走了徐小娥的手機,客觀上已經構成了不作為和有意製造後果。故意傷害罪附有這種情節,從嚴的法官也能頂格判到無期。我知道你心裏很遺憾,不能最終向法庭證明高輝隱晦的動機,但至少從結果上,或許能讓他罪有應得。”

趙見初仍然捂着眼,感覺心裏無限壓抑和沉悶並沒有隨着幾句話完全消解。

他心裏覺得故意殺人和故意傷害這兩個罪名有本質上的區別。不能證明高輝的殺心,就沒有完全揭露他對徐小娥赤/裸的惡意。沒有意外,沒有失控,只有一個為了阻止妻子離開,甚至不惜以她的死亡為代價的男人。

但他心裏又擠滿了一些暗暗的不怎麼合時宜的快樂。

這種快樂是江畔在幾句話中為他營造的。老楊把他的執着當成瞎熱血,主任認為他是年輕人貪功想冒頭。只有江畔對他說,我懂你心裏的遺憾。

他其實原本就覺得江畔會理解。但當對方真的這樣說時,他還生出些加倍的親密感來。

江畔打着轉向燈在路口慢慢轉彎,話也跟着慢慢轉回來,“你尊重老楊沒什麼,但也別太把他們當回事。”

江畔少有這樣露骨地說話,趙見初立刻拿下手,幾乎要坐直了,一個勁盯着他看。

江畔笑笑:“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趙見初說不上來,只拿一雙黑黑的瞳仁去問,外頭的街燈映在黑的瞳仁里,像一天星在夜幕上閃閃爍爍。

他等着江畔往下說,江畔卻不說了。他還在琢磨時,手機響了。

調度在那邊很着急地問,步行街有個凶殺案要出現場,原本今天值班的人下鄉去了,辦投毒案還沒回來,問趙見初能不能來頂上。

他的手機聲音放開,江畔也聽見了。果然他這頭掛了電話,那頭江畔的手機跟着響起來。

江畔安排了幾句又對電話那邊說等等,靜音手機后看着趙見初:“你還沒退燒吧?”

趙見初擺擺手:“讓我去我就去,再讓調度打電話找別人,浪費時間。”

法醫的車到現場時,救護車已經走了。警戒線外頭還攢着看熱鬧的人堆,三個附近轄區派出所的民警正在勸離。

李勝南和趙見初搭班,也是被從家裏被叫出來,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我剛才在法醫中心看到江隊的車了,你坐他車來的?”

“調度打電話的時候,我倆正在一塊吃飯。”趙見初隨口瞎編。他和江畔關係好,在局裏不是秘密。但是被江畔拉着去看牙醫這種事,他下意識里覺得還是不說地好。

李勝南邊套防護服邊說:“我們跟江隊下午一起回來的。他估計明天還得下去,那邊還留着好多人幹活呢。”

趙見初奇怪了,“那他今天回來幹嘛?”

李勝南搖頭:“不知道,好像他原本也沒打算回來。接了個電話,就說要跟我們一起走,可以過來幾個坐他的車。”

趙見初越聽越奇怪,還想問下去,李勝南已經從頭到腳換好了,就等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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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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