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二章

蛾 第十二章

陳讖給趙見初打到第四個電話的時候,終於接通了。

他忍不住抱怨:“哥們你這睡得也太死了。”

趙見初覺得渾身都不對勁,腦子像被人捅進去了一根鐵條轉着大圈地攪,還冷。他有些奇怪想着七月的天怎麼這麼冷。

陳讖在電話那頭一口氣講了許多,趙見初昏沉中只捕捉到了幾個詞。

高輝,沒查到,在家——

他遲鈍地反應了一會,慢慢地開口:“所以我現在過去嗎?”

今天似乎格外冷,又潮又悶又冷。趙見初穿了一件長袖制服。

陳讖多看他一眼,“你穿這不熱嗎?”他拉着趙見初去開車,“本來沒想叫你來的,不過你來也好,一塊過去聽聽。”

路上陳讖說起他們昨天一天摸排的成果。

高輝的手機從案發當天到第二天早晨他打電話報警前,查不到任何運營商記錄。

“我估計他八成關機了。但是徐小娥開了來電提醒業務,我們查過,當天除了她同事找過她,還有他們小區的一個快遞員。他原本在上午的時候和徐小娥說好下午四點要給她送一個簽收快遞,但到點就找不到她人了。”

趙見初說:“下午的話,要麼徐小娥已經昏迷了,要麼高輝拿走了她的手機。詐一下高輝,看他怎麼說。”

陳讖不作他想:“我猜大概率是她的手機被高輝拿走了。現在只有你們法醫的證據,能證明至少他報案的時候撒謊了。”

趙見初點頭:“她的死亡是失血引發的心力衰竭,如果當天下午已經失去意識,就意味着心衰發作的時間也更早,那麼和死亡時間不匹配。我和老楊都傾向於徐小娥最多是在報警前三至四個小時內才失去意識的。”

陳讖開着車一路往城郊的市看守所去,越往南走越發顯得荒敗。

雨安往北丘陵多山,往南沿着沔川幾百公裡外直連海灣入海口。

趙見初記得他還很小的時候,南邊沿河的灘涂被開發得如火如荼,挖沙機周轉日夜不停,圍網的人工漁場,連片的大棚,永遠充斥巨大噪聲和洗不幹凈的污泥。

後來彷彿只是一夜之間的事,人的活動撤退了,留下嘔吐物一般的廢墟。失去圈圍的魚死掉后被衝上灘涂,集體死亡腐爛產生的磷光一度上了報紙新聞。而河岸的傷痕已經無可挽回,整個地區的面貌發生改變,只是時間問題。

早晨從河面向陸地侵襲的薄霧正在退散,天色澄碧,荒蕪的河灘沒有一絲遮擋地沿着馬路展露開去,好像一個被放在玻璃罩的世界。

趙見初曾在家中翻出來的一本書上讀到,博物學者在過去認為人類只需對生命循環中不斷繼續毀滅的生物中的一小部分負責,他們還認為魚類特有的生理組織能夠保護它們免於感知在與死亡進行鬥爭時產生的害怕和痛苦。

有人用鉛筆在那一頁留下批註:“我們並不知道魚的真實感受,但通過假設魚不會感到疼痛,可以使我們自己免於感受魚的疼痛。”

在孩子特有的探索期時,趙見初時常被趙允望獨自留在家裏。在趙允望毫不知情時,他幾乎翻遍了家的每個角落。他起初模糊地感覺這些書不屬於趙允望,因為從沒見過趙允望拿起來過。後來有一天他在翻另一本書時發現裏面夾着一張發黃的借閱證。紙已經脆得輕輕一折就斷,上面滿是飛舞的字體寫下的借閱記錄。

趙見初和陳讖都沒想到的是,高輝竟然招認得很痛快,就像扎爆一隻灌滿水的氣球。警察並沒有用上太多手段。

這個男人並不特別精明或者愚蠢。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抱着脆弱的僥倖試圖遮蓋自己在瞬間產生的惡念,一旦被比他更強大的力量拆穿謊言,他立刻就會放棄抵抗。

趙見初幾乎沒說什麼話,只是順手幫陳讖做一點口供錄入,把這個男人從因為反對離婚吵架進而動手打人,到拿走妻子的手機不許妻子離開家,再到眼睜睜看着她失去生命體征后才把她拖到床上的整個過程,變成電腦屏幕上的字符。

他說打了徐小娥后心情非常差,所以整個下午關着手機在家打掃衛生——這是他引以為豪的部分,他特地強調,他很愛做衛生,家裏都是他做家務多些。

“小娥其實比那些每天在幹活的女人幸福很多。”他告訴警察。

徐小娥一開始還走動,問他要手機,之後就躺在沙發上了。他到清晨才發現,躺在客廳沙發上一整夜的徐小娥怎麼也叫不醒,他說徐小娥的死是他沒想到的意外。因為徐小娥死了,他太害怕了,才想着把人拖到床上去,跟警察撒謊說自己打了人就出門了。

趙見初覺得自己好像被割裂成三個部分。頭腦仍停留在河灘上悠悠地打轉,耳朵聽着陳讖與高輝的對話,一來一回,好像另一個維度的事件,手有自己的意志,在鍵盤上分毫不錯地敲擊。

直到高輝忽然哽咽起來,說“我愛她”。

這三個字破夢一樣,將趙見初整個人從頭到腳地拽回審訊室里。

“你愛她?”趙見初難以置信地重複。

“她上個月就提離婚,”高輝說,“我那會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要是把手機給她,她馬上就會報警,都是我打她的證據,上了法庭,就非離不可了。”

他的眼神渙散,“我就是不想跟她離婚,我還是愛她的。哪怕她生不了孩子,我父母都一直讓我離,這樣我都不想離開她,她竟然要跟我離。我都答應了改。我愛她啊——”

高輝的臉上露出一種滑稽的委屈,好像畫技拙劣的西洋景里那些表情僵硬的人物:“我就是有時候控制不了我自己。”

趙見初打完這句話,敲下回車,慢慢地開口:“沒有控制不了這件事。”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也足以讓對面的男人聽清楚:“我不知道誰給你灌輸了這種想法,讓你覺得人可以失控,失控可以成為一個借口。你錯了,沒有這種事。你打她是因為你覺得可以打,所以你就打了。從來都沒有失控這回事,真正失控的精神病人有暴力傾向,不會選擇性地只對妻子發泄。警察走訪你的同事,他們都說你在單位里很好相處。這說明你很會控制情緒,從來都沒有什麼失控,你就是想毆打你的妻子,就是這麼簡單。”

陳讖盯着趙見初,表情緊繃,隨時準備着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生怕不合規的話會被督察揪住小辮子。

但趙見初說完這幾句就閉嘴了。他盯着屏幕,一字一字地把剛才的對話敲在審訊記錄里。

陳讖拿着口供回去,剩下文書工作一步步走流程。

趙見初習慣邊幹活邊整理,回去就把完整的屍檢報告簽字發過去。

“你估計會怎麼起訴?”趙見初問,“有可能起訴故意殺人嗎?”

陳讖很快搖頭:“很難,幾乎不可能。不過他不讓徐小娥離開家,拿走徐小娥的手機以至於徐小娥無法求救,這種情節在量刑的時候會採納的,但是要判故意殺人,完全缺乏邏輯支持。他的危害行為並沒有指向殺人的目的,無法構成客觀意義上的故意。大概率還是以故意傷害起訴。”

他接着又說:“法律有法律的框架,咱現代社會也不能搞以眼還眼那一套。死亡是個最終的結果,但這個結果該由誰承擔多少,我們說了也不算。”

快開到市局門口的時候,路上漸漸堵起來了。

十字路口前行人燈亮,趙見初看着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視野又消失。他忽然開口:“其實你我都清楚,他就是想讓徐小娥死掉,因為徐小娥死了就不會離婚了。但是我們證明不了。”

他頓了頓,終究沒有再說下去了。

只要用起失控這兩個字,將問題圈在徐小娥和高輝之間,限制在某一個有情緒問題的男人和懦弱的女人之間,就可以不去面對真正的惡。

真正的惡是對權力的渴望。高輝盼望着擁有、控制徐小娥,他迫切地需要向徐小娥展現他之於她的那份權力。

趙見初已經意識到高輝的失控並不只是他個人行為的結果,而是社會機器默許了他擁有這份權力,默許他把失控作為施暴的借口一而再使用,進而迴避一個醜惡的事實,即在兩性關係中渴望着控制對方和施展權力這種事,是可以發生在任何男人和女人之間,可以不僅僅以暴力這樣刺目但仍舊具有傷害性的方式呈現,甚至可以發生在素不相識的男人和女人之間。

這台機器默許一個性別對另一個性別宣告所有權,從語言上的“嫁給我”到婚禮上父親與丈夫間的交接儀式,從裏到外堂而皇之地構建出一條綠色通道,默許權力階梯的存在,允許一個性別被物化異化。

他無法抹消自己也是這樣產生的這個事實,無法抹消哪怕千萬分之一,他也是默許了這種惡意產生的一份子。

可能是和陳讖在食堂里吃的午飯太辣了,趙見初那顆磨牙的不適感,在吃完飯後就從酸漲升級到疼痛。他坐在江畔家的沙發上,盤算着是自己買點葯吃還是老老實實去看牙醫,愈發覺得冷起來。

他左看右看,從玄關拿了一件江畔的外套披在身上。這外套有些厚度,估計是江畔開春的時候穿過兩天,就掛在那裏沒收起來,還留着點淡淡的須后水的味道。

多披一件衣服就立刻暖和起來了,連牙痛似乎都跟着緩解多了,他嘀嘀咕咕,雨安的天氣真是越來越奇怪。

江畔打開家門的時,客廳里沒開燈一片昏暗,沙發上睡着一個人,蜷得像只蝦米,仔細一看還披着他得外套。

可不就是不接電話的那一個。

趙見初已經被開門關門的聲音叫醒。他睜眼時,感覺到的第一份知覺是痛,生硬又炙熱的痛,從那顆病牙處像輻射一樣肆無忌憚地發散,痛得他輕輕嘶聲吸氣。

“怎麼了?”江畔打開燈。

趙見初被刺得眯起眼,“哥?”

他徹底清醒過來,想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猛地翻身坐起來:“你的快遞——”

他到處摸手機,結果翻遍了衣服兜也沒找到。

江畔在旁邊坐下,給他打電話,從沙發縫裏摸出來嗡嗡作響的機器。

趙見初這才想起來,上午跟陳讖去看守所提高輝,他把手機靜音了。

他獃獃地看着江畔,又重複了一遍:“那你快遞呢?”

“我拿上了,剛才正好在樓下碰上人家。你——”

江畔覺得趙見初的臉看起來似乎不大對稱,明顯是腫了,伸手上去摸,發覺指尖的皮肉燙得不正常。

他這才覺出不對,趙見初裡外里穿了三件衣服,臉頰的紅一直燒到眼尾,整個人像是剛從鍋里撈上來的。

他按住不明所以的趙見初,拿手背試一試對方額頭,能炒盤菜了。

“你發燒了,自己不知道嗎?”江畔問。

趙見初有樣學樣,也伸手貼在額頭上,低低地啊了一聲。

他有點不知所措,答應給人幫忙,結果也沒有幫到,莫名發燒起來,還牙疼得渾身難受。

方才找手機時,不知覺間他跟江畔坐在一起,挨得極近,這會呼吸間他還能聞到江畔身上很濃的煙味,想來就是那一群大煙槍擠在一輛車裏輪流仙宮造景。

在這麼近的距離間,江畔的面貌似乎變得很不尋常起來,原本眉目就深,燈下一照,眉骨下的眼更暗一層,反而顯得鼻樑格外高挺,有股洶洶的氣勢,摻雜着些說清楚講不明的斥責,

江畔還頂着這樣一張臉,在問他怎麼發燒了都不知道,盯得他臉頰分外火燙。

他忽然間就不明不白地委屈上了,委屈得整個人都飄飄蕩蕩,講話也軟綿綿:“那我今天還牙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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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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