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四章
現場倒着一個女人,橫躺在血泊中。一輛爆米花小推車橫在旁邊,血濺到上面,又沿着堆成小山一樣雪白的米花往下流。
受害人的衣物被掀掉大半,法醫沒來固定證據前,現場的人不便挪動遺體。
李勝南立刻拉下臉左右環顧,抓着另一頭先到現場的人喊:“他們派出所人呢,怎麼不用隔離帶圍起來?”
趙見初眯着眼,在剛架起來的照明燈下看見對方臉上明晃晃的不耐煩,“哪有顧得上那麼多講究,警戒拉上就行了。”
李勝南回頭看看警戒線外,人堆里顯見有幾個男人,正一臉興奮舉着手機,她惡狠狠地罵了句草他大爺的,一臉兇相地就要去制止。
趙見初拉住她說等等,自己扭頭回車裏,拿了一頂臨時帳篷過來。
他們剛把帳篷搭起來,剛才在外頭說話的人就掀了帘子進來,訕笑着:“別說啊,女法醫就是精緻呢。”
李勝南正要張口罵人,趙見初搶了她的先,冷冷地對那人說,你別羨慕,要是你躺在這,我也給你搭帳篷。
處理完現場,人人都熬到極限,再熬只怕也得躺上那張不鏽鋼檯子。
趙見初和李勝南把遺體送回法醫中心,說好第二天再處理,兩人各自回家。
趙見初躺到床上的時候,才覺得這一天總算過完了。一天好像過成了三天,紛亂的事踏來,一件接一件。
他這會已經退燒了,葯吃下去疼痛也退了,雖然身體累但腦子反而更清醒。他睡不着,拿着手機翻沒讀過的消息。
他的手機里常年未讀消息999+。微信里置頂了六七個工作群,剩下的人不論父母朋友同事老師,一溜都被擠到屏幕外面去了。培訓進的來第一天陶老師就強調,值班期間手機必須打開聲音,不能打不通不能佔線,有急事不能發信息必須打電話,工作群不能閑聊。
幾條能和不能砸下來,把人在裏頭框得死死的。
起先剛畢業的時候同學間還互相聯絡着,後來各自被圈在各自的鐵框框裏,聯絡的心思也就淡了。
如今除了他爸和江畔時不時給他發個信息,多出來的只有那個黃醫生。
趙見初現在有些反感這個黃醫生。
前一天晚上他給黃顯光的朋友圈點了贊,黃顯光下一秒就給他打來微信語音通話。他接起來問有什麼事,黃顯光厚着臉皮說小趙弟弟怎麼這麼晚不睡覺,趙見初說我這就要睡了沒事我就掛了。黃顯光說別呀咱們聊聊天你這麼冷漠是不是討厭我。趙見初說我不討厭你,也不喜歡你,我要睡覺。黃顯光便痞里痞氣地說,哎呀我也沒說我要喜歡你呀。
趙見初心裏的火立刻從腳底板躥上天靈蓋,一把扣了電話。
他從前見過學校里那些男生打着喜歡的名義折騰女孩。
趙見初高中的同桌,一個非常內向害羞的女生,高三那年三不五時地被隔壁班一個學習很差但據說家裏很有錢的男生攔在樓道口。他們高三樓只有一架樓梯一個出口,那男生領着兩個同伴早早在樓梯口守着。同桌女孩總被堵住,每次都被堵在樓梯夾角里,氣得滿臉通紅。對方人高馬大,她推也推不開,只能用帶着哭腔求饒,你讓我走吧,我還有事,我真的不喜歡你。
正趕上放學的時候,樓梯口來來往往許多人,人挨着人,水一樣從周圍流過,夾着冰冷的眼神,鄙夷的眼神,譏諷的聲音,起鬨的聲音。
攔住她的那個男生就像個得了萬人追捧的大將軍,餘光瞟着圍觀路過的人,用最洪亮的嗓門得意洋洋地喊,可我說我喜歡你了嗎,我說過嗎。
——一個雄性動物耀武揚威地展示着他如何玩弄獵物。
他們的“喜歡”是一種手段,能夠憑藉著這樣一個借口,進退裕如。做了壞事也能用來抹消一切指責,得不到回應又能以此拿踏碎對方的自尊和貞操。哪怕這貞操原本就是給獵物強戴上去的。
趙見初第一次見到這副場景時,直覺對方看起來已經不像是個人了,而是個被惡臭的雄性氣體充斥着而腐爛腫脹膨大的巨人觀屍體,下一秒就會砰地炸開,從內里濺出一地蛆蟲和爛肉。
當時他從人堆里擠出來,一腳踹進那男生的膝蓋窩子裏。
他發自內心地厭惡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
他想如果鄭重真誠純潔的喜愛,如何能像拿着一根逗貓棒一樣,舞弄着耍人戲玩?
如今那獵物的戲裝居然被套在他自己身上,他恨不能再狠狠一腳踹進黃顯光的膝蓋窩子裏。
趙見初原想把挂號費轉賬給黃顯光,轉念一想那個人熱衷糾纏的德行,反手把黃顯光刪了,打算讓江畔轉交更好。
和江畔的對話框被擠在了置頂群消息的下面,上面有個紅色數字。
趙見初點進去,齊排排顯示着三通已取消的語音電話。兩通時間是下午,還有一通是昨天凌晨打來的。
他想不起來昨晚有什麼事,又想起李勝南說江畔今天本來要留在鄉里,是臨時決定回來的。原本已經打出一個問句,這會手指尖忽又頓住,按着退格鍵一個一個刪掉了。
他猶豫起來。
他去問畔哥那麼多,是不是不太好?雖然電話是打給他的,畢竟沒有再打來第二通,也許是打錯了呢?如果是打錯了,那江畔這通凌晨的電話,在這麼私密曖昧人人都要睡了的時刻,又是計劃要打給誰,預備說些什麼呢?
他琢磨琢磨着,忽然琢磨出一絲心慌,像冰面上鑿個縫,那縫就自己劈里啪啦地裂,自動自發,越裂越大,慌得他立刻就呆不住了。
他當機立斷,退出聊天界面不再去想,準備爬起來洗漱睡覺,卻是手機屏幕剛剛熄滅又亮起,跳出江畔的名字。
趙見初接起來的時候,電話那邊也靜了一靜。
過了兩秒,他才聽見江畔清清嗓子,開口問他退燒了嗎感覺怎麼樣。
他此刻格外敏銳,渾身器官都調動起來,吊在這通來得恰恰好,又恰恰不好的電話上。
他聽出這句話中的玄機,前半截語氣虛弱,好像上學時候偷打着瞌睡忽然被老師點名問題,站起來時講的第一句話不敢太大聲,怕露出困意的馬腳。
他忽然精明起來,答非所問:“畔哥,你昨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接黃醫生的電話。”
但江畔不如他的預想,只是略略頓了頓,隨後便用一種十分平淡的語氣,平淡得就像在和同事聊哪個水庫里的魚最肥,對他說:“黃顯光是同性戀,他打算追求你,你知道嗎?”
趙見初啞聲了。他原本認為自己這句話講得很精明,可攻可守。如果江畔說那晚確實找他有事,他們就順順噹噹地往下說,如果江畔說是打錯了,他也可以說說挂號費的事。
但江畔哪條路都不走,把他的小心思一口氣劈得稀碎。
趙見初沉默許久,江畔也就在沉默中等待。
久到趙見初都不確定電話是不是還通着時,他試探着喊了句畔哥,那邊就立刻應他,說我在。
趙見初說不出為什麼,感覺彷彿有點在劫難逃,也可能是疲憊之下破罐破摔起來,又或者是他忽然意識到面對江畔原本就不必迂迴這些彎彎繞繞。
他索性坦誠:“哥,我也是同性戀,我也喜歡男的。”
他聽見江畔笑了一聲,“捨得出櫃了?”
江畔打這通電話,原本沒什麼特別的動機。
他看見工作群里李勝南和主任彙報收工,要等明天叫家屬來認完了再檢。
他就想着趙見初多半也該回宿舍了。他點開趙見初的微信,聊天記錄里仍舊留着一通接一通的未接提醒,就讓他想起了昨天的失態。
說失態也沒有失到底。忙音提醒佔線,他就立刻掛掉了。
在一個嘈雜骯髒連着豬圈的院子裏,旁邊是幾頭也睡不着的豬哼哼唧唧地拱着空蕩蕩的食槽,江畔蹲在旁邊仔細思索他反感黃顯光追求趙見初的原因。
他第一次撞見黃顯光在學校後門摟着一個學弟親,並沒有很詫異,只有撞破別人親密的尷尬。
雨安雖然是小城,但他們這代人在互聯網裏泡大的,沒有什麼見怪的事情。同性戀而已,喜歡男人能有多稀奇。
但稀奇的是,他一夜間覺得趙見初長大了。
從一個抹淚低頭聽話事少的小子,倏地變成一個端莊的成人了。
好像黃顯光的追求撕掉了趙見初身上的繭皮似的,這隻蝴蝶現在振振翅膀,江畔這才意識到原來趙見初正抖落着艷麗的顏色。
那顏色是吃過辣唇角的艷紅,是發燒時臉頰的粉紅,是烏黑短髮上偏振的暈環,睡眠不足時眼下的一點青。
江畔不喜歡這種揣着明白裝糊塗,尤其是和趙見初之間。
他急欲問個明白,而趙見初也確實給了個痛快。
他問趙見初,要不是黃顯光嘴巴大,還準備憋到什麼時候。
沒想到趙見初卻說:“我剛才把他的微信好友刪了,你把我的挂號費轉給他。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纏着我,怪煩的。”
於是江畔在這頭咧嘴笑起來:“他確實挺煩人,你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