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 11 章

把飲水機安裝好后邵止岐又去搬了幾箱子瓶裝水上樓,這棟辦公樓雖然有電梯,但這幾天正好在維修,邵止岐只好爬樓梯到7樓,幾趟下來累得跟條狗似的坐在地上低着腦袋直喘氣。

把水咕嘟咕嘟倒進飲水機里后她終於喝到了自己辛勤勞動的結晶——一個紙杯子裏的礦泉水。

還挺甜。

邵止岐抓着空掉的紙杯坐在地上發獃。她沒開燈,屋子裏很昏暗,今天掛上牆的鐘錶輕輕滴答,她看了眼,居然已經五點了。

不管怎麼說,收拾屋子這件事總算是告一段落。邵止岐伸懶腰到一半的時候聽見指紋鎖的滴滴聲,門開以後她就這樣坐在地上抬頭,和蘇昕打了個照面。

蘇昕看着她關上了門,襯衣有些透汗,外套搭在手臂上。外頭應該很熱,她汗涔涔的額頭上黏着髮絲,微微喘氣,估計也是爬樓上來的。

蘇昕沒問邵止岐為什麼坐在地上,只是看了眼邵止岐昨天和師傅一起安好的空調說:“再調低點。”

邵止岐立刻爬起來去找遙控器,也不知道今早開掉后扔在哪了。記得邵止岐剛和蘇昕說完空調安好了的時候她就說“熱的話就開,不用問我”,再一次準確猜中了對面已經熱得快暈厥過去的邵止岐心裏在想什麼。

本以為秋天都快到了,結果夏天如一頭將死未死的猛獸仍然嘶吼着吐出最後一股滾燙的吐息,壓榨着人們的汗水。會客室沒有窗戶,只有昏暗橙黃的光線從辦公室的窗戶那隱約透進來一點。邵止岐站起來的時候還有點犯低血糖,她暈乎乎地在會客室里走了一圈尋找遙控器,聽見蘇昕坐在沙發上,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

蘇昕揉着太陽穴陷在沙發里,早就沒電的藍牙耳機孤零零放在了茶几上,她的眼睛很緩慢地經過一圈室內,微微揚起眉毛,但是沒出聲。最後她抬起了頭,也不知是盯着哪裏,似乎是天花板的角落,她突然開口:

“邵止岐。”

邵止岐應了聲,遙控器怎麼都找不到,她撓了下額頭,這時候又聽見蘇昕懶洋洋沒什麼力氣似的問:

”你專業是什麼來着?”

現在才問這件事是不是太晚了,邵止岐想着卻立刻回答:“xx大學的建築專業。”

“建築專業啊......我記得那所大學的建築專業很不錯。”

真是大材小用。她聽到蘇昕笑了下,心裏有了個不好的預感。

果然,蘇昕說:“高材生天天在我這裏干一些打雜的活兒,心裏很不好受吧。”

看來是自己奇怪。邵止岐站定,她眯起眼睛去看辦公室打開的那一小條門縫,似乎可以看見放在桌面上的遙控器染着黃昏的顏色。不光是Summer,甚至連蘇昕都這麼說,那麼非常適應這種生活的自己反而才最奇怪。

“如果很辛苦,可以直接和我說。我有認識在建築業工作的人,也許可以——”

邵止岐走到辦公室前,一下子拉開了門,打斷了蘇昕的話。夕陽的光暈剎那間恍惚地籠罩室內,愈發深沉,幾乎從淡橙色變成了猶如醇厚紅茶般的色調,浸染這個空間。

“打雜很好,蘇總。我喜歡打雜,讓我打雜吧。”

她背對着蘇昕說完這話,邁步走進辦公室,從她第一天來到這裏時就組裝好的嶄新辦公桌上拿起了空調遙控器。

邵止岐猶豫了下,最後只謹慎地調低了一度,站在那又想了想,還是走出去問:“蘇總,空調還要再低一點......嗎。”

她聲音小了下去,因為她看見蘇昕正躺在沙發上沉沉睡着。就好像她們剛才那段話只是她的一段夢話。也許真是。一個月來蘇昕都未曾說過這種話。只有今天,在下班時間后,馬上就要進入夜晚的短暫黃昏中,她才藉著疲憊說出了這話。

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邵止岐的回答。最好是聽見了,所以才安心地徹底睡著了。

邵止岐躡手躡腳走過去捏起那件掛在沙發背上,快要掉下的外套,輕輕疊好放在茶几上,然後才轉身蹲下來,看着近在咫尺的蘇昕:她的鼻尖甚至還掛着一滴汗珠,慢慢蒸發掉。

這張雙人沙發邵止岐是躺不下的,太小了,但是蘇昕卻剛好可以嵌進去,整個身子蜷起來,亞麻色的襯衣海浪一樣層層疊疊,包裹住蘇昕只有在睡去時才顯得纖細脆弱的身體。

和她醒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邵止岐屏住呼吸,她閉上眼睛試圖重現:

這一個月來她都跟隨蘇昕穿梭在無數部電梯裏,那麼多高樓大廈之間。她的上司一開始只是讓她扮演一個小跟班的角色。是為了面兒上好看,邵止岐早就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作用。身邊有人跟隨的話就不至於讓自己陷入單槍匹馬的狀態,哪怕實質上就是如此。

邵止岐數次聽見差不多的回答:

“蘇小姐,好久不見......聽到您回來的消息我們都很高興。”

“......但是您也知道,我們這邊和蘇家有些生意來往,實在是沒有辦法——”

她隱約察覺到蘇昕的家世很好,但由於一些原因,她現在和家裏處於決裂的狀態。但她並非一無所有,很顯然,蘇昕過去達到過某個高度。

有時候她們會見的是一些出版業的大佬角色,蘇昕的態度也不讓分毫:“我明白的。但我只是想問一些事......只有這種程度而已,您不至於連我個薄面都不賣吧?”

聽到她這麼說,對面才會勉為其難透露一點信息。

然後蘇昕就會滿意地微笑,點一點頭離開,沒有絲毫猶豫。有一次她隨口問了下邵止岐有沒有聽懂,邵止岐很老實回答沒有,但是她都記住了。

“你都記住了?”

蘇昕回頭揚眉,她顯然是不信,於是邵止岐流暢地說出了剛才的內容,連小型企業的名字都一一記住,和印刷相關的數字也準確無誤,蘇昕聽后沉默片刻,然後笑了下:“原來你這麼有用啊。”

聽起來像是一句自言自語,邵止岐還是接道:“只是記住了。但是我聽不懂。”

她很誠實,蘇昕卻笑而不語。從那以後蘇昕的態度確實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她開始詳細告知邵止岐工作上的信息,教她有關出版業、印刷業的事,不再只是把她當做一件裝飾品。

邵止岐真正感覺到這不是她錯覺的時候是前些天的時候,她們又吃了一次閉門羹。回頭時看見邵止岐眼神的蘇昕又一次猜中了她的心中所想。

她笑着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在做的事沒什麼用?”

不是這樣的。邵止岐聽見她說。

“親自見面更有誠意一些。更何況我現在連一個正經的公司都沒有,只能算是成立了一個小工作室。只有你和我。親自見面也讓人更有壓力,只是發一封郵件一條短訊,對方完全可以假裝沒有看見。但是面對面的話就必須給出一個答案。答案代表態度。就算是避重就輕的回答也能給出一些信息:這個人不歡迎我,這個人代表的派系有立場。這些都是有用的信息。”

就在那天傍晚她陪蘇昕參加飯局,那個白天避而不見的公司老總就坐在中間,邵止岐跟在蘇昕身後的時候第一次察覺到蘇昕身上散發出的不快,她也是後來才意識到:那原來是一次鴻門宴。

夾槍帶棒的嘲諷在酒席間此起彼伏,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們投來輕視的目光,他們領來的下屬也實屬可憎,淌着口水似的為了巴結老闆而說出些更直白的傷人話——

“去到國外沒有靠山,還不是得灰溜溜地夾着尾巴回來?”

“早點嫁人哪有這麼多破事兒,是吧。”

大多被那些戲謔笑着的老闆們打着哈哈過去,說些什麼”屬下不懂事,喝多了”一筆帶過。

蘇昕從始至終沒有起太大波動,她仍然平靜地做着一樣的事:趁他們喝醉大意,套出許多動向。

直到那個老總開口說;

“這樣吧,蘇昕啊。咱們高傲的蘇昕大小姐,你求求我,我就把這單子給你,讓你有機會重新開始,怎麼樣?你現在缺的就是這個口子吧!”

那個老總酒過三巡,紅着脖子發出粗重的呼吸聲,他舉着酒杯手一個不穩——或許是故意的,酒差點灑出來潑到蘇昕的身上。就在這時邵止岐站起來插在他們中間,酒濺上她的肩頭,濕了的一小片衣料很快上移——邵止岐站直以後可以俯視這包廂里的所有人,她對這個業界裏的所謂大佬並沒有什麼畏懼心,大不了再換一份工作就是。

所以邵止岐只是俯視那個老總,一言不發。

包廂里一時間安靜下來,直到被蘇昕帶着笑意的聲音打破:“我差不多該走了。”

她站起來環顧了一圈四周,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後她只是嗤笑了一聲,很輕地說了句“猴子一樣”,然後就轉身離開——但這次有了細微的變化。邵止岐低頭,看着蘇昕扯住她的衣角,輕易地帶她離開了這裏。

一出飯店,外頭夜色沉沉,悶熱的空氣被風稍微吹散了些。街道上車水馬龍,燈光模糊起來,連成一片。

蘇昕揉一揉眼睛小聲說“我好像有點醉了”,她招手:“過來下。肩膀。”

邵止岐沒遇見過這種情況,她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聽話。肩頭湊過去以後蘇昕就靠過來,就是現在她也從不穿高跟鞋,那雙圓頭皮鞋在地面上發出沙沙兩聲,然後蘇昕的身子輕輕飄落,肩膀抵住了邵止岐的手臂。邵止岐後背繃緊,手指瞬間陷入掌心。

原來我們之間有這樣明顯的身高差。

邵止岐才意識到。

蘇昕就這樣靠在她身旁。兩人無言地在街邊佇立片刻,可能只有幾秒,或許幾分鐘,又或許是近乎於錯覺的永遠。最後蘇昕離開,她又站好,整理了下剛才出來時亂掉的髮絲,回頭看向邵止岐時露出的笑容一如她撿到自己那一天。

“邵止岐,你真的很有用。表揚你。”

蘇昕是真的有點醉了吧,她踮起腳尖捏了捏邵止岐的臉頰,由衷感到高興似的。那天她們一起坐車回去,兩人都坐在了後座。

那個時候邵止岐還沒有培養出和上司坐車時一定要坐在副駕的助理意識。儘管蘇昕從來沒說過這種要求,是她後來向助理前輩取經的時候才知道的。

所以這段記憶便顯得尤為珍貴。她可以通過車窗的反光去看蘇昕,可以近距離聽蘇昕眯着眼喃喃自語,她說什麼:

“邵止岐。原來你這麼有震懾力,小看你了。邵止岐,不如你從今天開始健身吧,鍛鍊出肌肉最好,有了腹肌之後......雖然不會讓你真的和誰打架,但感覺會……會很……”

還沒說完蘇昕就睡著了,邵止岐覺得自己的耳朵燙燙的,心臟也是。因為她意識到蘇昕沒說出口的那個詞是“安心”。

哪怕只是醉話而已,邵止岐也從這一刻萌生出了想要鍛煉的念頭。她看着近在咫尺又好遙遠的蘇昕:蘇昕就是睡著了也會注意着靠在座位另一側,腦袋貼着車窗。剛才那一段短暫的接觸就好像在做夢。

邵止岐把眼神收回來,兩人之間的距離是空空的車後座。已經開始一點點了解這個女人,可是距離感卻又愈發嚴重。她看向窗外,有一些話堵在心口,她不知道要如何說出來。

她知道這種陌生又沉重的心情只要睡上一覺,再見一次蘇昕就可以復蘇,但那天過後蘇昕卻要她去收拾新的辦公地點,所以一連幾天她沒再見到蘇昕,直到此時此刻。

夏末,猛獸要死去了。是下午五點五十,夕陽馬上就要收回這種琥珀一樣可以固定住時光的光線,空調冷氣吹起堆積在門口的塑料膜,發出輕微聲響。邵止岐慢慢跪在地上,聽着蘇昕傳來冗長平穩的呼吸聲,她拿出手機,偷偷拍了一張睡着的上司。

最後她收好手機,把手放在沙發邊沿,按住,沙發坐墊下陷,連帶着心口那股感覺就這麼融化掉了,它們變成了一句很輕很輕的話:

“蘇昕,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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