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第 12 章

那一夜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靜靜的夜,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兀自亮着燈,巷口傳來流浪狗的狂吠,隨後漸漸化作了嗚咽。

安靜的城市上,天空幕布緩緩挪動,星星醒着。地面上的水窪乾涸之時,濃稠的黑夜混入幾滴清水,慢慢擴大,染白了天空。時間就這麼過渡到了刺眼的白晝,星星睡了。斗轉星移,時間飛逝,直到一架飛機靜止似的躺在化作了淡藍色的天空上,拖起一道長長的機尾雲痕迹。

這架飛機。它從臨垠機場起飛,穿越雲層,經過顛簸的氣流,再徐徐降落於一座島嶼。沒有時差,4小時的時長。而後另一架飛機起飛,從海平面揚起頭來衝破空氣,開始環繞半個地球飛行。16個小時的時長,晝夜不停,13小時的時差,冬令時。

要降落的時候邵止岐在眼罩遮住的黑暗之中,無盡的夢裏,她聽見蘇昕說:

“......我先回去開會了,你可以再考慮下,一周內給我答覆。”

如今七天已過,但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回復。她又逃了。新的電話卡按進新買的手機,除了生活必備的幾個軟件,也只是下了一個和Summer可以常聯繫的平台軟件。提前和父母打了招呼,說是給自己放個假,要聯繫的話記得用新的號碼。就連微信也不安裝,最多在離家前把個人簡介改成了“旅行中”。

然後兩天前的清晨,邵止岐便背着一個黑色單肩包,拎着一個銀色行李箱出門,鎖上。就這樣——

勺子:單戀冷靜期從今天開始。

Summer:真的到紐約了?可以啊,不愧是你。

Summer:只要事關前上司,咱們勺子的行動力簡直就是世界第一!

多少有點嘲諷的意思,邵止岐無視了她,收好手機準備過海關。一小時后她從行李轉盤上輕輕提起28寸的鋁製拉杆箱放在地面。

手機亮了,uber叫到了車。這種時候難免顯得匆忙,好在邵止岐應對過無數這類場合,所以在她身上一點也看不見機場裏常看見的慌亂姿態。她只是不慌不忙走向網約車的接客地點。

偶爾她停下問路,就連英語也通過上一份工作的各種出差和對接海外客戶得到了鍛煉,起碼日常使用毫無問題。接到司機電話后她往外看了兩眼:甘迺迪國際機場外的夜色濃濃,飛機降落前的夢又回溯,她好像只是從一個夜晚墜落到了另一個夜晚。

今晚風很大,邵止岐剛遮住肩頭的中長發飛揚起來,有些礙事,她剝下手腕的黑色發繩,利落地綁了個小馬尾,然後拍了下後備箱,車蓋升起,她拎起行李箱放進去,最後又拍了下車蓋。

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副駕駛的車門前,手剛要伸過去開門才意識到不對:已經不需要了。後座是空的。現在是,以後也會是。於是她轉身鑽進後座,被車子裏的濃郁古龍水味嗆得微微皺眉。

車子緩緩開動起來,離開立交橋下,闖入了一片視野開闊的深邃夜空中。邵止岐開窗,風掃起她額前的髮絲。

這裏的夜空太黑了,像是浸泡在了黑汽油里數萬年。人類在這片天空下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度,過往都城統統化為遺迹與土,又不知疲倦地誕生出新的文明,永夜通明的紐約城。

紅色的航標燈在高樓屋頂閃爍,路燈與車尾燈的光照亮了邵止岐抬起時會顯得有些天真的眼睛。

紐約是一座她從未涉足的城市,但仔細想想卻很奇怪。她此前跟着前上司出國出差過許多次,航程遍佈全球,然而——紐約,只有紐約。

蘇昕似乎忘記了這座城市的存在,她選擇的飛機從不在這裏降落,甚至連轉機都會選擇更昂貴的機票,避開這裏。

邵止岐不知道原因,她只知道:這裏是蘇昕絕不會出現的地方。她不會突然出現抓住自己,把她扔上車,逼問她。也許這個形象太誇張了點,但邵止岐這幾天做了不少這種噩夢,貓抓老鼠的戲碼屢次上演。

在這裏,她終於可以安心地冷靜。

車子駛入曼哈頓中城的隧道,跨越東河。星星一樣的光消失,陰影籠罩在邵止岐臉龐上。她閉上了眼靠在車後座,試圖入睡。

逃離的計劃名為“單戀冷靜期”,大概在幾個月前逐漸成形,最終落實。

因為當時的事態已經變得非常糟糕——愛意已然燎原,燒得她難以忍受,讓她不得不遞上辭呈,避免自己陷入痛苦的漩渦中。

偶爾她也會想:這個時刻總是要到來的,也許萌生的時刻要更早一點,也許在她愛上蘇昕那一刻就已經註定。

在這項計劃里,邵止岐草率認為自己最起碼需要遠離蘇昕三個月才能夠得出結論。她想自己仍然是喜歡蘇昕的,直到現在,此時此刻。但這份喜歡是否只是愛而不得后重重累積的一種執念?因為對方是自己的上司,這種關係上的不對等病態地營造出了一種愛慕心的錯覺。是錯的。

……又或許和這些都無關。

也許我只是想逃走而已。

邵止岐喃喃。

車子駛出隧道,中城燈火通明。

從無法得到回應的單戀對象身邊逃走,卸下痛苦,一頭扎入一個陌生的世界,試圖抽離出自己的感情。

終於,車在Arlo旅館前停下。邵止岐這次選擇了和她以往選擇標準不一樣的酒店。因為已經不需要那麼做了。規整高檔的五星級酒店極其昂貴,每晚要一千多刀,但服務齊全得體,設施完善,就是辦公也很舒服。前上司習慣住這一類酒店。

不過Arlo旅館也不算便宜,邵止岐無所謂,前上司在這三年裏慢慢給她提高了薪資待遇,她又沒有物慾,攢下來很多錢,現在的她只是想找個比較舒適的地方住上一段時間。

身後的車子緩緩開動,滑行離去的聲音逐漸泯滅在夜色中。邵止岐站在深夜需要門卡才能打開的自動玻璃門前,等着前台出來為她開門。

這時遠處的街道上傳來易拉罐掉在地上的聲響,鐺一下,敲響了夜。它骨碌碌地從某處坡道一路滾落,在寂寥的凌晨一點悠悠回蕩出了一種空靈之聲,好似一縷幽魂正用招魂曲呼喚同伴。也許那易拉罐就是孤魂野鬼踢翻的。

邵止岐回頭看去。這裏視線逼仄,高聳的兩側大樓擋住天空,看不見一顆星星。也許不是易拉罐,是垂死的星星掉在了地上,疲憊不堪的邵止岐生出了許多離奇的念頭。

自動玻璃門的開啟打斷了她的思路。邵止岐回過神來,拎着行李箱走進光明與溫暖的空間。她很快辦理好了入住手續,接過房卡,漫不經心地聽着前台背誦起一長串入住需知,然後輕輕頷首說好,我知道了。

她轉身離開,經過狹窄的走廊按下電梯。門扉打開,五樓按鍵亮起。深夜時分的電梯自然空無一人,上升期間也不會停下。邵止岐靠在角落裏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克制的疲憊,肩頭幾乎要融化成液體垂在地上,此時自己正身處於地球另一頭的奇異感覺遲來地浮現,吃掉她的情緒,塞滿了她的身體。

電梯裏只有我一個人啊。

不知為何這句話忽然浮現出來,邵止岐發現自己居然正在嘆息。空落落的車後座,小型的旅館,黑洞一樣卻又孤身一人的電梯。進入508室后她在黑暗裏虛空抓了抓手指,似乎是順着肌肉記憶抓起了一件隱形的黑色西裝外套,套在衣架上,放入櫃中,拍打兩下。

“邵止岐,六點叫我起來。”

房間某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邵止岐的心臟重重一跳。她試圖抓住那幻想中的模樣,差一點就墜入了幻想——直到窗外尖聲嘯叫而過一輛救護車,扎破了幻影。閃爍的燈打在紗質窗帘上,照亮室內:

平整的queensize床鋪塞滿這個空間。誰都不在。邵止岐把肩頭的背包扔在地上,行李箱放在原地不管,雙手向後撫過頭髮,穿過去,解掉了發繩,纏起手指。

脫掉的大衣也疲憊地順着她高大的身體下滑,一半搭在床上,一半耷拉着幾乎觸碰地毯。襯衫扣子一顆顆開掉,露出鎖骨。胸口因呼吸加快而起伏明顯,如一隻受傷的小獸。

邵止岐的膝蓋抵住了被單,挖出很淺的坑來,整個身軀就這麼倒了下去——她是跪倒在床上的。側躺的身子捲起來,手指解開了西裝褲的紐扣。

“蘇昕......”

離職前,只有獨自一人的時候,邵止岐才敢喊她的名字。

她為蘇昕打理好一切,回到自己的房間,定好鬧鐘,複習過一遍明日的事項后牢牢記在腦中,熄燈。

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邵止岐會像現在這樣,閉上眼睛。纏在瘦長手指上的黑色發繩用力,勒出泛白的痕迹。

語尾帶着嗚咽。

“......我很想、很想你。”

手指順着平坦的小腹,繼續向下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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