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霧瘴(6)
春日多雨,白晝不長,尤其在這幽深的山壑深谷里。不到酉時,天色就暗了下來,小木屋裏亮起橘黃的燈光。
屋檐外落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油燈火焰搖曳,忽然被風吹得噗呲一聲,熄滅了。
虞意裹着毛絨毯,不知不覺坐在蒲團上打起瞌睡,這地方靈氣斷絕,她經脈里的靈力一直沒有完全恢復,但她還是沒放棄,每日都要打坐修鍊許久。
能恢復一點是一點。
薛沉景向虞意走近,腳步聲輕不可聞,屋中唯一亮着的油燈在他身後,將他的影子投映到地上,隨着他的靠近,那影子漸漸攀上她鋪開在地上的裙邊。
影子的邊緣有什麼東西不斷蠕動着,讓他的身影沒有半分人的輪廓,影子忽而膨脹開,翻出幾條猙獰的觸鬚,纏繞到虞意身上。
盤膝坐在蒲團上的人,腦袋輕輕一點,身子晃了晃。那投映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是突然受驚了一般,倏地縮回觸手,重新恢復人影模樣。
虞意半夢半醒地掀了掀眼皮,含着軟糯糯的鼻音,喊道:“阿湫?”
薛沉景沉默片刻,走過去蹲到她身邊,低聲道:“累了就去床上睡。”
“不行,我在等你,而且我這一個大周天還沒有運轉完。”虞意眯着眼睛,身子搖來晃去,分明已經想睡到不行,她含糊道,“我們怎麼會在這裏定居,應該找個有靈眼的地方才對……”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又垂着頭睡著了。
薛沉景從儲物袋裏掏出一枚靈丹,硬是將這指甲蓋大小的靈丹切分成三等分,挑出一小塊喂進她嘴裏。
虞意體內靈力一直不恢復的話,她肯定在這裏待不下去,但若是恢復得太快……薛沉景一想到自己被她劍靈抓爛的臉,就心有餘悸地嘶一聲。
照他最初的想法,他恨不得每天都給虞意喂地濁,讓地濁里的污穢惡濁吞噬她的金丹,將她的靈根侵蝕乾淨,讓她變成一個不能修鍊的廢人,這樣她就只能依賴他,就只能乖乖待在他身邊,成為一個一心一意只需要愛他助他完成任務的傀儡就好了。
但系統煩人得很,他一想這麼做,它就在他的腦子裏尖叫,用任務失敗來警告他。
當他被虞意打的時候,也沒見它這麼護着自己。
所以,薛沉景只好每天喂她一點靈丹,就讓她這麼每天只恢復一點點就好,讓她沒有足夠的靈力再對他動手。
他喂完靈丹,捧住她的臉,與她額頭相抵。無形的觸手慢慢在空氣中蠕動,將兩人都懷抱在其中。
虞意於淺眠中,彷彿落入了黏稠的寒潭中,黏濕的氣息從她的每一寸毛孔滲入,腦海里又開始響起窸窸窣窣的潮水人聲,好似每一根神經都被人攥在手裏,向她輸送着不容置疑的信息。
——我是你的相公,你應該要喜歡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我
虞意於睡夢中囈語出聲:“嗯,我喜歡你,很喜歡你……”
薛沉景眸中微亮,興緻勃勃地問系統:“現在好感度是多少?”
系統:“……百分之六。”
薛沉景眼裏的欣喜消失,神色又變得陰沉,垂下眼死死盯着沉睡中的人。
——不對,你喜歡得還不夠,百分之六算什麼喜歡,你要百分百地喜歡我,喜歡我喜歡我喜歡我
虞意腦海里發脹,不舒服地哼出聲,薛沉景依然沒放開她,那雙烏黑的眼瞳里,銀白色的豎直瞳孔越張越大,幾乎佔據半個眼瞳,內里伸出的無形細絲彷彿飄飛的菌絲,貼附在虞意臉上。
薛沉景指腹無意識地輕輕摩挲她滑膩的臉頰,在油燈昏黃的光暈下,空氣中蠕動的觸手都擁擠在他們身周,腕足纏繞上虞意的手腕,腰肢,脖頸。
一條觸手圓潤的末梢抵在她唇下,感受着她囈語時,吐出的溫熱呼吸,在她下唇上輕蹭。
——不夠不夠不夠不夠,你還可以更喜歡我,再多喜歡我一點好不好
“嗯,好,喜歡喜歡你……”虞意低喃。
薛沉景再次問道:“好感度。”
系統無語,每晚都這樣,每晚都這樣!宿主不厭其煩,它都回答得有些累了。系統實在無奈,依然如實回道:“百分之六。”
薛沉景胸腔起伏,重重吸了一口氣。那一刻,滿屋的觸手暴怒地膨脹開,將小木屋擠得從內爆開,四面的木牆和房頂崩裂飛出,在細雨里化成霧氣。
雨絲直接打落下來,在那一團龐大的觸手上濺起清晰的水花輪廓。
虞意在觸手環繞下,沒有一絲雨水落到身上。她腦海里的聲音不間斷地響着,懇求着她。
——喜歡我好么?再多喜歡我一點,求求你再多喜歡我一點求求你求求你再多喜歡我一點好不好
靜謐的山谷內,鶴師兄毫無所覺地單腳立在溫泉水中,細長的脖頸扭轉到身後,插進翅膀里沉睡。
山谷內的雨絲忽然變得奇怪,細雨在半空震顫,彷彿正處於極強的聲浪衝擊下,但細細去聽,卻又聽不到任何聲響。
虞意嘴唇動了動,終於承受不住,吐出幾不可聞的低喃,“疼……”
系統驚慌失措,尖叫道:“主人,主人,快住手,女主說她疼了——”
薛沉景雪白的瞳孔驀地一縮,周圍的虹膜重新包裹上來,將那詭異的豎直瞳孔重新包裹入眼底深處,他恢復了屬於人的眼瞳,表情有些怔然。
半空震顫的雨絲恢復正常,重新落下。
地濁的霧氣從雨中飄逸出來,將崩裂的小木屋復原。桌案上的小油燈搖晃一下,燭火重新亮起。
薛沉景垂眸盯着懷裏的人,有些喪氣道:“還是沒變么?”
系統沒出聲。
可惡,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她就不能再多喜歡他一點嗎?只有嘴上說得好聽的騙子!
薛沉景氣急敗壞,一把推開虞意,任由她倒在地上,站起身往外走。
雨簾里忽然衝來一個血紅色的怪物,四肢並用地衝到他身前,牙齒興奮地咯咯響,下巴上掛的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口水。
“煩死了。”薛沉景怒道,一腳將它踹回雨簾中,抓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再用力撕下袖擺揉成一團砸出去。
骨魔倏地跳起來,叼住袖子,小心翼翼地護住不被雨水打濕,歡快地跑入夜色中,不見了蹤影。
薛沉景抱膝蹲在房檐下,肩膀微顫,時不時抽一下鼻子,努力忍回眼淚。不然骨魔又會像聞見屎味的狗一樣興奮地衝過來,沒眼力見的東西。
他攤開手,掌心裏浮出一枚灰白色的古樸石頭,石頭呈不規則形狀,像一座縮小的山脈,被他托在掌心。正中用狂草銘刻着一個“鎮”字。
薛沉景再次嘗試打開它,卻依然徒勞。
山谷中夜色深濃,只有小木屋中的一點燭火光暈,薛沉景垂頭喪氣地倚靠在門邊,在春夜寒風中抱着膝蓋蜷成一團,盯着手中鎮劍石發獃,看上去別提有多可憐。
過了好一陣,系統才弱弱地在他耳邊叮了一聲,給他發出一個臨時任務,督促他將女主抱上床榻,為她掖好被角才能離開。
系統小心翼翼道:“女主就這麼躺在地上睡着,會生病的。”
薛沉景五指收握,收回鎮劍石,從鼻子裏發出不屑的輕哼,帶着濃濃的鼻音,“病死她算了。”
“主人,女主要是死了,你就再也打不開鎮劍石……”
系統話沒說完,薛沉景已經站起身,走回屋內俯身抱起她,送入內室的床榻上,系統在他耳邊叫:“輕點輕點,你要溫柔點。”
薛沉景不耐煩道:“閉嘴。”
在系統的嘮叨下,他忍住想直接將她丟上床的衝動,放輕了一點力道,彎下腰將她放平在榻上,又抖開被子給她蓋上,轉身就想走。
系統就如同一個操碎心的老媽子,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得將她頭上的朱釵都取下來,不然她這樣睡着會不舒服的。”
“她舒不舒服跟我有什麼關係。”薛沉景冷漠臉。
系統嘆氣,它的宿主簡直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就是因為你這麼不體貼,女主才不喜歡你,好感度才一直提不上去。”
薛沉景惱怒:“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殺了她!”
系統:“…………”
為了好感度,他那麼多都忍下來,取一個發簪又算得了什麼?薛沉景重新坐回床沿,半俯下身,一一將她髮髻上的頭飾都取下來,擱到床前几案上。
“這下總行了?”薛沉景哼道。
系統:“……”
薛沉景:“說話。”
“行,完全行,主人真棒。”系統無語,您可真難伺候。
造孽啊,它為什麼就綁定了男主,它要綁定它可可愛愛的女主,它想和女主貼貼,要是綁定的是女主,它現在一定很快樂。
薛沉景正欲起身離開,脖子忽然被人勾住。
虞意竟然掙扎着醒了過來,她纖細的手臂從被褥里伸出,環住他的脖頸,將他更低地往自己身上拉來,聲音裏帶着剛睡醒的柔軟,喃喃道:“相公,我又獨自睡著了嗎?”
薛沉景手肘撐在床上,僵硬着身子往後退,偏頭看到虞意微微睜開的眼眸,調整好語氣,溫聲道:“很晚了,快睡吧。”
虞意揉一揉眼睛,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搖頭道:“不要,我現在還不想睡,我不是說了一直在等你嗎?”
以往時候,都是她已經睡了,薛湫都還在忙碌,也不知他在忙些什麼。等虞意醒來時,他早就已經起身。以至於,虞意竟絲毫沒有在醒着時和他同床共枕的記憶。
薛沉景沒聽明白她的暗示,輕輕拍一拍她的額頭,哄道:“你睡你的,等我做什麼?我廚房還沒收拾完。”
“別收拾了,明日再收拾也不遲。”虞意環住他脖子不放,一條腿又從被褥下伸出來,勾住他的腰,烏黑的眼瞳在燭火光暈中微微蕩漾,有些羞赧道,“我當然是等着相公一起做夫妻之間的事。”
薛沉景愣住,“嗯?”
虞意眼眸微眯,在昏黃的燈光下,她從薛湫那雙略微紅腫的桃花眼中看到了清澈的愚蠢,他似乎根本就沒理解什麼是夫妻之間的事。
他們拜過堂成了親,孤男寡女在深山老林里隱居三年,難不成竟然從沒有圓過房?
難怪她都沒有這方面的印象,這太不合理了。
系統比薛沉景更快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連忙提醒道:“主人,在女主的認知里,你們已經成親三年了,你不能表現得像什麼都沒做過一樣,老練一點啊。”
薛沉景:“……”
虞意:“……”
系統還刻意強調了“在女主的認知里”,這句話怎麼聽都覺得不對勁。
虞意心中思忖,忽而聽到薛湫輕聲道:“好啊。”
她詫異地看過去,只見少年低垂着眼,深深凝視着她,他眼中的無措早已消散,伸手將她鬢間青絲撩到耳後,手指順勢滑入她頸后,托住她的後腦。
冰涼的指尖激得她小小哆嗦一下,後頸上麻酥酥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看上去是一個準備親吻的姿勢。
他們兩人靠得極近,鼻尖錯開,呼吸碰在一起,隔着那麼微末的一點距離,虞意甚至都能感覺到他嘴唇上濕冷的氣息。
她眼睛不由睜大,心跳漏了一拍。
薛沉景托住她後腦的指尖微微用力,虞意睫毛劇烈地一顫,暈了過去。
環在頸項上的手臂軟軟地滑落,薛沉景撐起身,暗鬆一口氣。
但是光將她捏暈過去顯然交不了差,明天她醒過來肯定會產生懷疑。薛沉景凝眉思索片刻,再次俯身湊近她。
睫毛遮擋的陰影下,他漆黑的瞳孔逐漸拉長,化作銀白色的尖針,蠱惑的低語再次鑽入虞意的腦海。
——你相公很厲害,非常厲害,我們雙修到天明,你最後累得暈了過去!
系統原本都打算禮貌關機了,瞥見自己宿主的騷操作,它沉默了半晌,疑惑道:“主人,你是不是不會啊?”
薛沉景愣了一下,回想起自己被她劍上電流電得失態,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她斬斷數條觸手,抓爛臉骨那一回,對這種事心裏只有抗拒。
他垂下眼輕蔑地瞥一眼虞意,冷聲嗤道:“只有人類才會沉溺於這種低級的肉丨體交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