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霧瘴(5)
透明的觸手在她身後瘋狂蠕動,空氣中都響起了黏答答的水聲。
“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阿湫,你聽到了嗎?”虞意問道。她疑惑地轉頭,眼眸與垂落到眼前的一條觸手對上。
那觸手的尖端就懸停在她一寸之外,垂掛的黏液凝聚成珠,越來越沉,最後拉出一線銀絲,滴落到她臉頰上。
虞意抬手摸了摸臉頰上的黏液,奇怪道:“哪裏來的水,摸起來怎麼這麼噁心啊,阿湫,我們屋頂是不是漏雨了?可是外面也沒有下雨啊。”
她看不到那些觸手,那些焦躁的,張牙舞爪的,想要將她包裹碾碎的透明觸手。
薛沉景站起身,捏住自己的袖擺,一下一下溫柔地將她臉頰上的黏液擦掉,嘴角勾起一縷笑,眼瞳中卻不帶笑意,說道:“可能是昨夜下雨後,積聚在瓦片里的水,等吃過午飯,我好好檢修一下屋頂。”
虞意點點頭,立即從他手下退開,坐到一旁去,一臉乖巧地等待薛沉景做飯,誇讚他道:“南有龍兮在山湫,阿湫就是這山湫里的龍,什麼都會。”
薛沉景還懸在原地的手微頓,垂下手走回灶台前,重新拔起菜刀切那一塊五花肉,漫不經心道:“我爹確實是據此給我取的字。”
“字?”虞意麵露驚訝,她一直以為這是他的名,“那阿湫的大名是什麼?奇怪,我們都成親了,我為什麼不知道你的大名?”
薛沉景:“……”
系統“咳咳咳”地狂咳起來。他的大名可不興說啊,女主作為穿越人士,她手裏拿着的是《驚潮》的劇本,在她的認知里,“薛沉景”可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反派。
說了,這齣戲就沒法演下去了。
薛沉景明白它的提醒,不動聲色道:“薛湫,這就是我的大名。”
反正“湫”這個字只是薛行止給他備選的表字,他尚未及冠,還從未對外使用過這個字。
虞意立即被他說服,雙手交疊在身前,趴在桌子上看他做菜。
薛沉景生在豪商之家,從小到大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少爺,哪裏會洗手作羹湯,偏偏系統發佈的任務,非得讓他親力親為才算數,大少爺一邊氣得摔盆砸鍋,一邊又不得不忍辱負重。
這幾日全靠系統給他指揮,偷偷練習了數次,才勉強熟練一些。
這棟山間的小屋是地濁所化,但要吃進肚子的食物卻不能依靠地濁,否則他們倆吃上兩口,就得雙雙殉情於這破山溝里。
廚房裏的這些菜油、調味和大米,都是他給地魔套上一層人皮,連夜去鎮子上採買來的。
然而,虞意要的吃食一日比一日刁鑽難做,薛沉景每每為了做出她點的菜,都要遭受不少折磨,心中的憋悶自是難以言喻。
今日這道回鍋肉更甚,薛沉景在系統咋咋呼呼的指揮下,滾油飛濺,手上被燙出好幾個泡,身後的觸手幾次三番都想將這屋掀了,又在系統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冷靜下來。
——鎮劍石,他必須要打開鎮劍石,拿到裏面的淬器台。
在薛沉景又一次被滾油濺上手背而忍不住想要掀鍋時,系統叫道:“主人冷靜!冷靜!馬上就可以出鍋了!你做得很好,簡直就跟菜譜上一模一樣,肯定很好吃!”
薛沉景緊蹙的眉頭能夾死蒼蠅,一臉苦大仇深地忍住了。
虞意托腮看着他在灶台前,明明手忙腳亂,卻偏還要裝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耳邊聽着系統聲嘶力竭的吶喊,就跟打仗似的。她緊抿唇角,好辛苦才沒有笑出聲。
薛湫,她怎麼就撿到了這麼一個可愛的相公。不,不應該說是她撿的,應該是他主動貼上來的,畢竟他身上還帶着一個攻略系統,而她,是他的攻略對象。
虞意最開始睜開眼睛看到他的臉時,還有些發懵。
不過很快,腦海里的信息就告訴她,在她穿入這本叫做《驚潮》的小說中后,為了避開和男主裴驚潮的交集,她燒毀原主居住的小木屋,跑到了這一處偏僻的凡間小鎮。
她在隱居於此的時候,邂逅了鎮子上的商戶之子,為了徹底打碎自己的女主光環,虞意和他成了親,並成功地將大少爺忽悠到這深山老林里,與她一起隱居。
他們已經隱居於此三年。
虞意摩挲着下巴,根據這幾日從系統里聽來的信息,她總覺得這段經歷有些奇怪。
首先,他們已經在此隱居三年,薛湫為她做了三年的飯,卻還這般手忙腳亂,需要系統指導才知道如何下廚。
其次,他們都在一起三年了,薛湫攻略了她三年,她竟然都毫無所動。就算明知他是帶着目的接近自己,以她的脾性,她大概會有意控制自己不讓自己動心。
但薛湫這一身皮相,實在長在了她的審美點上,虞意深知自己的德性,不可能這般堅如磐石。就算不會愛上他,但好感度也絕不可能這般低。
最後,也是最讓虞意在意的是,方才薛湫為她擦拭臉上的水,抬手碰到她臉頰的那一刻,她身體的第一反應,不是想要與他親近,而是感覺危險。
她后脊發涼,立即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身體裏每一寸肌肉都不由繃緊,尖叫着要離他遠一點,差一點就忍不住一腳踹到他身上去。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虞意覺得古怪。可腦海里的認知,又切切實實地告訴她,眼前的男子就是她成過親拜過堂的相公。
成過親拜過堂么?虞意視線無意識地追逐着薛湫的身影,若有所思。
……
薛沉景這一頓飯雖然做得艱難,但好在在系統手把手的指導下,出來的成品味道還不錯。系統見虞意吃得雙眼笑眯眯,一臉滿足,總算鬆了口氣。
“看吧,我就說主人做的很好。”系統鼓勵自家宿主道,“要抓住一個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她的胃,主人你已經成功一大半了!”
薛沉景為虞意夾了一筷子菜,溫柔一笑,心裏冷冰冰地問道:“好感度。”
系統:“……”
系統頓時不做聲了。
等虞意用過飯,薛沉景把盤子裏剩下的飯菜都吃光了,雖然下廚的時候被燙得慘了些,但成品的味道的確不錯。
何況這菜是出自他手,豈有浪費之理。
薛沉景收拾完碗筷,還得去給她那隻丹頂鶴蒸魚。這不像是只鶴,更像是頭豬,一頓能吃八條魚,生的它不喜,太熟的它同樣不喜,咸了不行淡了也不行。
而且,鶴師兄很不喜歡薛沉景,找到機會就想要衝上來啄他一口。這畜牲也懂得趨利避害,不會在兩人單獨相處時攻擊他,只會在虞意在時,偷偷摸摸地啄他。
薛沉景每一天,從睜開眼睛到他夜裏入睡,可能會動八百次念頭想要殺了虞意,但絕對會動八百零一次念頭,想要殺鶴師兄這隻扁毛畜牲。
但他不能殺,系統說,如果他殺了鶴師兄,虞意對他的這點可憐巴巴的好感度肯定會瞬間清零,且難以挽回。
所以,為了完成那該死的系統任務,打開鎮劍石,薛沉景只能繼續忍辱負重。
薛沉景給丹頂鶴送魚,又被那畜牲逮着機會啄了兩口,偏過頭,果然見虞意正從屋裏出來,朝他們走來。
鶴師兄知道,他不敢當著虞意的面揍它。
連一隻畜牲都敢這麼堂而皇之地欺負到他頭上了!
“主人!主人!好感度百分之六了!你要珍惜啊!”系統慌忙大叫。
薛沉景殺心微微一滯,忍住了掐斷丹頂鶴脖子的衝動,在系統的嘮叨下,扼住滿心殺念往回走。
“阿湫,我看你手背上好像被燙傷了,我幫你擦點葯吧。”虞意走到他面前,手裏托着燙傷膏,仰起臉對着他微微笑道。
薛沉景愣了一下,立即將手背到身後,他手背的皮膚下有什麼東西瘋狂蠕動,片刻后,在那原本光潔的手背上,擠出兩個紅通通的水泡來。
虞意催促道:“把手給我呀,你別藏着,我先前都看到了。”
薛沉景聽話地將手遞給她,少年的手掌修長,骨感分明,手心一如既往地冰涼,如同冬天的晨霧,從骨子裏透出一股濕冷,被燙到泛紅的皮膚下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虞意捧住他的手,在唇邊輕輕吹了吹,仰起來臉瞪向他,又責怪又心疼地說道:“你以後受了傷不要自己藏着忍着,擦點葯很快就好了。”
她的雙眸艷若桃花,睫毛纖長卷翹,眼中映着明媚的陽光,像含着一池溫泉水,溫暖又甜蜜。
薛沉景不由在她甜蜜的雙眼中失神了一瞬,然後清醒過來,在心裏問道:“好感度。”
系統:“……”好感度好感度,你一天要問八百遍好感度!每次問完都要生氣,還要它來哄,到底有完沒完了?
現在氣氛這麼好,系統不想破壞,沒有理他。
系統不回,薛沉景也能猜到。這個女人慣常都只是嘴裏說得好聽,長着一副柔美甜蜜的眉眼,望着他時,好像全副身心都掛在他身上,一副好喜歡好喜歡他的樣子,其實心比誰都硬。
哼,鐵石心腸說的就是她。
薛沉景一直都覺得,人雖然很聰明,但也很好騙。他只需要在他們心裏植入一個牢不可破的認知,他們的大腦就會自動為這個根深蒂固的認知,完善和合理化它的存在。
就像離山劍派後山那群守石弟子,就像萬喜門那三個人。
他把“自己是她相公”這個認知植入到虞意心裏時,虞意也自動為他編織了一個合理的來歷,且聽上去還不錯。
但是,她對她的相公好感度卻只有百分之三。
薛沉景盯着她頭頂的發旋,眼中的神色越來越陰沉,心中又開始躁動。
虞意渾然不覺,埋頭在他身前,指上蘸取燙傷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他燙紅的手背,邊塗還邊輕輕地呵氣,小聲道:“不疼了不疼了。”
鶴師兄吃完魚,邁着長腿走過來,不屑地“嘎”了他一聲。
薛沉景陰沉的眸轉過去,殺氣騰騰地看它一眼,丹頂鶴被他看得渾身一凜,羽毛全都炸起來,撲騰翅膀奔到虞意身後,嘎嘎嘎地告狀。
虞意推了它的腦袋一把,輕斥道:“別搗亂,阿湫怎麼可能會凶你?”
薛沉景眯起眼睛,還敢惡鳥先告狀,簡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經意地往上抬了抬手,袖擺內腕足蠕動,墨色的袖口從他手臂上滑落一截,露出手腕上兩條鮮紅的血愣子,血愣的邊緣呈現密齒劃過的痕迹,一看就是丹頂鶴的傑作。
虞意大驚失色,將他袖子又往上推去一截,露出更多的血愣,“你手臂上怎麼這麼多傷?”
薛沉景連忙把袖擺拉下,遮掩住傷口,抽回手背到身後,垂下眼睫低聲道:“我沒事,一點也不疼,我知道鶴師兄不是故意的。”
在虞意身後,丹頂鶴大張着嘴,一雙小小的鳥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嘎?”
它明明啄的是他左手,而且根本沒有用力!傷口怎麼可能跑到右手去?
虞意轉過身,抓住鶴師兄的鳥嘴批評它,罰它晚上不準吃飯。
薛沉景嘴角揚起,突然之間,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