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那時梨秋剛過兩百歲生辰沒多久,放在人間,不過是個剛及笄的小女郞。

她那時眼中的霧色還沒這麼濃,一雙清澈的眼睛毫不掩飾心底的好奇與喜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他做護衛的時候,跟着她隱匿身份出去歷練,有一次在極西的雪原,他受了傷,腹部被妖物利爪幾乎捅穿,血流了一地。

他與旁人不同,任何傷都能極快自愈,可那一次,不一樣,帶着萬年毒蟲的毒液,竟是能腐蝕他的身體。

他本無族無根,來自深淵,似妖似鬼之身,不知從前,不曉未來。她既拉了他的手令他離開深淵,供他棲身之地,予他無上典籍功法,那他自是認她為主,從此飄零的人生依附在她身上,渾渾噩噩的腦子裏只留下一個她。

為她死也沒什麼,只當還了她當時朝他伸出來的手。

躺在地上意識模糊時,他卻又想起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如往常一般睜開眼,卻看到頭頂上灰濛濛的天被一雙手輕輕扯開,她就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穿着一條白色的長長的裙子,臉白如玉如雪,眼睛剔透清澈,那樣乾淨,令他自慚形穢,想要躲起來。

可她認真地看着他,問他:“你要不要跟我走,成為我的護衛?”

他躺在淤泥里,靠着周身濁氣為食,身上不着片縷,卻又被污泥覆著,污臟不堪。

望着那隻纖白的手,他卻沒有猶豫,將臟污的手放了上去,生怕晚了一步眼前的一切會消失,生怕她會後悔。

他渴望着她,渴望着她的乾淨,渴望着她能拉他離開那裏,離開那困着他,往外踏一步便會被空氣里無形的銳物割傷身體的臟污之地。

梨秋的手很小,卻緩緩握緊了他的手,望過來的眼神安靜卻令人心安。

那時她說了什麼?

她說:“你放心,我的家很乾凈,比這裏好。”

陷入回憶中,衛時玉眯着眼看身旁梨秋安靜閉眼的側臉漸漸與那時的她重合。

那樣一句簡單的話,那樣平靜的語氣,恍惚中,他卻感覺到了鄭重。

她將身上披着的斗篷解了下來,朝他招手,他聽話地低下頭彎下腰來,直到與她視線平行,看着她不多一言將那件斗篷披在他身上。

他身上的臟污一下染髒了她的斗篷,他不安地去看她。

梨秋對他抿唇笑了一下,帶着安撫的味道,她握住他的手,有冰涼的水意流淌而來,他低頭去看,是千萬弱水溫柔地撫過他臟污的皮膚,帶走了上面的污泥。

那件斗篷很小,堪堪只到他腿根,但那是他在世上第一件衣服,由她給他披上,令他免於羞赧窘迫境地。

所以,那次他躺在雪地里,感覺血一點點流盡,身體也沒有自愈也不覺得後悔。

為梨秋死是應該的,他只是有些遺憾,遺憾不能陪她更久一些。

但梨秋卻撲了過來,她抱住了他,手按在他破了大洞的腹部,扶桑靈葉不斷填溢治療着他的傷口,但她身上的靈力卻急速流逝,她面色慘白慘白,透出死人的青色。

可她清澈的眼睛濕潤,卻強撐着鎮定,她看着他只說了四個字。

“阿玉,別死。”

別死。

她想他活着,那他就活着。

那次他熬了三個月,瘦骨嶙峋,活得像個鬼,梨秋每日都給他療傷,他的身體才恢復生機。

當他知道梨秋的護衛隊都是她的備選夫君時,他就知道,不論如何手段,不論付出什麼,他都要成為站在她身邊的人。

不容他人覬覦,她身邊的位置,只能是他。

衛時玉伸手輕輕撩起梨秋散在枕上的烏髮,閉眼低頭輕嗅。

自那天她給了他休書後,她再沒喊過他一聲“阿玉”了。

“篤篤篤——”

“殿下,我進來了?”車架外,蒼驟磁性沉穩的聲音忽的響起。

衛時玉的動作一頓,抬起臉,面無表情朝着車架門帘的方向看了一眼。

蒼驟低垂着頭站在門帘外,夕陽照過來,門帘上勾勒出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

梨秋面色還有些蒼白,她睜開眼,恰好看到衛時玉把玩着自己頭髮,抿抿唇,將他推遠了一些,人也坐直了一些,對外面的蒼驟道:“進來。”

衛時玉若無其事鬆開手,也起身坐直了些,只是指尖隨意地將衣襟扯開一些,手指撫過脖子,在上面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紅印子。

像是被唇瓣嘬出來的一樣。

他又順着往上撩過自己的唇,指尖滲出一滴血,往旁邊一擦,那唇上像是有紅色唇脂暈開在嘴角,接着他摸過頭髮,挽起的髮髻都鬆鬆垮垮披散在肩頭。

蒼驟撩開門帘進來,桃花眼沉靜,卻不由自主掃過衛時玉,目光也一下子在他身上的幾處痕迹處頓住。

他很快垂下頭,安靜地彎腰挪到梨秋身旁,跪坐下來,悄無聲息一如往常一般,做好一個護衛長該做的事。

衛時玉心中陰翳,但面上卻含着淺笑,整理着衣襟。

以前蒼驟可不能進來。

梨秋沒察覺到衛時玉的小動作,只問蒼驟:“都安排好了嗎?”

她其實聲音是有些糯的,糯而清,這會兒疲憊,又在這車廂內,語氣聽起來比平時都要軟和一些。

蒼驟沒忍住,抬起頭看過去,正好看到梨秋在看自己,便又臉紅了,道:“安排了三人去查,屆時會以通訊玉符傳遞消息。”

梨秋點頭,這三人沒南榮枯的人接引是進不來萬海東島的。

這話說完,梨秋便重新安靜了下來。

蒼驟見她沒有話再問,雖然有些失落,但也低下了頭安靜跪坐着。

……

萬海之下有法寶雲橋,進入雲橋后,往下滑行直入海底。

南榮枯的珍珠車架在前帶路,等梨秋的護衛隊全部進入雲橋,海面重新合上,歸於平靜。

海下殿宇富麗堂皇,角檐上掛着明珠燈,那明珠個個拳頭大小,散發出的靈光十分明亮。

護衛隊被分散到梨秋所住的秋明殿偏殿去安頓,棘九也被衛時玉命令帶着狐酥酥挑個遠的地方看住她。

蒼驟則跟隨在梨秋身後隨護。

青鳥是鳥族,十分怕水,到了萬海之下,等梨秋從車架里出來就化作鳥身,瑟縮着翅膀撲到梨秋懷裏發抖。

梨秋一邊輕輕摸着青鳥的羽毛,一邊抬眼看衛時玉,語氣清淡:“你也與棘九一同去安頓吧。”

在南榮枯面前,梨秋也不願意讓衛時玉太難堪,雖然答應與他交易,讓他一同跟來萬海東島,但有些事,不願他再插手了。

聽到梨秋與自己說話,衛時玉緊繃的眉骨一松,可聽到她說的話,他望過來的眼神黑沉沉的,比梨秋高了一個半頭的身形都彷彿是朝她沉了下來。

梨秋對上他的眼睛的一瞬間,垂下眼睫,摸了摸懷裏的青鳥。

青鳥立刻察覺到主主主主君朝自己看來的危險的視線,立馬更往梨秋懷裏鑽,不要命似的。

衛時玉的面容有些冷峻,於外人言,散發著寒意,但他低聲對梨秋道:“我陪你去。”

梨秋仰頭看他,對視兩秒,搖了搖頭,見他此時神色,別開了視線,道:“你回去。”

她雖然聲音聽似輕柔了幾分,但語氣里卻很是認真。

空氣里安靜了一會兒,誰也沒敢在此時開口。

衛時玉與她對視了幾秒,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他點了點頭,聲音很低:“好,我回去等你。”

梨秋沒有應聲。

衛時玉最後看了她一眼,他的鳳眼比往常都要沉幾分,站在那兒便是無形的威壓,等他移開目光時,整個人陰沉冷戾,外溢的靈力都是凍骨的寒。

周圍南榮枯的一眾隨從紛紛哆嗦着身體跪下。

就連南榮枯與蒼驟的面色都有些難看。

“衛時玉。”梨秋忍不住皺眉喊了他一聲。

衛時玉立刻回頭看她,身上氣息斂去大半,鳳眼有一瞬亮了。

梨秋卻只以眼神示意他走。

衛時玉漆黑的瞳仁深深看她一眼,回過了身,抬腿由着南榮枯的侍從帶自己離開。

梨秋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一行人繼續往南榮枯的書房走。

南榮枯本不是多事之人,他陰翳的眼探究一般看向身側與他並排走的梨秋。

梨秋這麼多年為山海界預測神兵寶物的出世,自然與各方勢力都有聯繫,南榮枯雖然排外,但與她關係也維持良好,她注意到他的視線,卻也沒理會。

南榮枯挑了挑眉,問道:“你與衛時玉情斷了?”

山海界誰人不知梨秋與衛時玉鶼鰈情深,堪稱道侶模範,衛時玉為人強勢,對付外族的手段狠辣,但據聞他在梨秋面前總是低着頭的,從不曾吵架紅過臉。

可如今,看梨秋這態度?

梨秋玉雕一般的臉寒着,看了他一眼,“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

南榮枯難得多事一回,遭了這麼個白眼,便收回了好奇。

三人到了書房。

南榮枯看了一眼護衛在梨秋身側的蒼驟,知曉這是他的護衛長,也沒多說什麼。

梨秋手腕一翻,拿出了丹書卷,鋪在書案上。

南榮枯不是第一次見丹書卷了,但每一次見,眼神都要深一些。

梨秋道:“如今南麓書閣和北煌仙府也在趕來,你至多只有兩日時間,我為你找尋具體的方位,你能不能搶先尋到,便看你自己了。”

每年,她都會為山海界預測神兵寶物,那都是上古遺留在各處的。

各方勢力是平等爭奪,但這一次,梨秋打破了往日的規則。

南榮枯抬頭看她:“放心,這是我強要求你做的,無人可置喙你。”他給予了這句話,就是給予了合作的誠心,攬了被南麓書閣和北煌仙府問責的麻煩,道:“現在說說,你到我萬海東島所求為何?”

萬海東島排外,任何人來這裏除非得到他允許,否則沒有例外。

就連手持丹書卷的梨秋也是。

梨秋自然不會說出真正的原因,只說道:“我來尋一味葯,只在你萬海東島有,我要你予我幾日方便。”

這位葯便是能救羲和靈族的大地靈脈。

但這自然不能告訴給南榮枯,否則,她不可能挖的走這靈脈。

南榮枯點頭,並不多問,道:“晚點我會讓侍從給你一份地圖,上面有萬海之上各島嶼上各種草藥繁盛之處的標記,以及萬海東島不允許外人進入的禁地。”

交易達成。

梨秋閉上眼,雙手都覆于丹書卷上,以靈力探之。

她並無萬全的把握可以探出,但她今日必須要得到準確位置,所以靈力的消耗比往常都大。

當梨秋的手從丹書卷上挪開時,臉色慘白髮青,額上的碎發都被冷汗浸濕了,身體都晃了晃。

“殿下!”蒼驟在旁邊看到,十分憂心地上前攙扶,桃花眼裏都是對她身體的擔憂。

梨秋卻拂開了他的手,顯然此時根本顧不上自己的身體,低頭去看丹書卷。

丹書卷上的雲霧散開,出現了一副山川海域圖,而其中一個地方出現了一個瀅瀅光點。

那光點散發著淡黃色的光暈,很快就黯淡下去。

但梨秋卻是鬆了口氣,她精緻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杏眼在這瞬間都是彎了彎,她抬頭看向身側凝神等待的南榮枯,道:“找到精準方位了,巽東南,一處圓環形的島。”

萬海之上無數島嶼,東島只是最大的主島,而有些島有些甚至沒命名,就如這圓環形島一樣,如今找到準確方位,對於南榮枯來說已經佔盡先機。

南榮枯的視線在丹書卷上多停留了一會兒,但梨秋已經將其收進掌心之中,他這才抬頭看她。

“多謝。”他看着梨秋蒼白的臉,說道,他面若好女,生得秀美,性格卻是十分陰鬱,也並不多話,只道:“明日或後日南麓書閣與北煌仙府會到,我不留你了,你自行方便。”

梨秋接下了這聲謝,點頭,知道他今晚上就要去探島,自然也不會耽誤他時間。

丹書卷上預測的出世的神兵寶物都是上古遺留下來的,要麼是天生天成,天道形成的寶物,要麼是先人留下的到了出世機緣之時的法寶。

總之,先到先得。

梨秋從書房出來,帶着青鳥準備回秋明殿,她還有一些話要囑咐蒼驟,正打算與他說話,蒼驟也微微俯身低頭,高大精壯的身形形成的陰影像是將她渾身攏住。

可梨秋抬眼卻看到了不遠處提燈等着的衛時玉。

他換了一身衣服,純白的寬袍大袖,頭髮僅用一根髮帶鬆鬆垮垮地束着。

珍珠燈下,他整個人都散發著柔和的光。

梨秋的腳步頓住了,遙遙看着他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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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是渣男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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