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賜教談不上。”綠泠輕輕一笑，道：“但你一定贏不了我。”
她自有記憶起，便隨兄長在這仙山一同修習仙術，春去秋來，年復一年，能打發這漫漫時光的也不過鑽研棋術而已。
因而她有足夠的自信，眼前這個看起來最多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人，必然不是她的對手。
“那就請吧。”蕭瑟也笑了笑，不再說話，他手執一枚白子，示意讓對方先下。
綠泠想也沒想，拿起一枚黑子隨意丟到了棋盤上。
力度不大不小，黑子咕嚕咕嚕，正巧滾到天元點位置。
這招式……倒令蕭瑟有些意外，先前他在雪月城同槍仙司空長風博弈的時候，也是如此做派。沒想到這蒼茫天地間，竟還有人同他一樣。
然而，一個時辰后，兩人都盯着棋盤上的亂局沉默不語。
他們一個傲睨自若，一個目空一切，皆以為自己棋藝高超，當世無雙，卻沒想到原來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
但蕭瑟依舊端坐，眼中毫無波瀾。下棋不單單是比較誰的棋藝更勝一籌，有些時候，比的也是心態。
果然，綠泠並不想將時間都浪費在這上面，率先開口打破僵局：“依照現在的形勢，怕是再下個一天一夜，也未必能分出勝負，既如此，就當我輸了，你所求為何，但說無妨。”
這麼多年來，有太多太多人心甘情願冒着死無葬身之地的風險也要來到這裏，可絕不會只是為了找她對弈一局這麼簡單。
“既然綠泠姑娘已經看出來了，那在下便也不再拐彎抹角。”蕭瑟緩緩站了起來，一頭墨發慵懶散在背後，脊背卻是挺拔的：“我已是將死之人，但我不想死，還望姑娘能夠救我一命，來日……”
“可以。”豈料，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打斷，綠泠漫不經心掃他一眼，說：“雖然你看起來最多只有三天的時間了，但要救你，並不麻煩，只是……”
“只是什麼？”
綠泠幽幽嘆息：“只是你須得得到一個人的同意。”
＊
葉若依不會武功，且身子非常虛弱，雷無桀與她結伴同行，兩人繞了許久，直至精疲力竭，才恍然發現他們竟又回到了原點。
“這地方究竟是仙境還是鬼界，怎麼這麼玄乎？”雷無桀找到一處亭子，扶葉若依過去休息。
葉若依看着他不明所以的樣子，不禁笑了一下：“倘若仙人真的那麼容易尋到，你還會相信他們嗎？”
“也是哈。”雷無桀傻笑着撓了撓頭。
“若依！”與此同時，司空千落與唐蓮分別在不同方向折回，很顯然，他們也都沒有任何收穫。
唐蓮擔憂道：“不知道蕭瑟有沒有找到仙人，他的身體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他們面面相覷之際，遠處竹林傳來一陣婆娑風聲，只消一瞬，就見一位白衣仙人雙手張開，風姿綽約，御風而來。
白衣仙人容貌極其俊美，就連司空千落和葉若依也無法與其相比。可他分明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很年輕的男人。
“貴客臨至，不甚榮幸。”仙人長袖一揮，對眾人微笑道：“但你們所求之事，恕我無能為力。”
“我們還什麼都沒說呢，你怎麼知道能不能做到？”雷無桀蹙眉，語氣急切。
葉若依攔在他前面，眼神示意他不可輕舉妄動。唐蓮拱手道：“還望仙人見諒，我們實在是有性命攸關的要事相求，還請仙人先聽我們一言。”
仙人笑了笑，言談舉止之間儘是溫柔儒雅：“那我就更愛莫能助了。癘疾流時囊探丸，羸癃十九得安全。再煩起死回生手，挽作山城大有年①。少不更事的時候，我也曾同諸位一樣，對海外仙山心生神往，覺得世間定然存在起死回生之術，可如今在這島上待了這麼多年，也未曾見過有誰能夠真的逆天改命。”
“我們不是想要逆天改命！”雷無桀急忙解釋：“是我們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雖然受了重傷，但一息尚存！”
仙人打量幾人，頗為不解：“可我瞧着你們內息醇厚，不像奄奄一息的模樣。倒是這位姑娘，疾病纏身多年，早就應該死了。”
他指的是葉若依，只一眼，他就看出她先天不足，患有心病。
葉若依一怔：“仙人果然厲害，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癥結。”
白衣仙人搖了搖手，道：“這沒什麼。你的病我能醫，也可以醫。”
說著，他走到葉若依面前，手指在她眉心輕輕點了一下。葉若依只覺得一股暖流湧進身體，迅速傳遍五臟六腑，那自出生之日起就折磨她的頑疾正在被漸漸消除。片刻后，她睜開眼，長長呼了一口氣：“多謝仙人！”
唐蓮幾人亦喜出望外：“多謝仙人！”
白衣仙人收回手指，轉過身：“不必客氣，另外我的名字叫莫衣，你們喚我名字就好。”
“莫衣……先生？”幾人絞盡腦汁想出一個稱呼，卻不知是否合適。
“我今年已經六十四歲了。”莫衣緩緩踏出一步，送客之意已經足夠明顯，他沒再回頭，說：“諸位心愿已了，就請離開吧，這裏不是一個久留之地。”
誰知，幾人又頓時心急如焚：“仙人留步！我們還有一位朋友，誤入仙人居所不知現在何處，還請您施救！”
“什麼？！”莫衣向來淡如止水的臉上劃過一絲不安：“那人在哪？”
＊
水榭樓閣，顧名思義是一座建立在流水亭軒之上的空中樓閣，樓里有大大小小數十個房間，最裏面的一間，鏤空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陽光，隱隱約約有檀香沁入心脾。
蕭瑟立在門外，不肯再踏進一步：“綠泠姑娘，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要醫病沒錯，可也不會白白被人愚弄。現在這間屋子，無論裝飾還是佈局，分明就是女子的閨房。
綠泠推開窗，正在窗邊覓食的飛鳥居然絲毫不怯懦地撲進了她手掌。
道法奧妙，修習到一定境界就會擁有靈氣，天地萬物皆可馴化，原來不單單是傳說而已。
綠泠道：“自然是救你。只不過……”
“但說無妨。”
“只不過我修為不夠，救你需要耗費些時日，但你只剩下三天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我兄長出手。”
“你兄長？”蕭瑟聰慧至極，一下便猜到綠泠所說之人應當就是他此行真正要找的人——獨居海外仙山的天下第一高手，莫衣。
蕭瑟點頭：“要怎麼做？”
“其實也很簡單。”
樓外忽有匆促腳步聲漸漸逼近，那飛鳥受驚霎時撲扇翅膀遠離，連綠泠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首先，要讓我哥哥不生氣。”
莫衣如風過境，眨眼間出現在房間內，見有陌生男子在此，臉上怒氣隱現，與方才無欲無求的仙人模樣天壤之別，好似被觸犯到了某種逆鱗。他呵斥：“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
蕭瑟正要解釋，就被一掌擊飛。這一掌力道之大，幾乎就要當場葬送他的性命。幸而雷無桀緊隨其後，護住了他，讓他不至於掉下樓去。
唐蓮手中指尖刀光芒閃動，凜冽道：“仙人何故動手！”
蕭瑟本就氣若遊絲，能強撐到現在實屬不易，遭了莫衣一掌，登時口吐鮮血，連話都說不出來。
綠泠見狀速即拉住莫衣，道：“哥哥，他是被我帶來的，我答應了要救他！”
“什麼！”莫衣臉色瞬間慘白：“不行！”
綠泠記得，在仙山修行的十餘年，哥哥曾經親口告訴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們不問世事，在此醉心修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救該救之人，平該平之事。
可此時此刻，該救之人就擺在眼前，為何哥哥要阻止？
莫衣畢竟九歲時就入了逍遙天境，情緒很快穩住，但他依然板著臉：“這件事情沒得商量！”
綠泠只好對眾人說：“你們先扶蕭瑟到樓下，我這裏有一瓶九死還魂丹，每隔半個時辰給他喂一粒。”
雷無桀接過，卻佇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葉若依扯扯他的衣角：“只能如此了。”
待他們離開后，綠泠使出慣用的辦法，撒嬌呢喃道：“哥哥，救救那個少年好不好？”
她相信，哥哥一定不是鐵石心腸之人。
可莫衣無動於衷：“不可能。”
“為什麼？”她詫異。
莫衣道：“你可還記得，道劍仙趙玉真與雪月劍仙李寒衣的故事？”
綠泠點頭，她當然記得。
“記得就好。”莫衣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了撫綠泠散落在耳鬢的碎發，語氣也緩和頗多：“你十五歲生辰的時候，我曾用你的生辰八字作為依據，為你算了一卦。卦象陰陽變動，吉兇相依……命中注定你與道劍仙一樣，一生不能離開蓬萊，否則必死無疑。”
最後四個字，他說的異常沉重：“而這群少年，將會成為你離開蓬萊的契機，你若與他們牽扯過多，必不得善終。”
綠泠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原來哥哥夜以繼日地對自己講述那段故事，只是因為不希望自己步了那段故事中人的後塵。
可天命難違，道劍仙尚且不能逃脫，她又如何能避免？
既如此，不如坦然面對。
“哥哥。”她湖水一般的眸子泛過一抹搖曳光暈，一字一句，堅定道：“我要救他，同樣，我也一定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