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個分歧
作為一名廚師,我曾在這碗雞湯的製作過程中,品嘗過它的味道。我一向對食物的口感記憶深刻,於是雖然只是試味地小抿了一口,當初的味道如今還能清晰地被我回憶起來。
但我顯然忽略了變成鬼之後,在味覺上很可能會發生極大的變化——
在雞湯入口的那一瞬間,我的動作一頓,湯勺直接落地。恍惚間眼前竟出現了宇宙大爆炸的壯闊情景。
我望見銀河系中的星辰閃耀,但那些星球卻在下一秒依次炸開。每一滴雞湯觸碰到味蕾的那一瞬間都是一次爆炸,而在我腦中被激起又反覆回蕩的連續不斷巨大聲響,直接到達振聾發聵的程度。
最後我的整個腦海里只剩下空無一物又漆黑無比的夜空,群星璀璨的恢宏大氣之景似乎只是剛剛的幻覺,再也恢復不到最初的繁華盛況。
只有星辰炸裂后殘留的零星碎片還漂浮在浩瀚的宇宙中,卻又在下一秒被突然乍現的黑洞吞噬——數不勝數的冰冷黑洞此時已經在夜空的幕布上接連展開。
它們從微小的孔開始現身,隨後以幾乎不可能達到的極限速度飛快擴張,幾乎就是下一刻,整片夜空就吞噬到如同被燒完的廢紙,只剩下虛無的灰燼。
明明腦海中已經亂成,但我在這一刻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宇宙的意志,明白了黑洞的真諦。
在思想莫名其妙升華的同時,我注意到似乎什麼有生物,在這片彷彿天地之初混沌中依然存在——祂隱於虛無的深淵之下,無法看清面容,但直覺告訴我那種生物應該是不可名狀的。
祂發出忽遠忽近又令人錯亂的低語。
我仔細一聽那個聲音,發現竟不像是我曾接觸過的任何一種語言,甚至也不像我之前見過的任何一種生物所能發出的聲響,只能感受到其中說不出的玄妙。
我沒有聽懂祂到底在低語什麼,照理說顯然我沒有理解,但奇怪的是,此時我莫名覺得自己又已經開始理解。
——我到底理解了什麼?
還沒等我得出結論,大腦便在企圖思考的這一刻直接停止運作,在其內部的理智幾乎被瞬間清空的那一刻,外部的傷害似乎也開始產生。
層層疊疊的聲音繼續迴響,而我的大腦彷彿被直接從腦殼裏挖出來,又投入滾筒式洗衣機內,在開關按下后隨着裏面光速轉動的洗衣水轉了無數圈,等到被撈起時已經意識恍惚。
虛無中的混亂低語已經消失,我的視野由混沌開始走向模糊,最後來到了清醒的現實。
我看到那碗雞湯還穩穩噹噹地被我端在手上,湯的表面如今連微波都沒有泛起,顯然它無法與我剛剛內心的十多級地震產生共鳴。
燭光微閃,我的心情也如燭火般搖曳了一瞬,隨後再度恢復平靜。
此時距離我喝下那一口雞湯,其實只過了短短兩三秒,而在我不遠處的鬼舞辻無慘,也不知為何依然維持着靜止不動的狀態,似乎還在死機。
我的關注點沒在他身上,現在全身心聚焦於雞湯上——我真的很難想像那般正常雞湯竟在我如今的味覺下,竟變成這般扭曲的味道。
被着實震驚到的我選擇不再進食,並且把雞湯安穩地放回柜子上的餐盤中。
令人不適到暈眩的味道還殘留在口腔之中。而那一口雞湯也順着食道流下,一直留入我的胃中,被餓到彷彿瘋狼的軀體吸收。
體內的血液開始不滿地劇烈涌動,對我持續不斷地發出抗議——你這傢伙怎麼可以往身體塞入這種異端食物?
鬼的本能被味道可怕的雞湯所激發,無止境地撕扯着我,想要促使我將其吐出,但我不想浪費食物的意志還算堅定,於是想要嘔吐的欲.望依然被壓制。
我重新構造出棒冰,直接塞進口中並不斷拖拉,儘快洗漱掉嘴中殘留的味道。而在這一口雞湯的殘留都被消化完全后,我終於恢復到最初的可控狀態。
我其實對於這種經常會脫軌的飢餓狀態還算適應,甚至對這種受制於人的現狀也並非完全不能接受——我關注的重點是我身為廚師的硬件設備是否改變。
於是我當初恢復理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我的手。雙手是每一位廚師的生命,而我發現它們在我變為鬼后更加靈活,甚至在指甲方面還進行了版本加強。
由於變鬼之後,我各方面的感知都有不同程度的進化,比如視野更加清晰,聽力更加敏銳。於是我下意識以為味覺也會這樣往有利的方向發展,結果沒有想到它確實更加敏.感,但味蕾可能直接變異。
就像鋼琴家失去了聽力,雖然能繼創造,但是必然是痛苦的。味覺不正常的廚師也正是如此。
這可絕對不行。
我表示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想要拒絕這樣的發展。
權衡利弊,我認為還是人類的狀態更好。於是我開始啟動我理智還算能用但也沒剩多少的腦子,努力思考該如何變回人類——
他是通過血液把我變鬼的……控制我時也只是在控制血液……也就是說血液是關鍵……
——總之只要把他當初置於我身體裏的血液,全部抽出來就行。
思考完畢后我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哈欠。我總覺得自己今天思考了過載的內容,絕對處於用腦過度的地步——乾脆明天睡一整天來恢復體力吧。
我打算和鬼舞辻無慘進行溝通,這時剛好他回神過來,我微微抬頭看向了他。
結果沒有想到這位之前看起來運籌帷幄,又在行為中露出貴族慣有優雅的強大之鬼,在注意到我的視線后,竟直接往後跳了一次。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彷彿閃現一般,瞬間已在幾步之外,望向我的眼神中甚至還含着幾分莫名其妙的警惕。
這令我想起中午時,我在他不遠處突然拿出小刀的場景——他那時也彷彿彈簧般一蹦而起。
我回憶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沒有做出什麼能造成他驚慌的出格舉動。甚至在他不知為何卡殼的時候,我碰都沒有碰他。
我並沒有開口言語,只是平靜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儘早讀到我友善的內心。
但是鬼舞辻無慘依然用敵意的目光冷漠地看着我,那雙紅眸還是透露着無盡的寒意,眼中的提防不減半分。
我眨眨眼。
難道他的讀心有距離限制,而他後退了幾步后就超過了感知範圍?
這個猜想似乎很合理,這時我又想起他之前一直和我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想來那就是能進行讀心的範圍。
讀心作為一種心理方面的高級技能,有範圍限制實在是再正常不過,我非常輕鬆地接受了這個設定。
既然他不準備靠近,那隻能由我主動來破冰。我站起身,接着慢慢地一步步走向了他,結果我每走一步,他便彷彿驚弓之鳥般向後跳幾步。
結果這樣走下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反而越拉越大。
我微微皺眉,看向他的視線中充滿了迷惑與不解。
鬼舞辻無慘看向不遠處的白髮之鬼——明明那人還是毫無改變的狼狽模樣,但他卻覺得自己看待那人的方式已經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
自從發現自己對下屬鬼擁有能讀心的特權后,他開始以此作為產生恐懼的利器,壓迫並打壓眾鬼。
沒有比自己的一切全都隱藏在暗處,而別人的內心想法卻被他一覽無餘,還要更加令他安心與愉悅的事情。
只要被鬼舞辻無慘的血液所侵蝕之人,最後連思想都會處於他的管控之下,永無翻身之日。
但是李梅卻是其中的變數。
他從來沒有想到還有誰竟然能利用讀心術的效果,反向重傷他的大腦。
——怎麼還有人能以這種離譜到詭異的速度,甚至圖文並茂地傳輸信息?
李梅這傢伙不僅能辦到如此,甚至還在維持傳輸的最後一秒臨時編了索引,又隨手傳了進來。他想起當時不斷刪除大腦里廢物信息的苦痛,眼旁的青筋不禁爆出。
直到現在,那種信息量瞬間爆滿的痛苦還未完全消失,彷彿被重石反覆碾壓,在夾縫中艱難求生。如今只是送到了醫院的重症監護室,剛剛脫離危險被送到住院部的病床上。
鬼舞辻無慘的大腦雖然清醒了一點,不至於像剛剛那樣停止運作,但也還在隱隱作痛,就連鬼所自帶的極高修復能力,也不能及時將他破損的意識修補完全。
從意識清醒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想要用通過血液直接抹殺不遠處的使冰之鬼。
——真是可笑,李梅這個蠢貨竟沒有在我失去意識之時,選擇儘可能地攻擊我。
他一邊嘲諷着不遠處毫無作為的白髮之鬼,一邊試圖控制那人體內的血液,最終抹殺那人。但遺憾的是,現在還混亂的大腦竟無法成功辦到這一點,甚至連令其血液暴.亂都無法做到。
這還是他自從變鬼之後第一次碰到這樣不可理喻的失控情況。
明明鬼舞辻無慘清楚地知曉自己的實力絕對比李梅更強,但是在那位白髮之鬼的目光看向他之時,他卻感覺彷彿又回到剛剛信息瘋狂過載的那一刻,當初的疼痛重新湧上心頭,似乎重新看到了壯闊的書架群,於是身體下意識后跳。
而在發現自己無意識的情況下,竟然做出這樣屈辱的舉動后,鬼舞辻無慘對李梅的恨意瞬間上升到了巔峰。
——區區一個廚子,竟敢令我受到這般奇恥大辱。
他在內心裏咬碎了一口牙,剛準備再次做出運籌帷幄的姿態。下一秒,隨意叼着棒冰的白髮之鬼便站起身,看起來極其悠閑地向他走來,彷彿在閑庭漫步,又帶着微微的壓迫感。
這時他注意到李梅的眼神從今晚最初見到他時起,裏面的本質要素便沒有改變過——那種平淡此時竟看起來有些令他毛骨悚然。
——李梅這傢伙是又想到了什麼離譜的事情了嗎?
這種琢磨不定又跳出常規的生物,某種時候更令別人感到可怖,畢竟無法理解他們的下一步會做出什麼超出預料的事情。
他再次下意識地後退,雖然想要用手化為刺鞭進行攻擊,但又覺得很可能會出現什麼變數。
——萬一李梅這傢伙還能通過刺鞭,以亂七八糟的手段傷害到我呢?
他企圖讀心了解白髮之鬼的心理,但是又害怕遇到之前的過載情況,於是只好作罷。
逃離這裏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是鬼舞辻無慘實在咽不下這一口氣。他決定再等幾秒,待大腦完全清醒后,直接用血液抹殺他,親眼目睹李梅凄慘又悲哀的死狀。
接着他便看到白髮之鬼將口中的棒冰拿在手中,微微皺眉:“我真的很希望和您正常交流,現在請您讀一讀我的內心想法。”
鬼舞辻無慘在腦中將這句話翻譯了一遍——不要不識抬舉,我會再次讓你體會讀心之苦。
——這該死的玩意竟還敢威脅我!
“死心吧,我不可能再次對你讀心,”鬼舞辻無慘冷哼一聲,這時他覺得大腦清醒了不少,很快便能恢復對血液的正常掌控。
“不用害怕。我們現在是同類,同類不能相殺也不能相食,”聽起來似乎是安慰人的話語,但是那人的語氣毫無起伏,言語中的邏輯也非常奇怪,“請問您可以把您在我體內的血取走嗎?我不想做鬼,而想重新做人。”
這種一貫的客氣在如今血液滿盈一地的場景下,顯得有些怪異,但是那人卻彷彿完全沒有發覺,繼續用着非常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已經把基礎的料理知識全都教給了您,您現在自己也能按照步驟做出您想要的人.肉料理——我可以辭職了嗎?”
我覺得我的請求沒有什麼毛病,甚至語氣都非常友善,但是鬼舞辻無慘卻用更加冷漠,甚至用含着憎惡的異樣目光看着我。
——彷彿我在他的眼中便是一隻離群的怪物。
這還真是奇怪,明明我和他現在都是鬼,但是他卻覺得我和他不一樣,是更加不正常的那一位。我覺得他很可能需要自己再多照照鏡子,適應一下他自己的外貌。
看起來他完全不打算把之前輸入到我身體的那些血液收回,於是我決定自己努力。
鬼舞辻無慘發現不遠處的白髮之鬼在停下腳步后,又有了其他的動作。那人此時將目光偏移到自己的身上,隨後雙手在各個位置上移動,似乎在測量,又彷彿在評估。
他並不知道李梅現在正在做什麼,不過他此時已經不在意這些。在感到彷彿撥開迷霧,大腦開始徹底清晰,而白髮之鬼體中的血液又重新能被自己控制的那刻,鬼舞辻無慘的嘴角上揚成囂張的幅度。
“你現在被辭退了,”他發出愉悅的笑聲,眼中的防備完全消失,只有居高臨下的嘲笑,“帶着我的血液直接下地獄吧!”
我體內的血液以不可思議的頻率開始暴.走。
呼吸一窒,大腦瞬間空白。
即使我已經將反轉術式開啟,但也不能阻止我的身體一步步走向必然的衰敗。
下一秒——
無盡的血水蜿蜒爬行,覆蓋在原先的血水之上,巨大又宏偉的佛龕突然在此出現,向四面八方張開貪食的大嘴——
無數斬擊蜂擁而至,直接將鬼舞辻無慘切碎成粉末,而萬千的屍骸伴隨着佛龕出現,瞬間將其埋葬。
我體內血液的暴.亂瞬間停止。
而在這衝擊力極大的畫面瞬間映入眼帘的那一刻,風已經在我頸邊飛速划走,沒有觸到我的身體,似乎只是漫不經心地擦過。
四手的紅眸壯碩男性隨意坐在佛龕之上,悠閑地翹着二郎腿,晃着不知從廚房哪個柜子裏翻出的酒,時不時喝上幾口。
他沒有給予鬼舞辻無慘任何關注,連一瞥都沒有,彷彿那隻鬼對他而言僅僅是空氣。他直接望向幾乎要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我,微微挑眉,語氣悠哉又輕佻——
“小廚子,才多久沒見,你怎麼又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