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荒火
當直射在走廊上的強烈陽光被微帶艷橘色的夕照所代替的時候,我和堂弟冰鰭結束了值日工作從教室里走了出來。此刻學校里人已經非常少了,放學時播放的柔和音樂里時而傳出疏疏落落的道別聲。因為已經是春天的緣故吧,即使這個時候天色還很明亮,帶着一種清爽的微醺。
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冰鰭忽然停住了腳步,好像被什麼牽引似的,他的眼光轉向了兩座教學樓間的中庭。雖然比我要小一個月,但冰鰭意外的缺少好奇心,此刻竟然有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我禁不住探尋起他的視線的終點——中庭里那株高大的櫻樹枝頭已經空了一半了,餘下的花瓣還在以驚人的姿態不斷的飄落着,吸引着冰鰭眼光的是站在吹雪般的花雨里的一位少年。
穿着普通的毛衣和牛仔褲,那位少年看起來是初中生的年紀,略長的頭髮是稍淡的顏色。此刻他正拿着一張紙片困惑的四下張望着,那種一籌莫展的無奈笑容非常的美麗。這樣形容一個小孩子可能有些奇怪,可是我在也想不出比“美麗”更恰當的形容詞了。這位少年好象只喝清水就長到這麼大一樣,帶着透明的虛幻感。也許是意識到別人的注視了吧,他從紙片上抬起眼睛轉向我們這邊,輕微的錯愕之後,爽朗的笑容在他臉上綻放開來,如果不是這一剎那,從某個特定的角度,少年的眼睛在夕陽映射下透出薄薄的青影的話,我幾乎要認為曾在那裏見過他的了。
身邊的冰鰭發出類似自言自語的聲音:“唔……有些眼熟……”看來有這種感覺的人不止我一個。
“不會……是那個吧……”我有些擔心的低聲說,我們的學校年代久遠,這裏那裏總有些奇怪的東西潛伏着,偏偏我和冰鰭遺傳了很久以前就過世了的祖父那種多餘的能力,時常可以看見這些傢伙們。櫻花樹下這位有着特殊相貌的陌生少年也許就是它們中的一員也說不定。對於我緊張過頭的問話,冰鰭並沒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少年的腳邊,夕陽將少年的身影描繪在地面上——那是再普通不過的影子。我這才鬆了口氣。這時,少年好象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向我們走了過來。
“那個,請問十三號樓在哪裏?”少年抬起頭笑着,把紙條交到了冰鰭的手裏,“就是這個地址……我要找人呢……”他的態度算不上那麼禮貌,可是那種坦率的親切實在讓人無法討厭。
“十三號樓?”我懷疑的看了少年一眼,湊過去看畫在紙片上的粗略示意圖,“香大附中……是這裏沒錯,可是十二號樓是辦公樓,十四號樓是實驗室……沒聽說過有十三號樓啊?”
“有的。”冰鰭斷然否定了我的話,“十三號樓就是單身教師宿舍!”
“那裏啊!”我這才想起來,本來嘛,學生一般不會注意到教師宿舍的編號的。
對於自說自話的我和冰鰭,少年用小小的聲音的抱怨着:“那裏是哪裏啊……”即使苦惱的時候都帶着溫和的笑容,這個少年給人的感覺十分惹人愛憐,我也漸漸變得熱心起來:“冰鰭,我們帶他去吧,正好也可以看看武士先生呢!”很難得的,這回冰鰭竟然沒怪我多管閑事。
住在十三號樓教師宿舍前空地上的“武士”是學校的德國狼犬,非常親近我和冰鰭。年紀已經很大的它對於學生而言就像老前輩一樣。因為威風凜凜又非常有靈性,所以我們常常在它的名字後面加上“先生”兩個字。因為有它守護的關係,十三號樓那邊一向十分“乾淨”。
說起來,十三號樓是我們學校比較有年頭的建築之一,灰色二層蘇聯式小樓掩映在重重的綠樹之中。雖然看起來有些狹窄,不過單身教師數量有限,所以還不至於太過擁擠。到了夏天樹木會把這裏同外界完全隔離開來,不過現在透過仍未豐滿的枝葉還能隱約看見凌亂的曬在樓前的各種衣物。沿着滿是裂縫的磚鋪小道,轉過一片低矮的冬青,我看見幾株盛開的紫荊花下,武士先生威嚴的斜卧着。
一看見我們的身影,武士先生便警惕的坐直身體,可是不像平時那樣會溫順的搖着尾巴靠過來,鎖在狗屋上的武士先生忽然敏捷的站起來,從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低吼聲。武士先生這樣的大型犬一旦戒備起來,那種樣子是非常可怕的,我們下意識的停住腳步:“怎麼了武士先生!是我們啊!”並不理睬我的話,武士先生突然跳躍着發出震耳欲聾的恐怖吼叫,劇烈的動作使狗屋散架似的震動起來。
可能是因為看見我們帶着陌生人的緣故吧,武士先生才這麼激動。雖然知道是被鎖着的,可它的氣勢讓我和冰鰭都不敢貿然接近。那位少年更是嚇的臉色慘白,他戰戰兢兢的抓住冰鰭的衣袖,躲在他背後連看也不敢看武士先生一眼。雖然有些不應該,可是我還是被那微帶青影的眼睛裏搖曳着恐懼的樣子奪去了視線。
實在是進退兩難……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頭上感到了意外的敲擊,我反射性的抱住頭,卻發現身邊的冰鰭也在作同樣的動作。“叫你們不要去招惹武士先生的!”爽朗的聲音從我們背後傳來,語氣里責備的成分不多,看好戲的成分倒不少,我立刻分辨出說話的人是二班的班主任,教數學的龍樹老師。剛從大學畢業不久的他不僅講課思路十分清晰,而且完全沒有架子。如果不是那麼喜歡作弄人的話,這個五官輪廓鮮明的高個子倒是挺讓人喜歡的。
回過頭來,只見龍樹老師得意環抱着雙手,可就在看見冰鰭身後的少年的那一刻,本來還想揶揄我們兩句的他忽然停止了動作,無法掩飾的驚訝傾瀉在他臉上:“不會吧……難道你是——蘇枋?”
少年從冰鰭身後探出頭來看着龍樹老師,他眨眨薄薄的眼皮下微帶青色的眼睛,有些膽怯的點了點頭:“是呢……我是花蘇枋……”
“不要叫了!武士!”在龍樹老師極有魄力的命令聲里,巨大的狼犬立刻停止了動作,趴回地面,從喉間發出不滿的嗚嗚聲。因為周末的關係,單身教師們出遊的出遊,回家的回家,整座樓靜的不得了,可龍樹老師領着如履薄冰的我們穿過樓前的空地,毫不客氣的敲打着一樓一間宿舍的門。
悉窣的腳步聲從房間裏傳來,開門的聲音伴隨着門裏人的抱怨聲:“你不是有鑰匙嗎,龍樹……”這個抱怨忽然消失在急促的低語裏:“蘇枋?你怎麼會在這裏?你……從春山過來的嗎!”
站在門口的人,擁有名叫蘇枋的少年成年以後的容貌,不,應該說蘇枋擁有那個人少年時代的容顏。“我剛剛坐車從春山過來……”依然躲在冰鰭背後的蘇枋露出了羽毛一樣輕柔的笑容,“爸爸。”然而他的語聲很快被淹沒在我沮喪的大喊里:“什麼啊!花老師已經有這麼大的兒子啦!”
開門的人是生物老師花繁流,他的出現解答了我和冰鰭的疑問——難怪我們都覺得少年的笑臉看起來那麼熟悉,原來那正是和繁流老師一模一樣的笑容,帶着近乎凄切的悲憫的和煦笑容。
聽見我的話,冰鰭不滿的皺起了眉頭。笨蛋冰鰭怎麼會知道我的想法,其實整個學校里我最喜歡繁流老師了,這位不久前剛剛調職過來的老師雖然個性有些遲鈍又不得要領,但他那彷彿壓抑着憂傷的笑容里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親和力,再加上容貌又相當年輕,現在他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兒子就站在面前,這怎麼能不讓我震驚!
繁流老師的驚訝好像也不亞於我,他睜大了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你們……不是一班的……”
“火翼和冰鰭!”就在繁流老師快要叫出我們名字的時候,冰鰭忽然大聲打斷他的話,報上了我們的乳名,祖父取的這兩個名字象徵著強大的幻獸,據說可以保護我們,因此我和冰鰭從不以姐弟相稱,漸漸的身邊的人也都比較習慣叫我們的乳名了。可是冰鰭為什麼要在此刻特意報上這個名字?
武士先生威脅的低喉又從身後傳了過來,繁流老師連忙把我們讓進屋內,我聽見龍樹老師短促的呵斥過武士先生之後,在門邊低聲責備起同事來:“你明明在怎麼還讓狗叫成這樣?”
沉默了一會兒,傳來了繁流老師有些為難的聲音:“我在接電話……又出事了……”
“還是哪個怪病嗎?”龍樹老師的聲音忽然出現了某種不穩的徵兆,“已經第幾個了?都是十五年前和你一起在五丈農場實習的人嗎?”
“這……是啊。”一瞬間的猶豫之後,繁流老師用平穩的語調說得過於事不關己,“無緣無故就倒下來昏迷不醒,醫生也完全沒辦法。仔細想起來……也許是報應吧……”
“不要胡說!”龍樹老師下意識的提高了聲音。接着他有些戒備的向屋內看了一眼,如果只是在確認我們有沒有聽見的話,這眼神未免也太犀利了。我和冰鰭又不是在故意偷聽,何必這樣瞪我們呢?然而這時,蘇枋發出微弱的呻吟,好像很害怕似的靠在冰鰭身邊。
難道龍樹老師瞪得不是我們,而是同事遠道而來的兒子蘇枋?有什麼理由呢?面對龍樹老師苛責的目光,冰鰭露出了懷疑的神色,轉頭看着我,想來此刻我的表情,也應該是一樣的吧……
隨後走進屋內的繁流老師看着很依賴冰鰭的蘇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來:“真難得你們能跟這孩子好好相處……畢竟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沒能把他教成討人喜歡的個性……”
果然是個不稱職的父親,這樣的話怎麼能當著小孩子的面說出來呢?我連忙分辨:“哪裏哪裏!蘇枋和繁流老師一樣親切呢!當時我和冰鰭一個勁的瞧着他,他非但沒生氣,還主動和我們打招呼,他笑起來……”
不屑的冷笑聲從我們身邊傳來:“我所知道得蘇枋啊,可不是親切到會對陌生人笑的人。”只見龍樹老師走到房間裏,大大咧咧的在屋子中央的飯桌邊坐了下來,透過刀削似的眼角審視着蘇枋,他平時就很有魄力的眼神此刻分外凌厲。靠在冰鰭身邊的蘇枋一直低着頭,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微微的顫抖着,即使被這樣對待,他的臉上還勉強的掛着笑容。龍樹老師這種言行舉止未免也太過分了吧!我和冰鰭都忍不住側目以對。“怎麼,坐在自己寢室里也礙到你們嗎?”龍樹老師滿不在乎的說。對呢,單身教師是兩個人住一間寢室的,這不就表示可憐的蘇枋要受他一個晚上的氣嗎!
“蘇枋,繁流老師這裏一定有你的照片吧,我們一起看看怎麼樣!”好像和龍樹老師對着干似的,我明知道不太合適,但還是提出了這種緩和氣氛的建議。
“啊!我去拿!”一直在一邊不明所以的看着的繁流老師立刻接受了我的提議。
“等等!”龍樹老師一把拉住繁流老師,“既然是兒子的朋友來了,你不是應該泡個茶準備點點心什麼的嗎,拿相冊這種事,讓你兒子來就行了!是不是,蘇枋!”
龍樹老師的語氣與其說是徵求意見,還不如說是命令,一瞬間,蘇枋驚訝的抬起眼睛,薄青的眼底閃爍着楚楚可憐的神色:“那個……這裏又不是家裏……我不知道爸爸放在那邊……”他努力的微笑着,是想讓龍樹老師能夠喜歡他吧,可龍樹老師並不回答他,只是慢慢鬆開拉着繁流老師的手,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向冰鰭和蘇枋這邊走了過去。
不知為什麼,高個子的龍樹老師此刻看起來散發著異常的壓迫感,他停在冰鰭面前,注視着藏在少年單薄的身體后的蘇枋。不要說直接承受着這種注視的人,就連站在一邊的我都覺得呼吸在一瞬間被奪走了,只能這樣看着龍樹老師緩緩的伸出了右手,那修長而有力的手指帶着殘酷的絕決,不斷地向蘇枋的頭顱接近。帶着突如其來的不詳的預感,我求救似的轉頭去看繁流老師,他似乎也沒有搞清眼前的狀況,只是茫然的看著兒子的方向。面對着接近中的手指,即使平時非常冷靜的冰鰭也忍不住後退一步,下意識的半側着身體阻擋在蘇枋身前。
然而帶來恐怖的手越過蘇枋的頭頂,從他背後的書架頂上取下了一本花花綠綠的畫冊樣的東西。龍樹老師回手將冊子擱在肩膀上,抬起下巴,從眼角向下注視着蘇枋:“無論在哪裏,繁流他的總是把相冊放在這個地方的。”他微微眯起眼睛,湊近臉色蒼白的少年,用耳語般的聲調:“你……真的是繁流的兒子嗎?”
一瞬間,淡青的光芒閃過蘇枋的眼底,他努力拉動嘴角做出不完整的微笑,好像不保持這個表情的話就會馬上哭出來一樣。此刻恢復了冷靜的冰鰭抬起頭,用他一貫的冷冽目光注視着龍樹老師:“老師你真喜歡開玩笑。”
“是啊!”繁流老師也笑了起來,他走過去把蘇枋拉到了自己懷裏,“這孩子會以為你在欺負他,可是要哭的。”在接觸到繁流老師的那一刻,微微的僵硬感掠過蘇枋的身體,可能是確認了父親的體溫吧,下一秒,他便依靠在那溫暖的懷中,閉上了眼睛。然而繁流老師卻在這一瞬間放開了手,急促的轉身動作掩蓋了他的表情:“對了,我該去拿點心來的!”
好像被丟下來的小狗一樣的落寞眼神出現在蘇枋美麗的眼睛裏,他近乎無力的看着父親的背影消失在門邊。也許這對父子的關係遠比我們想像的更複雜吧,雖然知道還是不要介入別人的家務事為好,可我一想到蘇枋那種惹人憐惜的模樣,又覺得不能袖手旁觀。猶豫不決的我轉頭想去確認一下冰鰭的態度,卻發現他緊鎖着纖細的眉頭,注視着龍樹老師扔在桌上的相冊里攤開的某一頁。我湊了過去——那是一張陳舊的彩色照片,褪色的畫面上年輕的繁流老師和幾個陌生人站在一片模糊的背景里,這張照片看起來有些奇怪,如果是白天的話,背景不至於這麼陰暗,如果是黑夜的話,人物的臉又過於清晰,像被某種神跡的光輝照亮一樣,大家的臉上殘存着得意的瘋狂餘燼,更襯托出繁流老師那因為若有所思而落落寡歡的表情。
我自語般的低聲說:“照在人臉上的是什麼光啊,有點古怪呢……”
“山火……”遊絲般的聲音牽去了冰鰭和我的視線——蘇枋向虛弱的白鳥一樣低垂着頭顱,但從環抱雙臂的手指那蒼白的骨節上,卻可以看出他貫注的極大力量,“那是山火……”
“山火?”這個包含着太多陌生意味的詞語在我和冰鰭之間傳遞着。
蘇枋抬起頭來,燈光照映着他如琉璃一般薄青的眼睛,與繁流老師如出一轍的憂傷笑容在那蝶翼般纖細而華麗的容顏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他輕輕的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十五年前五丈的……山火……開滿整片山野的女郎花,都在火里……”
“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師實習的地方嗎!”我脫口而出,卻立刻後悔失言——這不就表示我剛剛在偷聽繁流老師和龍樹老師的對話嗎!想要掩飾失誤,我支支吾吾的說:“怎……怎會的啊……”
“說是鄉民不小心引起的。”回答我的竟然是龍樹老師慢條斯理的聲音。
“不小心引起的嗎?”冰鰭沉吟着靠近照片,“總覺得有點奇怪啊……”
我也再次審視着那張褪色的相片,彷彿剛剛經歷過血祭的秘儀一樣,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浸透着不詳的莊嚴和驕矜。從詭譎的角度照亮人臉龐的光芒原來是熊熊的山火,又會有多少生靈和開滿山野的女郎花一起化為灰燼呢?它們無聲的呼號被凍結在這張沒有溫度的相片里,所以這釉彩般沉重而僵硬的色調里才會徘徊着寂靜的死影。整張照片都帶着一種欲蓋彌彰的瘋狂,彷彿會把觀看者吞噬……
“瞧這照片上人的表情,總覺得山火,好像是他們放的一樣……”我無意的話語突然被瓷器的碎裂聲切斷了。瀰漫著混亂氣息的室內,破碎的瓷杯露出凄慘而尖銳的白骨,和熱氣一起圍繞在倚着門的繁流老師腳邊,失手跌了茶盤的他正扶着門驚魂未定的喘息着。沾着水和灰塵的茶點滾了一地,現在只能從形狀和色澤上判斷出那是各種各樣的油炸糕點。
“有沒有受傷!”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是龍樹老師,他迅速將繁流老師帶離危險區域,在確認對方並沒有受傷之後,龍樹老師再一次將凌厲的目光向我們這邊投射過來。
看看冰鰭,又看看縮在他身邊的蘇枋,我戰戰兢兢的低下了頭,看來龍樹老師這回瞪的毫無疑問就是口不擇言的我了。“那個,冰鰭……我們回去吧……”只感到脊背上一陣陣發冷,我斷斷續續的說。繁流老師也沒有留我們的意思,他只是用和蘇枋相似的表情咬着嘴唇,勉強保持着歉意的微笑。
冰鰭站了起來,他無聲的掙脫蘇枋拉着他衣袖的手,向兩位老師欠了欠身以示告別。為了這樣的事丟下蘇枋自己逃掉,我真是覺得對不起他。就在我隨着冰鰭向門口走去的時候,龍樹老師低沉而冰冷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了過來:“我說……你們過世的祖父,曾被人叫做訥言先生吧……”
一瞬間,無法扼抑的驚訝侵佔了我和冰鰭的全部表情,我們不約而同的回過頭來,可龍樹老師似乎再也沒有和我們說話的意思,只是低着頭檢查繁流老師的狀況。在努力辨認着龍樹老師的表情的視野里,我不太真切看到——瑟縮在屋角的蘇枋摸索着撿起滾落的油炸茶點,雙手捧着送到嘴邊……
目送我們離去的武士先生早已恢復了穩重的態度,它注視着我們的眼神雖然像有很多話語無法傳達,但卻又有覺悟了一般的沉靜。讓我和冰鰭更不能釋懷的是一直纏繞在我們耳邊的,龍樹老師最後的話語,他稱呼我們的祖父為“訥言先生”,這是祖父在和彼岸世界交流的時候才會到的名字!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龍樹老師居然知道爺爺的事!”踢開夜路上化作石子,企圖絆倒我的低級精魅,我不安的說,“你不覺得他的行為很怪嗎——對繁流老師也好,對蘇枋也好……”
“我倒覺得更可疑的是繁流老師。”冰鰭低垂着睫毛:“你說是照片上的人放的山火時,他緊張得跌了盤子。”
十五年前的五丈、慘烈的山火、無故昏迷的同伴,以及龍樹老師那番有關山火成因的,欲蓋彌彰的謊言——我所聽到的隻言片語好像都在拚命暗示着繁流老師和這件事千絲萬縷的關係……
“繁流老師才不會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的!”像是要趕走自己的動搖一樣,我大喊起來,連妄圖攀到我肩上的魍魎們都被震落了,“你居然懷疑繁流老師……繁流老師那麼溫柔的人!”
春夜叆叇的煙雲慢慢的遮蔽了初升的圓月,淡青的陰翳投在冰鰭的臉上。他輕微的搖頭的動作弄碎了月光的薄影:“我也不想這麼認為礙…火翼……”
這一剎那冰鰭的神色是那麼矛盾,好像有無數青藤在心頭糾結一樣,原來他也這麼為難嗎?我還以為他一直不那麼喜歡做事不得要領,卻非常努力的繁流老師呢……
“不過,繁流老師的行為的確有很多違背常理的地方……”好像忘卻了剛才的動搖,冰鰭忽然改換了嚴肅的臉色,“他有了這麼大的兒子卻還調職到這邊,一個人住單身宿舍。”
一聽這話我立刻想起了蘇枋撿食落在地上的油炸糕點的動作,開始同情起他來:“是啊!蘇枋為了見爸爸一面居然要從那麼遠的春山趕過來!想起來陣是讓人心裏難受……”
“你好像太在意他一點了吧,蘇枋可是要叫你姐姐的。”冰鰭不懷好意的說。我立刻反唇相譏:“那個粘着蘇枋不放的傢伙是誰啊!好心腸的哥哥!”
就在話題開始往無聊的生活瑣事轉變的時候,一滴水忽然落在了我的臉頰上,我驚訝的抬起頭,圓月在濕潤的雲層里明明滅滅,淡淡的光暈照出了湛藍夜色里牽扯着的無數銀色細絲——居然,下雨了!
“晴時雨……”冰鰭抬起迷惑的目光,茫然的看着任性的天空,“初春就下晴時雨?”
前面就到家了,不想帶着沒精打採的表情走進家門,我拉住停下腳步的冰鰭,打起精神故意說笑起來:“那是狐狸過路呢!你啊,不要被狐狸迷住啊!”
“狐狸?”冰鰭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狐狸……”
“是啊!爺爺的筆記上不是有嘛!”我回憶起身為民俗學研究者的祖父的筆記內容,“五丈那邊狐狸的傳說最多了——狐狸愛吃油炸的東西,狐狸過路會下晴時雨,狐狸拿着杉菜會變成人形……”
“你說哪裏?哪裏的傳說?”冰鰭猛然間再次停住腳步。
被他拉得一個踉蹌,我的語氣頓時壞了起來:“五丈啊!五丈農場那邊啊……”忽然間我掩住了口角——五丈……那不是繁流老師實習的地方,也就是發生山火的地方嗎?
“怎麼這麼巧……”月光映照下的煙雨里,冰鰭皺起了修長的眉頭……
“你們兩個,為什麼堵在門口啊!”遠遠傳來了熟悉的喊聲,重華叔叔將提包遮在頭頂跑了過來,身為主任醫師的他晚歸是常有的事,一見我們重華叔叔就有了精神,一刻不停的講起醫院裏的情況來:“哎呀,真是累死了!今天有一輛大客車在高速公路上出事了,還好沒有人死掉……”
“既然是車禍,叔叔為什麼還要加班啊!你不是內科醫生嗎?”我隨口問了一句。
做出很累的樣子,重華叔叔把整個人都架在我和冰鰭的肩膀上,用力的嘆了口氣:“有個傷患看不出又什麼外傷,可就是昏迷不醒,所以才找我們內科來會診的……真是的,每天只開一班的車居然還出事!”重華叔叔異於常人的邏輯使他說話總是有些好笑,“真討厭!這趟從春山來的車!”
然而我和冰鰭不約而同的停住了腳步——今天唯一一班從春山過來的車……出事了!明明,蘇枋他就應該乘這班車啊!為什麼他根本就沒有提出車禍的事,難道是為了不讓父親擔心才決口不提的?
“爸爸。”冰鰭將重華叔叔的手臂從肩膀上退了下來,認真的注視着父親的眼睛,“是不是完全搞不清那個男孩子昏迷的原因?”
可能被兒子忽然變得嚴肅的表情懵住了吧,重華叔叔愣了愣:“我並沒有說昏迷的是男孩子啊?你怎麼知道的?”隨即他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沒錯呢,傳得還真快!我們五點半的樣子打電話通知他家人,他父親就是你們學校的生物老師呢。不過這傢伙到現在還沒來,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五點半的電話,我們學校的生物老師,至今都沒有出現的父親——一瞬間明白了冰鰭這麼關心那位傷患的原由,因此我無法平息自己紊亂的呼吸:“難道昏迷的人是……花蘇枋!”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重華叔叔好像很佩服我似的點了點頭,向堂屋那邊晃了過去。
如果真正的蘇枋昏迷在醫院裏,那麼我們所看見的,那個一直依偎在冰鰭身邊的人,究竟是誰?如果五點半時繁流老師接到的電話,也就是為我們開門之前的那個電話,是告知他兒子昏迷不醒的消息的,那他為什麼還能以那樣溫柔平靜的態度,對待眼前憑空出現的“花蘇枋”?
冰鰭後退一步,注視着一無所有的黑暗:“當時我就覺得必定有什麼混在繁流老師那三個人里!所以才報出我們的乳名。可是蘇枋,我完全沒有懷疑到他!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啊……”
“冰鰭……”我支支吾吾的說,“你……你有沒有注意過蘇枋的眼睛?”
“那有什麼!”冰鰭苦悶的扶着額頭,“是和繁流老師一樣的栗色眼睛啊……”
“不對啊!蘇枋的眼睛……明明是青色的……”
走到前面去的重華叔叔忽然回過頭,表現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青眼睛?那不是狐狸嘛!能夠控制狐荒火的妖狐眼睛就是青色的!爸爸以前說過,狐狸能把人變得分毫不差,就是青眼睛變不過來。但是只有五丈那邊的九尾狐啊,連眼睛都能變過來呢!說起來你們身上好像有股奇怪的味道哦……嘿嘿,難道是狐狸的味道?”
狐狸喜歡吃油炸的東西,狐狸過路會下晴時雨,狐狸拿着杉菜就會變成人形,能控制狐荒火的妖狐是青色的眼睛,五丈那邊的九尾狐,會一絲不差的變成人形,連同青眼睛……
難怪蘇枋小小年紀就有那種吸引人的魅力,難怪他那麼懼怕武士先生;也難怪武士先生那麼暴躁,難怪龍樹老師對蘇枋一直保持着近乎敵意的戒備態度,難怪繁流老師準備的都是油炸的茶點,原來被狐狸蒙蔽住雙眼的,是我和冰鰭!
“我的書放在學校里了!”“我也是!”我和冰鰭丟下發愣的重華叔叔,轉頭向學校跑去。
雨還是曖昧不明的下着,圓月也變得有些陌生,像窺探的眼睛。翻過學校後門的矮牆,我和冰鰭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學校被懸鈴木包圍的甬道上,百鬼夜行!
即使說這是百鬼夜行的活地獄圖也不過分吧——躲在學校各個角落的大大小小的那些傢伙們,將形體凝固成紫黑的瘴氣蠢動着,在霧雨之中,圓月之下,麋集向同一個方向,那是……十三號樓!
“這是什麼啊?”我的聲音里有一絲控制不住的顫抖,冰鰭急速捂住我的嘴,然而已經晚了,我的聲音……被聽見了!暗惡的不成形體團塊上,數量不一的發亮的眼睛向我和冰鰭的方向投射來貪婪的目光;無疑的,從誕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是它們覬覦已久的甘美餌食!
此刻身邊沒有可以同時吸引、操縱和抗拒這些傢伙的祖父在,我們就和刀俎上的魚肉沒有任何區別。已經有性急的傢伙從紫黑的團塊上分出自己的身形向我們這邊過來了,冰鰭下意識的揮動手臂:“滾開!”伴隨着這聲低斥,淡青的火焰和燒焦的煙霧從那個性急的傢伙身上騰起,醜惡的異形隨着刺耳的尖叫,扭曲着化為烏煙。帶着異樣的恐懼,混亂而嘈雜的吠叫掠過那蠕動的團塊。好像懼怕我們一樣,瘴氣扭動着,從中間讓出了一條道路,道路的盡頭,指向十三號樓。
連冰鰭都不能理解自己這毫無疑義的呵斥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量,可是我們沒有思考的時間,彷彿耽擱一秒都會被扯進這團烏紫瘴氣中一樣,我和冰鰭迅速的跑過那妖怪形成的甬道……
繁流老師的門前,武士先生一動不動的站着。一看見我們,它忽然發出猛烈的咆哮,這咆哮在我耳邊帶起一陣疾風。風停之後,蒼白的路燈在宿舍樓一無所有的走廊上投下冰冷的光暈。武士先生忽然丟下了戒備的姿態,輕輕的向我們搖起了尾巴。我和冰鰭走過去,巨大的狼犬疲憊的靠在我的身上,它的前肢上有一些搏鬥留下的傷痕。小樓四周的瘴氣又發出迫不及待的雜亂尖叫,冰鰭忽然轉身敲打着緊閉的房門:“龍樹老師!繁流老師!很危險!快讓武士先生進去!”
許久,門內傳來龍樹老師有些沙啞的聲音:“對不起,現在……不能開門。雖然看不見那傢伙在哪裏,但我知道他剛剛就附在你們背後想要接近,卻被武士識破了!那時如果不是武士掙脫鎖鏈衝進來,他就要得手了!現在如果一開門,他又會進來!罵我自私也好,殘酷也好,我不能開門……”
原來那陣風是逃逸的妖狐?我膽怯的看了一眼污穢的瘴氣——召喚學校里的那些傢伙,原來是想代替害怕狗的自己來除掉武士先生的啊!
我低頭環抱起狼犬的頸項,那裏有掙脫鎖鏈留下的傷口。門裏的龍樹老師壓抑着聲音里矛盾的波瀾:“你們也快回去吧……因為訥言先生的孩子,他應該很喜歡你們,不至於傷害你們才對!”
“你究竟在隱瞞什麼,龍樹老師!”冰鰭再次用力的敲打着木門,他很難得的放任了自己的情緒,“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看不見這裏聚集的東西嗎!”
“我看不見。”龍樹老師的聲音是那麼疲憊,好像無法在承受某種無形的重壓,“真的看不見……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跟着大人們一起拜訪過你們的祖父,那個時候,我聽見拜訪者中有人叫他訥言先生……可是說出這件事的我卻被當作說謊的孩子,因為大人們,誰也沒有看見那個稱你祖父為訥言先生的人。後來我一直告訴自己,那些只是我的想像而已……漸漸的,就真的見不到了……但是只有現在這件事不一樣,的確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但我知道那傢伙絕對不是蘇枋!他是來取繁流性命的!就算會再一次被當成說謊者,我也決不會讓他,帶走繁流!”
冰鰭慢慢的放開了抵在門板上的手,低下頭深深的呼吸:“繁流老師,你在裏面吧……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對不對——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個蘇枋是五丈的九尾妖狐!”
懷中狼犬的身體緊繃了起來,做出攻擊的準備,低吼所引起的震動傳遞到了我的身上。感受着不斷逼近的污濁氣息,不用看也知道,魍魎們正蠢蠢而動。我把頭埋進狼犬粗糙的短毛里,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不要過去,武士先生!你只要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啊……”
短暫的沉默,卻像整個天空的星星都一一隕落那麼久,晴時雨的氣息里,繁流老師壓抑的聲音從門內飄了出來:“放我出去吧!龍樹,我已經,躲得很累了……從第一個人昏迷的那一天起我就在躲,不和家裏人生活在一起,不想連累他們。可是躲到哪裏也沒有用,那明明就是我應得的報應……”
“繁流!”龍樹老師抗議的聲音里有種不靈巧的真摯,然而繁流老師像平時一樣溫柔的音調則帶着不容拒絕的堅持:“這些話我只和龍樹說過,現在想隱瞞也隱瞞不了了——火翼你們猜得沒錯,十五年前五丈的山火,是我們——照片上的這些人放的。那一刻我們的罪已經烙印在靈魂上了吧……只要背負着這個烙印,我們就永遠無法逃脫……”
“你並沒有放火!你只是沒有辦法阻止而已!”龍樹老師急切的解釋着,繁流老師卻報以下定了決心般的開闊澄明:“那是一樣的,明知道那不對卻袖手旁觀的人,就是幫凶。”
繁流老師是用怎樣平靜卻夾雜着無聲暗流的語調講起十五年前的呢——“知道被分到五丈實習的時候我非常高興,那裏濕潤的氣候,有時候會顯得有點蠻橫的陽光,不太高的山,環抱在山間的小小的水田,還有秋天開滿整片山野的女郎花,所有的一切我都好喜歡……我的同伴看起來也很興奮,可是他們興奮的原因是——那裏有許多狐狸。”
“捕捉狐狸在當地時被禁止的,可是對於只在那邊停留一年的實習生來說,這種禁忌也不一定要嚴格遵守吧。為了那種珍貴的皮毛,實習的同伴常常偷偷的把狐狸捉來藏在宿舍那邊弄死,當地人雖然懷疑,但也找不到什麼證據。可我討厭這樣,討厭看那種渴求着生命的求救眼神,可是……我也沒有阻止他們的勇氣。所以我搬到了山那邊守林的空屋子裏去住。”
“一次我在山裏看見有隻狐狸落在他們做的陷阱里,被夾住了腿,非常嚴重,這是常有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另一隻狐狸一直守在它身邊,即使我靠近也不肯離開。現在回想起來,它們也許非常相愛吧。我記得很清楚,它們的尾巴很大,像羽毛扇那麼漂亮。因為還沒人發現,我就把這對狐狸放走了。”
“晚上實習宿舍就起火了,奇怪的是除了被偷剝下來的狐皮之外,什麼也沒燒掉。當地人都說那是狐荒火,是九尾狐的報復。我那些本來應該得到教訓的同伴們氣瘋了。第二天晚上,整座山就燒起來了……”繁流老師的聲音消失在小小的嗚咽里,即使此刻,他依然無法平靜的講完那十五年前的褪色往事。十五年來,他究竟承受着怎樣的煎熬?
“……所以我的父親和母親,可以呼喚荒火的高貴眷族,就這樣無謂的死在人類的火焰里……”伴着絲毫不帶感情起伏的語聲,如同微雨中皎然的明月一樣,擁有蘇枋外貌的高潔身影從蠕動着的紫黑瘴氣里浮現出來。還是那近乎透明的薄青的眼睛,帶着與溫和表情不襯的凜然神色,美麗的火紅色煙氣在他身後形成孔雀翎般的華麗羽扇,那應該就是他引以為傲的九尾吧,魍魎簇擁下的少年看起來如同精魅的至高君王。
跪坐在地上的我緊緊抱住精疲力竭卻還要奮力沖向敵人的武士先生,來不及收拾自己看向那個“蘇枋”的眼神和表情。冰鰭上前一步擋在了我和武士先生的面前:“你把蘇枋他怎麼了!”
“我只是借用他的靈魂化成他的樣子的而已,才不想取無關者的性命。”依然保持着蘇枋那憂鬱的微笑,九尾狐將薄青的視線轉向我們,“我們剛剛不還是好朋友嗎?一直和你在一起的可是我,而不是那個人類的蘇枋啊!你們的身上明明帶着彼岸世界熟悉的味道,何必管那些人類的死活?”
“別把我們說得好象妖怪一樣!”冰鰭冷冷的回應着妖狐,“我們無法和這樣的你成為朋友!”
一瞬間,悲傷的陰影掠過妖狐的眼角,撫摸着醜惡的瘴氣,他的語聲近乎嘲笑:“我很可怕嗎?十五年前,人類在我的眼中也就是這麼可怕的樣子啊……”魍魎發出興奮的嘶叫,猛的擴散開來,妖狐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那就沒有辦法了,本來只要那一個人的性命的,可我現在不想再保護你們了!”
視野,頓時被詭異而污穢的烏紫籠罩了……
頭髮被拉扯着,皮膚上是指甲劃過的劇痛,耳中充斥着尖銳的嘶鳴,我知道準備享用盛餐的精魅們正驚喜萬分……然而一陣灼熱的轟鳴掠過,淡青色的火焰剎那間席捲而來,聚集在身邊的魍魎在慘叫聲里煙消雲散。瘴氣嘈雜着膨脹開來,不敢接近而在半空中張望的異形遮蔽了微雨的天空,形成空曠的紫黑色穹窿。化作蘇枋的妖狐像這妖異世界裏唯一的明月,周身圍繞着淡青的火焰——這就是所謂的“狐荒火”嗎?難怪剛才冰鰭的呵斥能引來青炎迫退那些傢伙,原來我們是“狐假虎威”啊!此時此地,這還真是個可笑的比喻。我茫然的看着妖狐努力的保持着微笑,將無法形容的目光投向我們身後……
疑惑的仰頭觀望——穹頂之下,繁流老師還沒有調整好掙扎着打開門的姿勢,龍樹老師已經失去作用的阻止動作依然保持着着,他強有力的手臂徒然前伸,彷彿想挽回已經不可逆轉的時間。無法接受眼前的景象,繁流老師悲傷的語聲緩緩傾瀉下來:“如果我當時拚命阻止他們就好了……當年的同伴也好,蘇枋也好……如果當時我能阻止的話,就不會是現在的結果……”
“現在後悔不是太晚了嗎?”妖狐發出尖銳的冷笑,“接下來就輪到你了,花繁流!”
繁流老師低下了頭,輕輕的搖動着他那和蘇枋一樣柔軟的栗色短髮:“那就快動手吧……在我恨你以前……快動手!”他刻意說出口的恨意裏帶着自暴自棄的氣味,彷彿引誘着妖狐把自己帶向死亡。
可為什麼這個時候還能保持這種恬然的悲傷的微笑呢?妖狐的表情,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他用和繁流老師一模一樣的和煦笑臉說著“既然你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的時候,他將纏繞着青炎的手指向繁流老師的時候,我明明看見他薄青的眼睛裏,是撕裂一般的痛楚啊!
一定那裏出錯了,繁流老師的往事,和妖狐一起的往事,絕對不像我們聽到的那麼簡單!我幾乎無法控制想要哭泣的衝動,明明繁流老師和妖狐的眼睛裏根本沒有互相仇恨的神情!誰來阻止他們!任何人也好,在他們做出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之前,阻止他們!
“等一等!”冰鰭的聲音冷冷的切斷了半流質狀的粘膩空氣,“五丈來的傢伙,老實說,你變化的那個……真的是蘇枋嗎?”像在平靜的湖面驟然投下一枚石子,狐荒火霎時搖曳起來,彷彿泄露了妖狐內心的動搖,“即使父子容貌再怎麼相像,也不應該神似到這個地步吧……”冰鰭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除了和繁流老師如出一轍的微笑之外,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沒見你有過其它任何的表情!那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別的表情吧!”張惶在妖狐的眼神里泛濫開來,與其說這是即將被揭穿謊言的慌亂,還不如說是漸漸認清真相的震驚!
絲毫不顧忌妖狐那滑向失控的徵兆,冰鰭一字一字的說:“聽着,你所變化的那不是蘇枋,而是你下意識的追尋着的——繁流老師年輕時代的影子!”
冰鰭的話語一瞬間徹底破壞了妖狐最後的鎮靜,無法承載那種瘋狂眼神的溫雅微笑完全暴露了妖狐正瀕臨崩潰的邊緣,空間,撕裂了……狐火狂亂的卷過整片紫黑的穹窿,污濁的瘴氣慘叫着拚命逃逸,卻躲不過在荒火里形神俱滅的命運。輕輕抬起顫抖的左手遮住面龐,妖狐從喉間發出哽咽般的聲音:“你們知道什麼!也讓你們看看吧……我最初的記憶……”
如此慘烈,這真是人間的景象嗎——晦暗而不祥的赤色天空,慘叫着的火霄之月,一望無際的女郎花披着火焰的屍袍,在裹着金色火屑的熱風裏絕望的搖曳,浴火的山峰向天空伸出溺水者的手指。重疊在山火的景象上,縱火者得意洋洋的面孔,比曾經包圍着我們的魍魎還要讓人恐懼……
這就是十五年前的五丈,這就是眼前強大而高貴的妖狐記憶中永遠不能抹去的的情景,這就是人類留給這古老眷族的永遠無法磨滅的傷痕……
即使反覆的看着荒涼的彼岸世界,即使不斷的聽到死靈絕望的呼號,冰鰭和我依然被眼前的畫面奪去了行動的能力,就算看着繁流老師決然的揮開龍樹老師阻攔的手臂,慢慢的經過我們身邊走向妖狐,我們都無力阻攔。狂暴的狐荒火翻卷着他栗色的短髮,繁流老師就這樣一步一步的靠近包圍在青炎里的妖狐。漸漸的,他頎長的身體上籠罩了一層淡青的薄霧,襯的他的臉色一如雨月般虛幻而閑寂。那是靈魂被抽離身體的前兆,狐荒火是直接燒灼着靈體的火焰,即使不像沒有實體的魍魎那樣完全無法接近,人類也不能長久的沐浴在這火焰之中吧……
“怎麼會這樣……那個時候我答應過它要給你幸福的……”伸出被荒火燒灼着的手指,繁流老師輕輕的移開妖狐遮住面頰的左手,哭泣般的低語從他喉間散逸出來,“……立刻就會死去也好,和家人分別也好……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居然讓你這麼痛苦,居然讓你這十五年來一直生活在仇恨里……”
空間再次曲扭了——曳着孔雀尾翼一般的長尾,火紅色皮毛躍出了肆虐的烈焰,越過瀰漫著火星的林間小道,越過只剩下骨骸的低矮樹叢,那是美麗的成年狐狸,彷彿亡命一般,奔向山林那一頭的小屋。柴扉開啟的那一刻,十五年前繁流老師那年輕的臉龐被火焰塗上濃重的色彩,向著火光的那一邊是妖艷的橘紅,背着火光的那一邊是陰鬱的深藍,他難以置信的表情被冰冷的切割開來……
狐狸阻止了幾乎要衝向著火的山峰的繁流老師,將自己口中所銜的東西放在了他的面前。那是出生沒有多久的狐狸的幼子,即使還像脆弱的毛皮填充玩具一樣柔軟可愛,也能看出它標誌着自然貴族身份的奢華的扇形長尾。
深深的注視着眼前的人類,和放火燒掉自己的家園的人是同伴的人類,高貴的遠古眷族流露出最後的眷戀的神色。然後,彷彿嘲笑着面前的人因為領悟到自己這舉動的目的而產生的驚訝表情一樣,九尾的精靈之王高傲的轉身,奔跑入焰獄一般的蒼茫山林……
那應該就是繁流老師曾經放走的那對狐狸中的一隻吧,因為受傷的伴侶無法逃出這無處不在的山火,或是因為要守護和它兩個人的美好家園,所以明知道前路的終點只有死亡,也要向它飛奔……
可是它把自己唯一放不下的存在,自己生命的延續,託付給了人類啊……
小小的狐狸,躺在曾經救過自己的人手中,就能確定這個人一定可以給自己的孩子以幸福嗎?呼喚着狐荒火的強大妖靈,把全部的生命作為賭注,以寬恕的籌碼,賭最後的信任……
火霄之月還懸挂在空中,大雨就這樣滂沱而下,好像傾瀉着誰的生命……
繁流老師年輕的容顏和他此刻的臉龐重疊了,同樣帶着那近乎悲切的憂鬱笑容。這笑容像鏡子一樣反映在年輕的妖狐臉上:“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不是蘇枋吧。為什麼還能那麼溫柔?你們人類……真狡猾……”妖狐伸出特有的修長指爪,描繪着繁流老師表情的輪廓,“所以我要……殺光你們!”
“你錯了!你根本不想殺人!”鎮靜的語聲像風一般的掠過耳際,冰鰭繞開靠在武士先生身邊的我,彷彿沒有任何感覺似的慢慢走入荒火之中,“如果你真想殺他們的話何必讓他們昏迷不醒呢?”
“對啊!”連忙站起來,我示意武士先生坐好不動,也追着冰鰭跑進荒火里,強忍靈魂着被燒灼的脫力感,我拚命去傳達內心的感受,“那個時候,在櫻花樹下的時候,是你先笑着和我們打招呼的啊!你明明是個……溫柔的人!”
狐荒火驀地高漲起來,直達靈魂的高熱使我和冰鰭不得不停下腳步,發出不能遏止的呻吟。繁流老師彷彿感覺不到痛苦一樣的清澄笑臉就在火焰的彼方,這表情浸透着死的覺悟。
完全控制了局面的妖狐卻好像束手無策一般,說著與優雅的哀愁表情背道而馳的瘋狂話語:“溫柔的人?你們怎麼會了解——那麼痛苦,如果不去恨誰的話根本無法承受這種痛苦……”
這就是妖狐的邏輯嗎——仇恨着人類,只是為了減輕痛苦?
繁流老師閑靜的,依然用微笑掩飾着悲哀。“我知道的……所以,殺掉我就可以解脫了……”
無法控制的,妖狐抓住繁流老師的頭髮將他拉近自己,可他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恐怖:“不可能解脫的!每一夜每一夜,我都反覆的夢見那場大火,我只有幻想着用你們的血來撲滅那火焰才能再次入睡,可是一旦你們都不在了,我該怎麼辦?如果再次夢見火焰,我該怎麼辦?”承受不了狐荒火的繁流老師在也無法保持站立的姿勢,緩緩的跌坐了下去,然而這一刻,彷彿崩潰一般,妖狐隔着火焰不能自已抱緊了繁流老師:“我是來殺你的……可為什麼你的手……偏偏總是那麼的溫暖……”
我終於明白了,妖狐的痛苦並不是來源於對人類的仇恨,而恰恰是無法去恨人類而產生的負罪感!
“你們這兩個笨蛋!”不知何時投身入荒火之中的龍樹老師推開我和冰鰭,靈魂直接被燒灼的疼痛使他大聲的罵著“可惡啊”。毫無意義的驅趕着沒有實體的青炎,他幾乎可以算是氣勢洶洶的來到繁流老師和妖狐身邊,出乎意料的,他用習慣的動作向跌坐在地的兩個人的頭頂用力的敲打下去:“傻瓜!還不明白嗎!連你這種小狐狸都這麼厲害,你的父母要取那些人的性命還不是易如反掌?它們就是不希望這種仇恨繼續存在下去,不希望你活在仇恨里啊!”完全不顧惹惱妖狐的後果,他粗魯的拉起這位遠古眷族的前襟,“夢見山火又怎樣,你要為了過去的事搭上一輩子嗎?受不了的時候你就哭啊!哭到天亮為止!沒有人會阻止你的,因為必須在天亮的時候把一切全都丟掉,因為你必須幸福!”
一瞬間,痛苦的微笑像潮水一樣從妖狐的面龐上退去,他難以置信的睜大薄青的眼睛:“原來那個時候,我是……很想哭的……”狐荒火搖動着,火焰中的每個人靈魂深處都直接承受着灼熱的波瀾。十五年來,這美麗的強大妖靈在每個噩夢之夜所承受的煎熬,無法確定更無法傳達內心感受的煎熬,想來比這更加痛楚吧……
丟開妖狐,龍樹老師搖晃着虛弱的繁流老師的肩膀,完全沒有修正自己粗暴的態度:“還有你!就是因為你一直在孩子面前擺出這種無意義的逞強的笑臉,才讓他變成這種彆扭的個性的!這孩子根本沒從你那裏學到任何有用的表達感情的方式!坦率一點啊!你這不稱職的爸爸!一直想哭的人,明明就是你啊!”
不知何時走入狐荒火之中,緩緩經過我身邊的武士先生輕輕的抖了抖身體,粗硬的短毛碰到了我的指尖。威嚴穩重的狼犬慢慢的走向的那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子,用與強悍外表不相襯的笨拙的溫柔輕舔着他們的面龐,它一定在用那溫暖而粗糙的舌頭,舔去那十五年份的淚水吧……
忽然間,彷彿鎖鏈般束縛着身體的沉重感消失了,如同初春搖動着木葉的微風,溫柔而甜美的氣息掠過灼熱的狐荒火,冰涼的水霧飄散開來,晴時雨再一次籠罩在天地之間……
只是暫別片刻,可就像久違了一樣的朦朧圓月透射着溫潤的光芒,在水墨畫般的雲層里穿行。氤氳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此刻的細雨更像是冰冷而溫柔的指尖。像不可思議的魔法一般,荒火在接觸到雨滴的那一剎那頓時散開,化作無數細小的光球,像淡青的螢火一樣輕盈翻飛。迎着紛紛墜落的銀色雨絲,成串的青螢不斷地向天空深處升騰而去,又伴着雨滴降落下來。妖狐也好、人類也好、還有依偎在他們身邊的武士先生,全都被籠罩在銀色絲線上綴着青琉璃珠的簾幕里……
“原來,那樣的時候,是可以哭的……”身邊的冰鰭發出了小小的聲音,像自言自語一般。漸漸濡濕了發梢的雨珠掛在他的睫毛上,又沿着他細緻的面頰滑落下來,不經意間會錯看成晶瑩的淚水。不過我知道這時候這個傢伙絕對不是在哭呢!因為那麼坦率的微笑竟然掛在他的臉上。
反倒是我不知到該報以怎樣的表情,只能仰起頭,將視線投進一直是那麼溫柔寬廣的悠遠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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