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之庭
那年的春天來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後,但春色分明已經老了。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來,風從臨水的窗戶吹進來,已經是暮春初夏那種潮濕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徵性留出來當作舞台的空地上,唱崑曲的老藝人盤着優雅的低髻,嗚嗚咽咽的扮着杜麗娘。因為不懂欣賞而百無聊賴的我向洞開的窗外看過去,這個位置正好對着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疊疊的紫色垂鈴狀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樣奮不顧身的綻開着——怎麼看都是初夏了……
“從現在開始,就都是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我漫不經心的自言自語,隔壁座位上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此刻正在努力的對抗着睡魔,我的話打斷了他一個小小的呵欠,因為搞不清狀況,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不滿的咕噥着:“什麼啊?”一隻同樣昏昏欲睡的小精魅在他額前搖搖欲墜,我忍不住指着他的腦袋笑出聲來。冰鰭低聲罵了句“討厭”,連忙把那個傢伙趕了下去。
坐在茶座另一邊的祖母這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訓斥我們:“你們在幹什麼!沒規矩!”祖母當然會覺得我和冰鰭舉動奇怪,因為——她看不見嘛!遺傳了很久以前過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和冰鰭都擁有可以看透彼方世界的眼睛。和只擁有“看”的能力的我相比,冰鰭更厲害,他甚至還能聽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實體的東西發出的聲音。
看着我和冰鰭滿不在乎的樣子,祖母更加火大了:“不能安安靜靜看戲的話,為什麼不學學醍醐呢!”被她誇獎的醍醐就坐在鄰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髮翁嫗,還有模樣奇特的異形精魅,每一個都搖頭晃腦的仔細聆聽着台上的唱段,醍醐就在他們之間毫不掩飾的靠着椅背呼呼大睡,那頭短到不能再短的頭髮顯得分外醒目。
這就是香川民間藝術社團“青柳會”一年一度的春季聚會的現場,香川城是擁有悠久歷史,民間藝術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可不管怎麼說,會參加這種社團的也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才對。正因為如此,身為通草花工藝傳人的奶奶才會強迫我和冰鰭每年都參加這個春遊聚會,說是能為“青柳會”帶來年輕的氣息;我和冰鰭可完全提不起興趣:這個歷時兩天的短途旅行幾乎每年都選在同樣古老的鄰城——桃葉津,參觀完那裏的園林之後,就是在一間古老的旅館裏和當地的民間藝人們交流。老爺爺老奶奶聚在一起無非就是聽個小戲,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藝什麼的,我們跟在裏面別提多無聊了。不過今年參加這個聚會的年輕人意外的多,除了我和冰鰭之外,還有剛剛祖母誇獎過的醍醐。
在旅遊車上碰見醍醐的時候我真是吃了一驚,因為他是我家後面巷子裏砂想寺的和尚。砂想寺是以修行為主的寺廟,所以平時總是緊閉寺門。不過方丈僧能寂大師作為古代漆砂硯技藝的傳人,也是青柳會的成員之一,他又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和我們家還有些來往——逢年過節寺里總會送來些精緻的漆盒硯台,而我們家則以通草供花回贈。可是我和冰鰭上學時總能碰見醍醐,他好像是寺里唯一與外界有聯繫的人。雖然平時也沒見過他穿僧袍,不過今天醍醐居然一副格外時髦的旅行打扮,剃得只剩髮根的腦袋配上黃色的眼鏡,還有花紋奇怪的襯衫,怎麼看也不像個出家人。
祖母說和我們年齡相仿的醍醐從今年開始跟隨能寂大師學制漆砂硯,代替他師傅來參加這次春遊。可是那如同古代武僧一般的剽悍外形卻讓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醍醐與未來的漆砂硯工藝家的身份聯繫在一起,所以我頗有微詞:“現在才開始學,不會太遲了嗎?”
這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和冰鰭從小就抱着好玩的心理跟着祖母學做通草花,和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冰鰭相比,沒有什麼才能的我到今天還沒學出個所以然來,這次做的紫陽花差到我自己都不忍心拿出來丟人現眼。不過我無心的話卻不知那裏得罪了醍醐,當時他竟然傲慢的回答我說:“技藝這種東西是需要天賦的,通草花家的火翼!這次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種樣子還真是了不起!我勸你還是乘早放棄比較好,因為你啊,完全沒有才能!”
第一次聽到這麼露骨的諷刺,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獃獃的看着那張輪廓深刻的強悍臉龐,可是坐在我身邊的冰鰭卻發出了尖銳的冷笑:“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對付醍醐的粗暴,冰鰭自然有他的毒舌,“不過我還得告訴你,我做的那個不是西王母,而是唐椿。搞不好……你認為所有的粉紅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結果我們和旅行團中最有可能成為朋友的同齡人,就這樣鬧崩了……
突然敲響的醒木的聲音一下子澄清了我因為睏倦而逐漸變得混濁的思緒,我慌張的從花梨木桌上抬起頭來,發現舞台上已經改換了戲碼,“武松打虎”的評書已經開始了。一部分對此不感興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又補充進來,理所當然的佔據了人類身邊的位置,這個旅館裏到底有多少這種東西啊!這時鄰桌的醍醐也醒了,他低聲咒罵著,惱怒的摸着後腦勺,可能突然驚醒時撞到頭了。因為坐姿改變,原本被他遮住的另外兩位年輕的成員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這兩位成員都是二十齣頭的年紀,總是坐在一起,但卻不怎麼交談。聽奶奶提起過——有着近乎神經質的纖細輪廓的那個是若藻,而總是掛着滿不在乎的洒脫笑容的那個,名叫松風,他們都是香川錦織造術的傳人。香川錦從唐代開始就是進貢給宮廷的珍貴織品,據說織造過程非常複雜;而這兩位年紀輕輕卻都已技法純熟,是足以獨當一面的匠人了,尤其剛從紡織大學畢業的織錦家嫡子若藻,更是深得青柳會的老人家們的重視,養子松風相比而言就遜色一點了。可是祖母卻曾經這樣說過:“就感受力和表現力而言,兩個人都是非常出色的;不過,能在織品里重現唐代繁華的,應該是松風吧……”
然而和才能相比,因為年齡接近而不可避免的被人拿來比較,才真的是很讓人煩的事……
精魅的騷動使我再一次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語言世界裏武松與老虎的爭鬥已經停止,可精魅們卻表現出異常的慌亂,無聲的推擠着奪路而逃。它們拚命避開舞台方向的位置——畫院的老先生正站在那裏,左手托着個錦緞的小盒:“老夫壯遊大江南北……”唉……何必講得那麼麻煩呢:不就是他去西部某座密宗寺廟的時候,得了喇嘛手制的名香,要在這裏和大家一起分享嗎!
難怪那些傢伙都要往外逃!活該!就在我暗自發笑的時候,老先生打開了錦盒,我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檀香……竟然是檀香系的香料!真是很丟臉,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受不了檀香的味道!
顧不得顏面,我捂着鼻子悄悄站起來向門外走,冰鰭一語不發的起身跟在我身後,看來他也認為這是離席的好機會。一出水榭,就是着這旅館的後花園了。
這間旅館是名叫“隱樵廬”的私家花園改建的,規模並不太大,前院的二層小樓是客房,作為花園的後院除了水榭之外就再沒有別的建築了。不過這個小花園植物卻非常茂盛,可能它的舊主人的愛好特別吧,這裏種植的幾乎都是在春末夏初開放的花。以前來時不逢着花期,所以覺得這裏並沒有什麼出眾之處,可是今年卻因為天熱得早的關係意外的看見了這庭院最美麗的一面。
到了這個季節,果然都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前院種植的桐花從牆外探進頭來的,恣意伸展繚亂的枝條,連接前後院的滿月門邊縞繡球的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房,竹籬上水晶花也零零星星的冒出了花穗,木香那綴着象牙白花朵的枝條和藤花糾纏在一起,從小小的花架上垂掛下來,一直披拂到開滿深紫色文目菖蒲的小池塘邊,從院牆外吹進來的柳絮一分漂滿了水面,還有兩分迎着淡淡的日光,慵懶的飛舞在半空裏。
和一般的庭院相比,適合暮春初夏的庭院總是給人一種寂寞的感覺呢……這才是和眼前景象相配的風雅感慨吧,可是我卻嘆了口氣支着額頭:“雖說滿了一百年的東西就會有靈魂,可多到這份上也太沒道理了吧!”放眼望去,滿院大的小的,成形的不成形的那些傢伙們自得其樂的散佈着,掛在枝頭上,伏在湖石間,幾乎所有背陰的地方都被它們佔據了。
冰鰭發出了不滿的啐舌聲,抱着雙臂找了塊比較“空曠”的湖石坐了下來:“難怪只招徠得到我們這種窮客人,這樣怎麼做生意嘛!”話雖然說的刻薄,冰鰭還是和我一樣比較喜歡呆在這個庭院裏,因為這些屬於彼岸世界的傢伙們都沒有惡意,甚至比人類更悠閑知足的享受着滿院的花香。
就在我們準備好好感受一下這裏的溫暖靈氣的時候,素有“孩兒臉”之稱的春季天空發難了,剛剛還藍得耀眼的青空不知何時密佈起陰雲,不像盛夏的暴雨那樣會有疾風的預兆,任性的春雨就這樣驟然間滴滴嗒嗒的落下來,沒有大到需要跑去躲雨,但放着不管的話衣衫很快就會濕透的。我和冰鰭看着遠方天空裏雨雲模糊的邊緣,決定去花架下面等到雲頭走過為止。
雨打在頭頂上方枝葉形成的的屏障上,發出極有耐心的綿密聲音。可能因為春天太短的關係吧,藤花典雅的紫色顯得分外淡薄,依然很柔媚的幽香和木香乾燥的馥郁混合在一起,又被細雨調上了池水和泥土的氣息,有種複雜而睏倦的嬌慵。
春雨具有凈化的功能,所以那些傢伙們也紛紛躲起來了,庭院裏漸漸清靜起來。看着微雨在池塘水面畫出的無數細小漣漪,我不由得微笑起來:“可惜啊……還沒到紫陽花開放的時候,在這樣的雨里最適合看紫陽花了……”紫陽花開在梅雨時節,別的花會因為缺少陽光而變得沒有精神,只有紫陽花會在無盡的雨里展露它高潔而清凈的身姿,就好像……
冰鰭皺了皺眉頭,並不贊同我的意見:“我呢,是比較喜歡向日葵的!”的確,向日葵可以說是和紫陽花完全相反的存在吧。
“哎呀,我好像聽到有人說紫陽花和向日葵什麼的啦!”突兀的聲音從花架入口處傳來,這種沒禮貌的語氣,好像在找茬似的態度,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人是砂想寺的醍醐!
好像在抖掉身上的雨滴似的,醍醐啪啦啪啦的扇動衣領從花架的那一頭轉出來,不過他的衣服連一點濕掉的地方也沒有。“咦?你剛剛不是還在水榭那邊嗎?”我對此刻在這裏碰見他感到非常意外。
醍醐鬆開衣領,以毫不掩飾的粗獷態度大笑起來:“你們一出門我就跟着出來啦,什麼喇嘛手制的名香,那種東西沒什麼好希罕的,在廟裏每天都聞得到啊!”
看起來這傢伙天生粗線條,早已經忘掉在車裏和我們的不快了,不過冰鰭的個性卻比他彆扭多了:“香料這種東西,會因為配方的微小差別而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風貌啊!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可不認為有了解這種形式上的雕蟲小技的必要!”
事情又完全按照那時車廂里的流程進行下去了,就在我對如何勸阻兩個人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一陣別樣的琵琶聲飄過了池塘,和着雨聲一起傳到了我的耳中。彷彿呼應着絲竹與天籟,曼妙的人聲不緊不慢的跟了上來,用一種比漢語更加短促乾脆的異國語言,唱着意外的纏綿悱惻的曲調。
冰鰭和醍醐這時也停止了無謂的爭吵,靜靜的聽着水榭里傳來的歌聲。那是彈了一手好琵琶的高麗奶奶,她是去年過世的香川城最有名的玉雕師傅的未亡人。據說祖上有朝鮮血統,所以琵琶奶奶會唱許多異國古歌。和以前聽過的那些爽朗而率真的高麗歌曲不同,即使語言不通也可以感受到這一首歌是非常悲傷的曲子。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為無法再見的你而悲傷……”說著如此繾綣的詩句,醍醐低沉而略帶狂野的聲音聽起來竟然有種不可思議的魅力,我和冰鰭忍不住抬起頭驚訝的看着他。醍醐的態度變得那麼柔和:“這首新羅古歌,是花郎得烏谷寫給他死去的同伴,新羅的開國元勛花郎竹旨郎的。”
原來這是被獨自留下來的人獻給往生者的歌啊,即使知道自己的歌聲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傳達到那個人耳中,琵琶奶奶也和一千三百多年前那位寂寞的歌人一起,執著的唱起這無法送給任何人的哀歌……
送走留不住的春天,為無法再見的你而悲傷。
我當萬事從慎,不辜負你的關懷。
轉瞬間,也許還能再見到你?
思慕之情催促着我的腳步——在那衰草流螢的幽巷。
怎樣的夜晚,我也不曾入眠……
可能因為是男子寫的歌吧,所以由醍醐的嗓音念起來似乎更加與詩句里的氣氛契合,一時間我甚至覺得美麗的東西,總是無可避免的與悲傷聯繫在一起……
微弱的歌聲漸漸的,漸漸的融化在潮濕的空氣里,過路的雨從池塘的水面上氤氳起來,變成了柔和的薄霧,庭院忽然如海市蜃樓一般搖曳起來,美得那麼嚴肅的文目菖蒲也披上了妖嬈的羽衣……
“說不定得烏谷還在暗自竊喜呢!”忽然間醍醐換了表情,將視線轉向藤花架的另一方,用以種嘲笑般惡意的語氣,“至少不用再被人拿來和年齡相近的竹旨郎比來比去!”
對於這徹底破壞了氣氛的評論,冰鰭立刻變了臉色,他極不友好的瞪着醍醐:“雨停了呢,火翼!我們沒必要和這樣的傢伙繼續呆在一起!”真沒辦法,琵琶***歌聲一結束,一切又恢復原狀了。冰鰭不由分說拉起我向藤花架另一頭走去,那裏正對着一扇小小的黑色木門。
“站住!不要去那邊!”醍醐忽然大喊起來,他似乎急切地想阻止我們,可能因為是出家人的緣故吧,醍醐沒有出手拉住離他比較近的我。走在前面的冰鰭賭氣似的一把推開了那扇黑漆小門。
如同打開了仙鄉的鎖鑰,迷霧,一下子從門裏涌了出來,我們瞬間浸泡在白霧溫柔的撫摸里……
醍醐從我們身後迅速趕了上來,發出短促的低斥,彷彿憑空曳起一陣強風,濃霧旋轉着散開了。濡濕的蒼紫色溢滿我的眼瞼……
紫陽花——這個季節居然有紫陽花!小門背後,是紫陽花的庭院!
被細雨濕潤的鐵灰色踏腳石兩邊,水滴匯聚在顏色鮮綠的寬闊葉片邊緣,在絲絲縷縷的霧氣里泛着清爽的微光。繡球紫陽豐潤的花團上沾染着若有若無的紫色,而另一邊額紫陽的花盤上卻一浮現出一抹素凈的藍影,蝦夷紫陽的花蕾是有些觸目的鮮紅,可簇擁在一起的細小花朵的淡紫色卻是那麼楚楚可憐。紫陽花原本給人比任何花朵都安靜的感覺,可是這庭院裏的花卻像不斷發出無聲的吶喊一樣,以一種壓倒性的生命力綻放着,驟然間投身於其中的我直接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壓迫感。
可是冰鰭站在紛亂的紫陽花之間,竟如此的適合這寂靜的瘋狂之庭……
醍醐慢慢的走近,抱着雙臂饒有趣味的注視着我們:“了不起,你們就這樣直接走進來啦!”
聽出醍醐的弦外之音,我連忙回頭去看來時的小門,可是呈現我視野里的就只有迷霧中的紫陽花而已!冰鰭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只是有些懷疑的看着眼前的景象:“火翼,以前來的時候,有這個庭院嗎?”我一聽心頭火起,居然這樣也能迷路,果然不能讓這個大路痴走在我前面!
“既然來了,多少也參觀一下吧……”醍醐不知道是有心取笑還是無可奈何,摸着只剩髮根的後腦勺在前面走了起來。我拉着不情願的冰鰭跟在後面,依這傢伙的脾氣一定是不願意和醍醐同路的,可讓他一個人走還不知道會迷路到什麼地方去!
就這樣,我們沿着鋪了踏腳石的小路轉過了一叢又一叢的花樹,這個庭院好像意外的寬廣,並且刻意用花樹營造出視野的隔斷,我們覺得就像一直原地打轉一樣。不知不覺間,連天色都暗下來了。我漸漸感到不妙——從進入這個紫陽花之庭起,旅館裏多得讓人頭痛的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居然一個也沒有出現;更重要的是明明旅館外面就是一條街,怎麼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庭院的!
難道,這個庭院裏潛伏着強大而可怕的東西!或者那強大而可怕的東西,就是這庭院本身!
“那邊!”冰鰭忽然指着拐角處一株淡藍色繡球紫陽大喊起來,團團簇簇的碩大花朵掩映這一道朦朧的影子,不會錯的,那……是人!
醍醐抬起強壯的手臂無聲的攔在我和冰鰭面前,他剽悍的五官顯現出一種如臨大敵的戒備與沉着。以最簡潔有力的動作上前一步,伴隨着他的短促低吼,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在一瞬間掀開紫陽花茂密而沉重的枝條,花樹下的人影發出低低的驚叫,慌亂的遮住了眼睛。
就在這時,彷彿河流被山巒阻隔而逆行一樣,吹向紫陽花的勁風剎那間感變了方向,毫無預兆的向我們這邊疾馳而來。碎葉和落花裹着強風不斷的打擊在我和冰鰭的身上,這回輪到我們狼狽的舉手遮擋了。更讓人生氣的是醍醐的嘲笑:“這麼輕而易舉的就進來了,我還以為你們有多厲害呢!”
就在我準備反駁回去的時候,冰鰭驚訝的聲音傳來:“是你們?”
還在不停搖曳的紫陽花下,帶着慌亂表情的臉龐像紫陽花一樣蒼白,那是……若藻!似乎已經在這裏很長時間了,他此刻的神色就好像是面對着忽然闖進自己家門的不速之客一樣,松風則站在他身邊,還沒來的及放下的右手表示剛剛阻擋了醍醐魯莽行動的就是他。
“你們果然在這裏!怎麼進來的?”醍醐又傲慢的環抱起雙臂,毫不客氣的對若藻和松風說。
若藻微微的吃了一驚,他略帶神經質的表情顯得更加警惕了。這一刻,我看見在他還沾染着紫陽花碎片的額發下,那雙略帶寂寥感覺的眼睛殘留着哭泣過的痕迹,薄薄的單眼皮呈現出淡淡的嫣紅。
好奇怪啊……我偷偷的看看若藻,又看看他身邊的松風,難道,他們鬧彆扭了?
“你這傢伙,我問你話為什麼不回答啊!”這時醍醐再一次向若藻發問,態度完全不像是面對着比自己年長的人。對此若藻驚訝的抬起眼睛,迅速的看了對方一眼后立刻又垂下眼瞼:“不知道。”
松風一邊拍着若藻的肩膀安慰他,一邊向醍醐打着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了,醍醐卻完全不為所動:“你是想在這個沒人的地方偷偷的哭吧!哭什麼啊?”
陰鬱的憤怒一瞬間閃過若藻的眼底,但他很快又用低頭的動作藏起了眼神,那種畏縮的態度看起來十分可憐,我是在忍受不了醍醐沒神經的態度了:“那是若藻和松風他們自己的事吧!”
“火翼!”冰鰭忽然大聲阻止我,可是已經遲了,不可扼抑的怒火突然間從若藻的眼裏爆發出來,他狠狠的盯着我,連清秀的臉龐都曲扭了:“我和他的事!你知道什麼?”不顧松風的阻止,若藻完全失去了平時安靜到近乎沉默的態度,他一步步的逼近我:“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什麼若藻和松風,我們的名字就必須連在一起嗎?煩死了!我已經受夠了!”
對於這種毫無道理的指責,我完全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好,連一貫冷靜的冰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怒給弄懵了。若藻卻依然放任情緒的野馬恣意馳騁:“從小就被人比來比去,可是拿我和松風作比較的人有多少真正了解我們?他們看過我們織的錦嗎?什麼嫡子總應該比養子有才能?他們知道我為了這樣不負責任的話吃了多少苦嗎?為了不落在松風後面我已經盡全力了,可……事實是——我根本沒有松風的才華……即使受過正規教育,即使比他刻苦一千倍,我也永遠比不上松風!”
我的話值得讓若藻生這麼大的氣嗎?而且就算他氣瘋了,當著松風本人的面說這樣的話也未免太離譜了吧。我看了冰鰭一眼,他也同樣疑惑的看着我。松風則低下了頭,露出無可奈何的悲傷笑容。
“松風也很清楚,所以他根本就沒把我當對手!織錦也好什麼也好,他總是那麼漫不經心,甚至連考大學的機會都放棄了,那種態度就好像在說無論我多麼拚命沒用……松風他,根本看不起我!”若藻用力的揮手,橫斜在他眼前的一朵額紫陽就這樣遭到了無妄之災。不安的風鼓盪在庭院之間,紫陽花的枝葉碰撞着,發出了責備一樣的低語。
然而醍醐卻在冷言冷語的火上澆油:“太難看啦!跟女人發火,難怪松風看不起你!”
是這樣的嗎?可是我明明看見,總是陪在若藻身邊的松風看着他的眼神,那絕對不是輕視的眼神!
一瞬間,失控的笑容席捲了若藻的整個表情,隨着他的變化,滿院的紫陽花搖曳了起來,帶起陰慘的陣風。溫柔的白霧也漸漸變得黑暗而混濁……
“看不起我有什麼用!他已經死了!松風已經死了!”若藻抬起不斷顫抖着的右手梳理着額發,可這個動作卻變成了神經質的拉扯,夾雜在發間的花瓣悲慘的碎裂了,“他的時間已經停止了!對死人來說無論多有才華也沒有意義!”
冰鰭若有所悟的看了站在旁邊的松風一眼,平靜的說:“若藻,難道你……殺了松風!”
“我……”迷惘的表情表示若藻還沒有完全跟得上冰鰭的思路,但這表情很快被病態的微笑取代了,狂風瞬間在庭院裏肆虐起來,紫陽花無助而痛苦的尖叫着,這個庭院彷彿呼應着若藻的情緒,不斷的變化着面貌,“是啊……是我殺了松風,從了解到自己永遠贏不了他的那天開始,我就在心裏無數次的殺了他!”彷彿失去了支撐一般,若藻將面孔埋進雙手裏,無力的沿着一叢紫陽花跌坐下來。他那幾近崩潰的感情里有多少是恨呢?我看到的更多無法原諒自己那殺意的自責啊!
松風慢慢的,慢慢的走到若藻的身邊,抬起手輕輕的撫摸着若藻的頭髮,可能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一直用那笨拙的動作安慰敏感的友人吧,可是他怒視着我們的眼神卻是那麼凌厲,好像比起不斷在幻想中殺死自己的若藻,我們才是他真正的敵人。
雖然有過一回教訓,可我還是管不住自己多嘴的毛病:“你並沒有殺死松風啊,若藻!松風還活着!沒有人會因為別人的念頭而死掉的!”
若藻忽然抬起頭,難以置信的注視着我:“你說什麼?松風他……沒有死?”
“你……你不要這麼看着我!我又沒騙你!”我被他看得脊背發冷,慌張的指着松風,“他不就在你身邊嘛!”
若藻迅速的站起身來,慌亂而迷惘的尋覓着四周,他的眼神毫無焦點的掃過松風站立的地方,並沒有作任何停留。我開始意識到不對——的確從剛才起若藻對松風的安慰或阻攔就一點回應也沒有,我以為他是脾氣彆扭,再不就是刻意無視松風的存在。難道事實是——他真的看不見松風!可是不光是我和冰鰭,明明醍醐也看見了他們兩個,不然他也不會在剛碰見的時候說“你們果然在這裏”!
“連這個都分不出嗎?你們兩個!”醍醐看着我們的表情,語氣近乎嘲笑,“能進入這個假想庭院的,本來就只有生魂和死靈啊!”
生魂和死靈……的確藤花架下醍醐毫無預兆就出現了,而且身上完全沒有淋濕的痕迹,難道他沒能拉住我阻止我和冰鰭進入庭院,不是顧忌出家人的身份,而是因為,在我們面前的他,根本就是靈體!
“我是搞不懂你們怎麼能直接進入這個庭院的,本來以實體來到這裏的傢伙應該都是惡靈的獵物才對——就像這個若藻。”因為我們遲鈍的反應,醍醐嘆了口氣摸着剃的發青的後腦勺。領悟出他話語裏不祥的意思,我惶惑的抬起頭來注視着前方——“我在旅遊車上就看見你纏着若藻,原來你果然有帶走他的企圖!”只見醍醐緩緩走近松風,慢慢抬起右手,“在水榭里我裝着睡覺,幾次想以生靈狀態進入這個庭院,卻總沒成功,好在那對姐弟誤打誤撞幫了我的忙!現在,我就送你去該去的地方!”
松風滿不在乎的微笑着,似乎完全沒有把醍醐凌厲的氣勢放在眼裏,他甚至沒去看對方一眼,彷彿他的世界裏,就只有看不見自己的若藻而已。
“松風在哪裏!”遍尋無獲的若藻忽然抓住醍醐伸向松風的手腕,“你是在和松風說話嗎?什麼心臟病突發身亡,不可能的!如果真這樣我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可那傢伙怎麼會不告訴我就自己先死掉呢?他一定為了作弄我才躲起來的!你讓他來見我啊!”
原來松風真的已經死了,心臟病突發就是他的死因!我看着低垂眼瞼的冰鰭,他的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看來他和醍醐一樣,早就確定松風已經死去的事實了!
“你這傻瓜!”醍醐甩開礙手礙腳的若藻,“見他幹什麼!松風是來要你的命的啊!”
若藻卻用哽咽的聲音斷然的否定了醍醐的話:“松風為什麼會要我的命呢?根本沒必要啊!他已經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你知道我父親在他的靈前說什麼嗎?說松風才是香川錦的最佳傳人!你知道我最喜歡的女孩子對我說什麼嗎?說松風才是她真心喜歡的人!松風還要我的命幹什麼……現在他那麼狡猾的逃掉……甚至,把我的恨都帶走了……”
疾風搖落着紫陽花的花瓣,像眼淚一般……松風,只是來索命的嗎?事情絕對不像醍醐理解得那麼簡單……我注視着醍醐再一次舉起雙手,忽然間再也無法控制內心的衝動:“住手啊!”
醍醐的動作真的停止了,不是因為我的呼喊,而是因為冰鰭攔在了他和松風之間。醍醐惱怒的咒罵冰鰭礙事,可是冰鰭的口氣比他更凶暴:“你這光頭的笨蛋,只會用眼睛看,不會用腦袋想啊!你憑什麼說這個假想庭院是松風造的,證據呢?”
強悍到了蠻橫程度的醍醐一時語塞,冰鰭卻完全不給他組織語句的機會:“從剛才開始你就認定松風是惡靈,他反駁了沒有?解釋了沒有?一直不說話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沒有發出聲音的餘力了,別說造什麼假想庭院了——松風現在只剩下保持形體的能力而已!”
的確,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聽見松風說過一句話,可是醍醐不會那麼容易被說服,他終於不服氣的吼了回去:“那他幹嘛不去升天,還一直纏着若藻啊?”
透明的悲傷浮現在冰鰭注視松風和若藻的眼神里:“那是他回不去吧,並不只有死靈會纏住人類;人類的執念,也會糾纏着無辜的死靈!”
我疑惑的將眼神轉向那陰陽阻隔的兩個人,若藻還在恍然的尋找着,而松風則悲憫的看着隔世的友人。他們之間的牽絆,僅僅是怨恨嗎?被纏住的松風真的只是因為被執念束縛,不得已才留下來?
醍醐一時無法相信冰鰭的解釋,但不斷搖頭的動作卻透露出他的動搖。
“只有內心存在着強大的執念的人才能造出假想之庭——這庭院的氣氛一直隨着若藻的情緒變化而改變,因為這個庭院的製造者,就是若藻他自己!”冰鰭默默的一步一步走近若藻,松風下意識的攔在兩人之間,卻忘記了沒有實體的自己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冰鰭眼中的哀傷更濃了,“你為什麼還要保護他呢?還不知道他是怎樣看你的嗎?其實人類的自私和嫉妒,比死靈的怨恨更加可怕啊!”松風卻依然漫不經心的笑着,溫柔而堅定的,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松風無語的溫柔,若藻話里的絕情,這的確是在清楚不過的事實,可是一定還有什麼,一定有什麼被語言的灰塵蒙蔽了,人類真正的心情,不是靠語言就能傳達的啊!
“我不明白……”若藻艱難的話語哽在喉間,帶着神經質的纖細,他茫然的搖着頭,“你們的話我不明白,我想見松風啊……我只想見松風……”
“見他有什麼用?”冰鰭有些殘酷的冷笑着,“向他炫耀你還活着的事實嗎?你也只能在這件事上贏他了!紫陽花就是造出這假想庭院的人內心最真實的寫照——紫陽花表示:你是個冷酷的人!”
是的,若藻只是個冷酷的人。那麼自私,那麼偏狹,只考慮自己的感受,從來看不見松風為他做出的一切!可就是這個冷酷的人,一直無法相信松風已經死去的事實,以至於迷惑到,深陷於這開滿紫陽花的假想庭院……
憑空出現的露水彷彿淚滴一般從紫陽花的枝葉間簌簌的落下來,此刻自暴自棄的得意偽裝覆蓋在若藻的臉上:“果然……冷酷是我……唯一的長處!”
“不是的!”我忽然大喊起來,“什麼紫陽花是冷酷的,花語那種東西只是別人定的!到底怎樣不是要靠自己的感受嗎?這個庭院……明明沒有殘酷的感覺啊!”
因為年齡相近而不可避免的被拿來比較,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超越那個人,這些掙扎和絕望固然讓人窒息;可是和這些可悲的經歷比較起來,更重要的是可以和那個人在相同的道路上並肩前行,即使艱難險阻,即使篳路藍縷也全然不顧!無法準確的傳遞出內心的想法,我拉住那位與死靈愛恨糾纏的人類的衣襟,無計可施的搖着頭:“只有痛苦的回憶嗎?你和松風在一起……就沒有一刻是快樂的嗎?”
“快樂的……回憶……”若藻茫然的看着我,松風慢慢的飄近他的身邊,再一次輕觸被死亡隔在彼岸的友人的頭髮,這是他唯一能採取的行動了吧,明知這接觸永遠無法被感受……他的嘴唇翕動着,反覆的說著同樣的句子。就像若藻在努力的追尋着他的身影一樣,他也那麼徒勞的努力着,想要把這聽不見的話語傳入若藻的耳中。
這應該是死靈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也是最執著的念頭,因為想要發出聲音的努力,此刻松風的靈體變得如水影般透明,剎那間,庭院像處於水底一樣搖曳起來,兒童的笑聲突兀的闖入我們耳際,彷彿另一個時空在造物的某個小小失誤里與我們這個世界交會了,兩個孩子捧着幾乎可以將身體遮沒的紫陽花束,在某叢被夕霧濡濕的花樹下認認真真的拼成圖案。繡球紫陽、額紫陽、蝦夷紫陽……風姿各異,色彩不同的花朵交錯着,鐵青色踏腳石邊的空地被那兩雙小手裝飾成了稚拙而絢麗的藍紫色錦緞。
只是一瞬間,也已經足以讓我們看清那兩個孩子的容顏——那略帶寂寥的單眼皮和滿不在乎的洒脫笑容,過了這麼多年依然完好的保留在處於不同世界的兩個人的臉上——那是若藻和松風,原來多年以前還是孩童的他們,就曾經在這假想庭院中快樂的遊戲。這假想的紫陽花織成的花毯,也許就是就是他們共同織就的最初的也是最後的香川錦……
此時我前所未有的意識到——醍醐、冰鰭、還有我,我們每個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見了若藻和松風心靈的一個角落而已。這裏根本不是若藻為糾纏松風而造出的怨念之庭,而是兩個人合力造出的夢想之庭啊!這個被遺忘的庭院沉睡着他們最珍貴的回憶,所以即使十多年以後,彼此的心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他們還是在無意識中,回到了那個只屬於他們自己的虛空的花園……
夕霧有瀰漫上來,隱沒了小小的身影,只有清晰的笑聲還回蕩在空曠的庭院裏,彷彿強調着自己存在過的印記……
這是松風想讓若藻看見的一切嗎?這是他用近最後的力量想要傳達的一切嗎?可是,已經太晚了,若藻他看不見,即使看見了也沒有意義……醍醐和冰鰭靜靜的注視着消失中的松風,他們的表情里有深刻的無力感——即使擁有能與彼岸世界溝通的耳朵和眼睛,他們也沒有能力連接起無法相通的心靈……
“一起……去桃葉津吧……”忽然間,若藻輕輕的自言自語,這一刻彷彿開啟了封印一般,眼淚從他單薄的眼瞼中毫無徵兆的落了下來,他注視着虛空的前方,如同吟詠着咒語般不斷反覆着同樣的句子,他嘴唇翕動的動作與頻率漸漸和松風的重合,原來,這就是松風想要說給若藻聽的話語,處於兩個世界的人們,用無法讓對方聽到的聲音說著相同的話——“一起……去桃葉津吧……”
回到桃葉津,回到那個不在這世上任何地方的庭院,回到那永遠無法重來的時空……
光影搖曳的庭院裏,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到若藻的身上,彷彿想追尋已經不可逆轉的時間,他蜷曲着身體緊緊的握住十指,不斷的重複着那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約定。已經如月光下的薄影般透明的松風靜靜來到若藻面前,溫柔但卻固執的注視着即將永別的友人。這一刻,彷彿回應着某種神跡的感召,若藻慢慢抬起頭來,然而他的眼光穿透了面前的松風,落向遙遠的彼方……
人類和死靈,就這樣毫無意義的彼此凝視着。終於,微笑從松風的嘴角蕩漾開來,他再一次觸摸着若藻纖細的頭髮,童年時代的他們,就曾無數次這樣彼此確認對方的存在吧;然後,他收回手指,斷然的穿越友人的身體。彷彿靈魂中有某樣東西隨着松風的離去而凍結碎裂,隨着眼淚傾瀉而出一般,這一瞬間若藻睜大了空洞的眼睛,可是他更看不見在自己身後,一片彼岸世界的泡沫悄然淡去,消失……
春雨再一次毫無徵兆的傾瀉下來,像無法停止哭泣,紫陽花的庭院,就這樣融化在煙雨之中……
“我也要回自己的身體裏去了。”醍醐背對着我們,一副大功告成的輕鬆架勢,但他聲音卻有些沙啞,“我終於明白你們兩個為什麼能進入這個假想庭院了,因為你們有和若藻他們一樣的心情……”
“我們……和若藻松風……”我和冰鰭疑惑的看着醍醐的背影。
“紫陽花,火翼你做的紫陽花……”醍醐很難得的斟酌着自己的措辭,“你做的紫陽花有和這個庭院一樣的味道,現在我知道了,那是溫暖的悲傷……”
我做的紫陽花,明明已經藏起來了啊!我驚訝的看着冰鰭。“因為我覺得很好看啊……是我拿去加在供花里的!”冰鰭支支吾吾的解釋着,忽然轉過頭去朝着醍醐大喊:“你這和尚管得還真寬!”
醍醐好像微微吃了一驚,接着放聲大笑:“我才不是和尚!我只是在廟裏長大而已!”伴着清朗的笑聲,醍醐終於轉回頭看着我們,而他的身影也慢慢消失在春雨里,“紫陽花和向日葵,如果你們能這麼想的話,應該沒問題吧……”
雨打在繁茂枝葉上的上的綿密聲音再一次充滿耳際,我抬起頭四下張望,夾雜着薄紫和象牙白的綠影映入我眼中,這片綠影一直延伸到點綴真深紫色菖蒲的薄青色池水邊——原來我們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小小的花架,不同的只是身邊多了個若藻而已。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若藻不解撫摸着散亂的額發:“明明……我在水榭里睡著了,怎麼現在會在這裏啊……”
冒着零星的春雨,彼岸世界的傢伙們此刻竟然慢慢回到庭院裏,撒嬌似的向我們身邊聚集,我看着精魅們數量不一的眼睛裏閃爍着悲憫的神色,伸出細長的指爪撫摸着若藻的臉龐,它們……在安慰這個人嗎?難道它們看出了若藻的心裏,那被溫柔的彼岸之人帶走的,不自然的悲傷罅隙……
那個紫陽花的庭院,和剛剛發生的一切,松風可能已經把它們從若藻的記憶裏帶走了吧,總是選擇這樣不聰明的方式,這位那麼有才華的故人在這一點上始終是這樣,笨拙而溫柔。冰鰭深深注視着若藻還帶着哭泣痕迹的眼睛:“剛剛,一定作了個好夢吧……”
悲傷的表情瞬間掠過若藻的眼角,但很快便化作溫柔的笑容,輕輕的,他搖了搖頭。
這一刻,熟悉的琵琶聲再次響起,此岸世界的人類也好,彼岸世界的精魅也好,不約而同的將頭轉向水榭的方向,旅館那滿是初夏風情的庭院包圍在和離愁一樣悠遠的縹緲樂聲和濕潤花香里……
還是一樣的歌曲,但卻是醍醐那低沉遼遠的聲音——“送走留不住的春天,為無法再見的你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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