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與灰燼之鑰08
萬幸,碇吟選最終還是趕上了十一點前的特價便當。
白髮青年端着盒子摸索鑰匙,開門,亮燈,兩下閃爍后,乳白色的光充盈於室,驅散了寒涼月光。他是踩着路燈影子回來的,路上能望見漆黑一片的隱仁庄,岡島裕行還沒下班,築城院椿為了課業睡下,身邊的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
這是個人口超過1200萬的巨型都市,個體被龐大的群體淹沒,意志也被裹挾在嘈雜洪流里進退不得,剝離開時空距離,他們的人生單程道並未相交多少。
或許在他下一次出門時,公寓裏的房客就又少了一位,但這個世界仍然會平穩地照常運轉。
江上步平日的假面如此完美,欺騙輕而易舉。
而人的死亡也是這樣輕而易舉。
非常驚恐,非常憤怒,非常絕望,非常茫然。
有一瞬間,比眨眼更快,比呼吸更短,碇吟選的意識憑藉幻想構建,從這片空間擴散開到無限遠處,無數的人,無數的街道,以他為中心的東京都栩栩如生,他從夜空高處俯瞰這顆大地上的星辰,無法找出自己身處何方。
有人敲響了十一點的晚鐘。
酸楚的疲憊從心臟流向四肢百骸。
只有一點點。
眩暈似的感情,還沒學會喝酒的碇吟選不知道,它的真名是孤獨。
真是陌生而新奇,碇吟選抖好被子熄燈,合理懷疑是因為自己睡眠質量糟糕,夢做多了,早起就會輕微頭痛,然而他又會忘掉每一個夢,真是毫無意義。
身體在這種沒必要的細節上忠實地符合人類。
孱弱的人類,頑強的人類,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然而,若人間即地獄,可他又是否在這人間?
“晚安。”他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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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高聳入雲的塔樓矗立在陰雲之下,深灰色的鐵壁環繞簇擁。
放眼望去,黑與白的建築交織生長,帶有哥德式的精緻與鋒利,深紫緞面綉滿純銀徽記,長而柔順的旗幟在空氣里擺盪,風過,一城換紫,只有咆哮聲凄烈尖銳。空無一人的城。他的孤獨在這裏如此渺小,這是座寂寞太久的城市。
熟悉的配色,他沒有思考,只是意識到了這是什麼——
“眼睛。”有聲音對他說,“祂在看着我們。”
毛骨悚然。下一瞬,被注視的感覺突然前所未有得強烈,像玻璃終於擦去了霧,萬千面旗幟海一般圍繞着他們,悄無聲息,深紫與白銀的豎瞳浮現在雲間。
“又結束了。”他立在塔樓頂端的鐘樓上,看向走到身邊的東西。
沒有人類長得像一團塗毀的草稿畫,它只是一片單薄而漆黑的人影。
“別擔心,祂現在也只是看着。”人影說。
它望向不斷延伸出去的城牆,鐵壁外唯有荒漠與不肯死的熾紅落日,這是一座永遠沉浸在黃昏中的鐵與石之城,鐘樓之城,嘆息之城,祂的眼睛所見之地,不存在於真實的虛幻庭園。
這是祂的一個夢。
“我們與祂的規格差別太大了。”人影陳述,“可這座塔還在,真是不可思議。”
“不用在意,這座城市永遠吞沒不了這座高塔,你永遠有一個喘息的地方,畢竟你的死亡不會結束,而它的地基是就靠其壘起。”
行動無法控制,他念台詞般開口,但音色還是自己的。
“這片景色早看膩了的話,你該走了。”
它沉默片刻,轉身離開幾步,忽然頓住:“有件事忘了問——”
“碇,你這次是怎麼死的?”
他感到臉上的肌肉牽扯起一個淺淡的微笑:“還不錯,亞當直接毒死了我。”
人影發出一聲響亮的咒罵。
“無事。”他說,但不知其意,“我相信你。”
然後他的右手抬起來,屈指,像叩響一扇門那樣叩響了鐘樓里的鐘,悠揚而沉重,如石入水,漣漪激起城裏的一千口鐘,一千零一道鐘聲同步擺盪,震動着荒野孤城死難的落日與不朽的高塔,熟悉的鐘聲,是他在雪夜裏聽過的喪鐘。
開關被打開了。
於是有什麼在扭曲,整個世界坍塌成二維平面再重新拔高,他和人影兩相沉默,震耳欲聾中,它的話語直通腦海。
“我很抱歉。”
“那麼這次,我一定會比任何人都更快殺死你。”
“哪怕會被你殺死。”
“——我、很抱歉。”
他沒能給出任何回復,世界徹底粉碎了。
碇吟選醒來時第一反應是看時間,5:07,怪不得天黑得毫無變化。
冷冽的風從窗戶里撲進來,他躺了一會,爬起來關窗時才發現小雨淅淅瀝瀝地點在屋檐上,伸出手,很濕潤的、冰涼的東西落在手心裏,蜷起手指,微微的白噪音使他平靜下來。
……“我很抱歉”嗎。
他竟然想起了夢裏的事情,雖然只有這句簡簡單單的話,雖然這個道歉無論說話對象還是場景都不記得。
無所謂了,碇吟選決定還是先去把早飯熱出來,再把昨天借回來的書讀完,待會還要出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要做的事總有很多——
一串熒光藍的字符在他面前閃現。
毫無預兆,突如其來,他只是抬個眼的工夫視野里就出現了這等幻覺……果然昨晚的夢負荷太大嗎,他到底夢見了個什麼啊。
碇吟選氣定神閑地思考着這算哪項精神疾病,邊分出些注意力去識別文字,是日語,那些東西像攢了許久的消息欄一樣飛快地刷屏。
[MOD系統修復成功,請您重啟系統。]
[系統已重啟。]
[檢測到玩家“■■■”在使用MOD“異度侵入·改”,默認綁定。]
[“碇吟選”與“鏡瑛流”已達成連結。]
鏡瑛流嗎……感覺拜託江戶川柯南的尋人名單里又要喜加一。一路下來,越看碇吟選的眉毛挑得越高,習得的常識告訴他如果這不是精神疾病,那可以考慮叫全息遊戲。
問題在於,是他在玩遊戲——
還是別人在玩身處遊戲的他?
[世界值:5%(100%)]
[開啟副本系統,隨機抽取結果為:《遊樂園一日游~東京夏日大作戰!》]
[任務時間:任意]
[任務地點:多羅碧加熱帶樂園]
[任務進度:(0/5)]
[任務獎勵:正常的東京X1,謨涅摩敘涅福袋X1]
[是否現在開啟任務?]
可閱讀不代表可理解,碇吟選皺着眉研究了半天不得要領,但毫無疑問得先摁個否。他下意識伸出手指,觸碰了視野中的熒藍色標識。
沒有穿透。
點在否上的那一刻,他彷彿從物質升華為精神,直接觸碰到了自己的靈魂,指尖下竟然傳來似有似無的觸感。白髮青年過電般難以抑制地顫抖了下,空蕩蕩的胃在猛烈絞緊。
幸好還沒吃早飯,不然鐵定會吐。
[“否”,是否確認?]
碇吟選直覺般憑意識選取了是,系統面板似的東西從眼前退去了——但只要他一想起,它又會全無眼力地自動跳出來,十分令人心肌梗塞。
他不得不先坐下來搞懂了這玩意的觸發機制和關閉方法,順帶適應起帶着界面生活的感覺,折騰到七點時堪稱心力憔悴。
……只能說幸好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
手機叮鈴鈴地響起來:“碇先生?”
“我在。”他強打起精神回話,“毛利小姐是來說體檢的事嗎?”
毛利蘭在電話那邊點點頭:“是啊,昨天你提了以後爸爸也幫你預約了嘛,我們都是在米花中央醫院做檢查,不過碇先生的比我晚一個小時,九點多才開始,具體時間發LINE了哦。”
“謝謝提醒。”碇吟選捂着陣痛的頭,語氣平穩,掛了電話才開始深呼吸,物理觸摸面板將成為他的絕對禁止選項,絕對。
他現在有點迫切地想把鏡瑛流先抓出來問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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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碇吟選下班去醫院裏領到了自己的體檢報告,項目齊全,所以數據也繁多,不過提前自學過一些后看下去倒也不難——他翻頁的手停了一下。
“……骨齡十八……”
白髮青年垂着眸,不由自主地出聲,在理辦公桌的麻生成實聞言抬頭:“對了,碇先生,您的證件上寫的是二十二歲,這個情況下可是屬於骨骼發育晚熟了啊,還請對這方面加強重視,要是能開張專門的食補單最好。”
“謝謝,我會考慮的。”碇吟選對這位溫柔清秀的醫生笑了笑,離開時掩上了門扉。
有點驚訝,但並不多,畢竟和久伏堀相比,他也只是靠氣質和穿着憑空拔增了年齡,不過十八還真是麻煩,沒成年的話,連正經的全日制工作都找不到吧?
神探暗自慶幸當初聽從直覺多報了幾歲。
穿過幾度黃昏,碇吟選從便利店裏掃蕩歸來,琢磨着晚飯吃什麼,登上吱嘎吱嘎的鐵質樓梯后卻發現門口戳着一個敲着門的:“怎麼了?”
築城院椿後背一僵,顯然嚇了一跳,低着頭轉了過來:“我、我今天發了獎學金,做明天午飯便當的時候做多了點……就送給您了,碇先生!”
白色的家庭便當盒被捧到眼前,碇吟選沒有動,紫眸里映出築城院椿繃緊的臉。
走廊上的光線偏移了幾分。
“好吧,以後說話說明白點,我比較懶得做閱讀理解。”碇吟選慢吞吞地伸手接下,微表情看起來還是挺麻煩的,何況築城院椿一緊張就喜歡低頭,用頭髮遮住臉。
“我接受你的道歉。”
我接受你對當初自私的道歉,接受你曾懦弱過的事實,接受你悔不當初的現在。
並且,我原諒你。
他直接當著築城院椿的面開了盒蓋:“唔,沒想到你手藝很好啊。”
“嗯!”出乎意料的順利,少女驚喜地抬頭,嘴角上揚成笑容,“我之前只做給我朋友吃過,明也說很好吃!”
“這樣啊。”白髮青年歪了歪頭,“那我們也是朋友了?”
築城院椿眨眨眼,忽然紅了眼圈。
她用力點頭:“對不起……但,不是,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碇吟選和築城院椿是朋友的話。
椿就有了這輩子除今井明外的第二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