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逢
馬克思說，認識到實踐是一次飛躍。
唐秋生現在深以為然。
她原本覺得煉炭應該不是什麼複雜的事情。
現在看，應該的確不太複雜，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自己幹起來就複雜了。
廷尉任勞任怨地把炭裝在了爐子裏，然後繼續任勞任怨地問道，“下一步呢？”
唐秋生覺得自己抑鬱了。
“把土豆放在鐵網上就好了。”她說道，“想不到廷尉大人居然會煉炭的么？”
“從前在家長輩教的。”李斯坐了下來，擦了擦手，“雖然守倉庫能賺到幾個薄錢，但是畢竟不算寬裕，家裏還是得種塊田地的，修補房屋也好，這些瑣事都是自己動手的。”
我甚至參觀過您老人家的菜地，唐秋生表示，幸好不要門票，但是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如果仙人沒有別的需要幫忙的，那我先走了。”李斯畢恭畢敬地說，順便幫她把土豆在鐵網上放好了。
本來只是送個土豆的，現在連煉碳都指望人家了。
唐秋生低下頭，“那個，如果大人沒有要事的話，要不然一起吃一下嘗嘗。”她邀請道，試圖減輕幾分內心的愧疚。
李斯笑了一聲。
“受仙人恩惠許多，如今不過舉手之勞。”他說道，然後他行了個禮，轉身離開了。
“已經好了么？”當秦王來到別院的時候，看到這個少女拿着把扇子，認真地盯着爐子發獃。
“啊，”她如夢初醒般抖了一下，“快了。”
“勞動仙人了。”秦王說，在一邊坐了下來。
“不勞動不勞動。”少女做賊心虛地瘋狂擺手，“其實炭是廷尉大人弄的，網子也是他架上的。”
“我發現我好像對煉炭有某些誤解。”她誠實地說，“所以廷尉大人實在看不過去我還得找本書參考一下，就幫我處理了。”
秦王笑了笑。
古時候的夜是很黑的，因此天上的星星看的也很清楚，中間橫亘着一道燦爛的銀河，細碎的星星如砂糖一樣，沉甸甸地落在黑色的帷幕上。
唐秋生看着黑色的木炭里微微迸出的紅色火星，“不過我覺得我下回肯定可以。”她咕噥道，“好像的確也不是很難。”
“仙人大概已經很久不做這些世俗的事情了吧。”秦王說道。
唐秋生點了點頭，她倒是沒說謊，在她的時代里，會做飯絕對是美德，可以拿出來吹噓幾個小時的那種。
“大王也會煉炭嗎？”她問道。
秦王聞言吃了一驚，“大概是不會的。”他回答道。
“寡人年幼時雖在異鄉，但是也不至於自己打獵生活。”他說道。
少女點了點頭，“這樣啊，”然後她尖着手指，拽開了土豆焦裂的皮，一股濃郁的，澱粉的誘惑迸發了出來，她忍不住舔了舔舌頭，又咽了口口水。
“感覺會很好吃。”她說，然後伸出手，用筷子戳了戳，成功地一戳到底，還帶出了幾分沙，“應該相當完美。”
她掏出了一把粗鹽，給土豆簡單地調了調味，然後一下子將土豆一夾兩段，用麻布包了，遞給了秦王。
“我覺得應該不錯。”她認真地說，“就是可能有點燙。”
她抬起了殷切的眼睛，認真地，明亮地看着他。
他接了過來，的確很燙。
李斯並沒有說謊，他晚上的確有事。
他將木柴用水澆滅，然後用東西蓋了起來，準備再燒一爐炭。
“師兄真是富貴閑人，一把手都不伸的嗎？”李斯說道，找了把扇子，準備一會升起爐子來。
韓非在一步之遙的地方抱着手臂看着，“你來找我，不會只是說吃宵夜吧。”
“從前在蘭陵的時候，”李斯說，“我每次去找你，不就是為了宵夜。”
韓非沉默了一會，“我們這輩子也不會回蘭陵了。”
“不好說，”李斯說，“若是將來吞併了楚國，你我為何不可回蘭陵呢。”
韓非沒有回答，他抄着手站着，過了一會，他走了過來，幫忙把土豆放在了爐上。
“說起吞併天下，明明也是師兄的意思，但是每次說出來，師兄卻很不樂意的樣子。”李斯說，他將土豆擺齊了，又將蓋子蓋了。
“你明知道為什麼。”韓非說道。
“算了，我不找罵了，我就知道，你只是對那個年輕人溫和些罷了，對我還是老樣子。”李斯說，將蓋子挪了挪，對準了幾分，“我一點都不懷念被你教訓的體無完膚的日子。”
“你派的說客？”韓非簡短地問道，挑起了一根眉毛。
“不算。”李斯回答道，“是大王的意思，若不是大王的意思，我也斷不可能如此來見你。”
韓非坐了下來，看着炭火，“我就知道，在你心裏，我能排到八百位開外，除非你餓了，不會想起我來的。”
“我以為師兄要打聽那個年輕人的來歷呢。”李斯選擇顧左右而言他。
“我問了，你答么？”韓非反問道。
“不能。”李斯說。
韓非並沒有回答，臉上寫滿了，那不就完了么。
過了許久，韓非倒是說話了。
“先師和應侯。”他沒頭沒尾地說。
李斯已經懂了他的意思，“你想說，你要效法先師了，那麼希望我和應侯一樣知進退么。”
韓非點了點頭。
“其實，我想，應侯勉強得了個善終，不是因為他多麼知進退，而是因為他的君王長壽，他過世的時候，他的君上還活的好好的。”李斯撥弄着炭火說，“而其他秦相也並非不聰明，只是君王離開的時候，年紀還勝。”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記得應侯可是活的不太長。”韓非一針見血地說，“為了趕在君王前面，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其實也不怪一代君王一朝臣，”李斯說，“我想，如果不侍奉大王的話，就算是他的子嗣。”
“也不是滋味了是么？”韓非問道，“看來你倒是找到你決定效命一生的主君了。”
李斯點了點頭，“所以我人生的好壞都寄托在大王的身體上了。”
“先王的壽命來看，我還真的有點擔心他。”他慢慢地說。
“不談那麼遠的事情了。”韓非說，打斷了他的想法，“此來秦庭，本以為見不到你了。”
“為什麼會見不到呢？”李斯明知故問道。
韓非不想和他解釋什麼並抬起手，乾淨利落地在他的後腦抽了一下。
然後兩個人從中間分開了一塊土豆，裝模作樣地互相敬了一下，各自咬了一口，同時冒出了一個念頭。
真特么的燙。
在燙帶來的痛覺過後，一股香甜的醇厚的回味涌了上來，如果非得要找一個詞彙來形容這種感覺，那就是，紮實。
切切實實澱粉帶來的紮實，吃下去會感到飽腹的紮實，人們求生欲本身化作的食慾得到滿足的那種紮實。
這種紮實往往會帶來幸福感。
來時已經用過了晚飯，斷不可能是飢不擇食。
但是秦王還是感到了某種莫名的，想要多吃一口的衝動。
他順從自己的心意，再咬了一口。
滾燙的，紮實的感覺，從食道一直滾到胃裏，似乎一切的煩惱都和此時此刻沒有關係了，這個時候，他是吃飽了的，也是滿足了的。
少女坐在爐子的另一端，她滿意地眯起了眼睛，對自己的作品表現出來了十二分的滿意。
“還挺好吃的，果然炭火烤東西就是好吃。”她小聲地議論着。
月亮升了上來，掛在了中天之上，白色的光華撒了下來，將她的臉照的很明亮，就像某種饜足的小動物一樣，她細密地發表着對食物的見解。
“所以說，只要人不生病，並且吃飽了，一般就會感到很快樂。”她輕聲說，“如果說，在這樣荒蕪的世界上，有人可以許諾做到這點的話，估計會有很多人巴不得自己也成為這個國家的一員吧。”
“除了土豆之外，我倒是還有別的，還都挺高產的，可以搭配着種。”她小聲地說，“反正，一天到晚吃一模一樣的太無聊了。”
“仙人還有別的作物么？”秦王詢問道。
“嗯，有啊。”唐秋生誠實地說，“但是土豆不是還需要一段時間推廣和適應么。”
“到時候我的確還有別的。”她說，“比方說玉米，辣椒，什麼的。”
她準備的最豐富的就是種子了。
“如果大家都吃飽了，就可以抓他們去上學了。”唐秋生含混地說。
“仙人這麼希望所有人都去上學么？”秦王問道。
少女偏着頭想了想，“是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她說，似乎在思索着什麼，“人只有讀過書，很多事情才能勝任吧。”
“就像是，沒練過的兵，就不如老兵能殺敵，”她又掰開了一塊土豆，“大王覺得呢。”
“若是都有餘力，當然是進過學的好。”秦王回答道，“可以讓他們識文斷字，以後的法令也好，政令也好，都好推行了。”
“要是人人都能識文斷字的話，很多事做起來就方便多了。”唐秋生說，“不過那應該是以後的事情了吧，就是突然想到了。”
她並沒有規規矩矩地跽坐着，因為她實在坐不住，所以她只是抱着腿，把下巴放在了膝蓋上。
秦王早已默許了這種失禮。
年輕的秦王拿起了一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半杯。
月亮亮堂堂地倒映在杯子裏，隨着他的手動了動，月亮破碎了，然後又恢復如初了。
這個時候，就不要想那麼多了，他在心裏鬆了口氣。
他聽到了少女朦朦朧朧的聲音，“說起來大王還真是精力好呢，我熬夜的確不行。”
“不過熬夜熬多了對身體不好的。”她直起了身體，鄭重其事地說，“人還是應該早睡早起，規律飲食，放空心情，不給自己太大壓力。”
“最好還要每天鍛煉。”她豎起了另一根手指，“呼吸新鮮空氣，每坐半個時辰就起來活動一刻鐘。”
“每忙碌工作一段時間，就出門溜達溜達，換換空氣，也轉換一下心情。”
“而且什麼仙丹之類的都沒有什麼用處的，越吃越不舒服，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搞中毒。”
“反正我就是這麼成仙。”似乎是看到了秦王一副摸不着頭腦的樣子，她決定補充一下，“親測有效。”
年輕的秦王愣了一下，似乎被這種朦朧的氣氛放鬆了，他露出了幾分這個年紀的人有的輕快來，“真的么？”
“騙你是小狗了。”少女伸出了一根小指，搖晃了一下，“要不然，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