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燒肉
網戀時對方形象模糊,對她來說,僅是個說得上話的人。
她是個高壓鍋,需打開氣閥,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她剛允許對方摸到她的氣閥(僅指約定見面這碼事),對方已掀開鍋蓋拿起筷子,作出了品嘗食物的準備。
她沒懂話題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麥當勞的白色桌面膩着一層洗不掉的油,邊沿放着玫瑰與喝空捏扁的豆漿杯,還有兩雙女人的手,各自交叉着,乍一看像是談判。
一雙骨節分明,手背刺青猙獰,猶如活物,血管紋路微微凸出。屬於那個網名叫“故辭”的人。
另一雙從手腕到指尖都只有柔潤的弧度,連帶美甲,通體一色,輪廓一體,像古希臘的胖雕塑,像蒙娜麗莎,被她厭惡的她自己的手。
對方左手握着右手,過了一會兒,右手握着左手,攥着手指,又去摸着手腕,兩隻手像坐立難安的調皮學生,難以安靜片刻,最後試探着伸過來,想按在她手背上,又收了回去,蜷起手指。
她也想好了自己的說辭,決定坦誠:“其實我也很意外,因為你的聲音比較低,我以為……”
接下來的話,應該能懂吧?能懂吧?她怕話說得太直白,拿刀的就成了自己,捅對方一下,她不喜歡。她不喜歡傷害與冒犯別人,性格如身材一樣圓潤。因此她被誤解是個冷漠的人,正如她體重根本沒過百,卻要被誤解為有一百二十斤,誤解,被誤解是她的底色。話語點到為止,就讓對方誤會去吧,她不會說得直接。
對方眨了眨眼:“以為我是鐵T?會救火的那種?短頭髮的自稱‘爺’的?”
什麼意思?這又是什麼意思?
明明薄肩個高臉型瘦削的人容易被認為是高智商而敏感的人,對方很顯然就是這清冷的長相,卻像條遲鈍的笨狗,只要不點透,就還沉浸在自己的傻世界裏自說自話,她聽不懂!
“不是,我……”焦躁從腳底泛起,她迫切地想給對方解釋清楚自己把她當做男的了,這一切是一場自欺欺人的誤會,現在大家各自離開不要浪費時間。
對方又眨了下眼睛:“我以前是那樣的,我還小的時候不是很懂,我以為喜歡女的就得變成男的,寸頭和裹胸什麼的,我也都試過,喏,你看,我初中就這樣,還挺社會青年的。”
救命,別把手機遞過來,別讓我看你的初中照片。她絕望地想着。
走不了了,一旦話題聊得深入起來,她再回到原點說“我以為你是男的”就會無比怪異,她就會莫名其妙地被誤解為一個女同性戀。
還是看了,照片里一個剃着圓寸的女的對着鏡頭豎中指,中指上的紋身清晰可見。
關係未免過於親近,剛見面不到五分鐘就看了對方初中的黑歷史。
怎麼辦?她如坐針氈,眼角餘光開始尋找廁所,卻看見洗手間門口立着牌子:洗手間維修中,勿入。
故辭的聲音在耳邊飄蕩:“但嗓子,嗓子這個事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聽……我和你聊天的時候不太開麥就是因為覺得自己聲音很難聽,因為很多人都是聲控嘛,覺得聲音很難聽就立馬下頭了……現實生活裏面別人熟悉了,就覺得我還好,但網上我一說話就讓對方很幻滅,我也是第一次跟人網戀,還是挺緊張的,謝謝你沒嫌棄我的聲音……長相,嗯……我本來還是挺,挺自信的,出門化了個全妝,嗯……”
別再說了,求求你別再說了,走不了了。她心如死灰地想,現在必須要接對方的話茬了。
“很好看。”她說。
對方的眼睛裏開了燈,她幾乎聽得見砰砰兩聲,那雙眼睛目光灼灼盯着她,她意識到自己還得補半句,於是說:“是我喜歡的長相類型。”
對方的臉又紅了,她忽然察覺到好像這樣說不對勁,對方是個同性戀,她說了讓人誤會的話了。
她天人交戰,舌頭與大腦交鋒,思來想去,眼下處境如絲包裹,她不好體面地離開。
然後交換了彼此的真實姓名,故辭的真名叫顧一辭,連名字都該死的利落。
她不情不願,張開口,沒辦法從自己嘴裏吐出真名,過於痛恨自己那個像是從男作者寫的龍傲天小說里批發出來的女主的名字。
拿出手機,寫在備忘錄,給對方伸過去。
沈雪柔。
顧一辭伸長了脖子看,像是要鑽進屏幕里似的,把這三個字牢牢記住了,莊重地喊了她一聲:“沈雪柔。”
她雞皮疙瘩乍起,條件反射地拿出了對新同事的話術:“啊哈哈這個名字其實我都不太用,大家都叫我Lucy的。”
美甲師Lucy,在店鋪的某點評預約頁面擁有96%的好評率。
顧一辭點了點頭:“但是感覺叫真名更有儀式感。”
“行。”她沒有再堅持。
她痛恨自己的名字,容貌,身高,身材,和隨之而來的一切,搭配起來那樣合適,但都是她不喜歡的類型。
她喜歡相反的自己,她希望有一面鏡子能夠通向相反的世界,好有一個很颯的名字與利落的長相,而不是現在這樣軟膩。
打掃的阿姨拖着長長的拖把走過來,往這邊看了一眼。
她想要立即把桌上的玫瑰扔到什麼角落去。
不要誤會,她並不是來和女人約會的。
但念頭轉瞬即逝,她壓下了,被誤會的時候還少嗎?她也沒有把玫瑰拿在手裏,誰能因為一束玫瑰就揣測兩個女生是情侶關係?
顧一辭眼睛明亮,但又思索片刻,還是說:“其實我一直都想來見你,我也離得不是很遠,到這兒地鐵三十分鐘,不用換乘。你也不要覺得見了面就怎樣……我,也覺得我們雖然相處得很好,在網上也無話不說,但是已經見面,你可以當做重新認識我,進度不用很快,我自己也有點……有點慌,我也是第一次跟網友……嗯……”
對方好像也語言紊亂了,前言不搭后語起來,咕噥了一下,才恢復了正常:“你吃點什麼嗎?我不太想吃麥當勞,我們出去吃吧。”
這樣很好。她立即說:“我請你吧,你想吃什麼?”
吃飯是很好的脫身條件,吃完飯她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先行離開。
顧一辭很自然地起身扣大衣的紐扣,把桌上豆漿杯一攥,扔進手裏的膠袋裡:“不要你請,走吧,先逛一逛,我還沒來過這邊。”
桌上還剩的那束玫瑰孤零零地躺着,顧一辭看看玫瑰,又看看她。
她從來不會讓別人下不來台,她不是硬心腸的人,只好拿起來,那比手臂略長一點的花束僅需一隻胳膊就可以勾住,怪不得可以藏在大衣下面。
捧着玫瑰走在路上,四面八方,目光向她襲來。
顧一辭走在前面,瘦削的身影,她羨慕這種身材,錯後半步打量,個子高一分就會多出一分的氣勢,而瘦一分就會多出一分的智慧。
她有些嫉妒。
對方在十字路口回頭等她,紅燈變綠,她小跑幾步追上。
吃飯,點了一個酸蘿蔔炒雞,一個清炒茼蒿,面對面坐下,顧一辭說:“感覺吃不飽,再來個葷的吧。”
她心裏默默地想:紅燒肉。
但她這樣個子嬌小的女生出來吃飯,點紅燒肉這樣紮實的硬菜的並不很多,占肚子又肥膩易胖,看起來也不甚雅觀,而且時興葷菜很多,辣味佔據主流,輪不上紅燒肉這種老派菜上桌。
從孜然羊排翻到水煮肉片,再從咖喱燉雞翻回清炒蝦仁。
感覺蝦仁合適,看起來清爽,適合女生,擺盤也好看。
她心裏默默地想,顧一辭卻慢慢合上菜單遞給她。
“你點就好。”她推開,顧一辭笑了下:“沒有特別想吃的。”
“那就不點了,吃不了。”
顧一辭還是決定堅守吃飯要點人數+1的菜的規矩,翻開菜單。
她看見顧一辭的細長的手指卡在其中一頁,來回翻閱,路過那頁幾次都停留了一下。
她抬手按住那頁,看見左邊是燉肘子,右邊是紅燒肉。
顧一辭立即說:“中午就吃紅燒肉有點膩,感覺,不太吃得了……我們點個蝦仁吧。”
“紅燒肉吧。”她說。
顧一辭還在偽裝:“嗯你喜歡的話那就……也行。”
她也在給紅燒肉找借口,大家都喜歡紅燒肉,但總要找個借口才能允許它上桌,好像它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得有硬菜。”她勉強扯了個借口。
“是,感覺嗯,也不辣,挺好的。”顧一辭也找了借口,合上菜單,紅燒肉被蓋上了准許上桌的許可。
服務員一走,顧一辭老實交代了:“我其實很愛吃肉……沒有肉不行的那種,但,我最近在減肥,就……今天機會難得,稍微放縱一下。”
“減肥?你不胖啊。”她不能理解,自己減肥情有可原,生來圓潤就要多吃苦才會顯瘦。對方這副骨架天生的瘦子樣,減哪門子肥?也有這種苦惱?
“我骨架比較大,今天其實穿得少不太看得出來,但如果穿羽絨服,裏面再穿毛衣,然後戴上圍巾,就會像一頭熊……”顧一辭在身上比劃了一下,又像熊似的假裝咆哮了一聲,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搖搖頭,起來脫掉大衣在臂彎疊了,米色的打底衫勾出薄而挺拔的輪廓,脊背骨頭形狀明顯,像趴在背上的蝴蝶。
她打量顧一辭,服務員陸續送來熱水毛巾。對面的女同性戀要了一根皮筋,叼着攏起頭髮,扎在腦後,然後挽起袖子燙洗碗筷,又伸手拿她的。
“我自己來。”
顧一辭鬆手,兩手局促地放在桌子下,不敢直視她似的垂眼微笑,過一會兒像是想到了什麼,嘴角不斷上揚,然後克制地抿住,再慌裏慌張地抬頭看她。
對方好緊張。
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醞釀著吃到一半就因工作離開的說辭,但對方心情忐忑,滿懷期待,醞釀的說辭就噼里啪啦地順着袖子流下去了。
直到上菜,兩個人都保持着一種尷尬又曖昧的沉默。
紅燒肉在碩大的盤子裏顫巍巍,醬汁粘稠地從皮上流下,她自動忽略另一道雞片浸在泡椒與酸蘿蔔中的刺激辛香。
十二塊麻將塊大小的紅燒肉聚成梅花狀,皮肉輕顫,香氣攻城略地,直逼大腦。
待會兒再說吧。
她端起米飯,伸出筷子,用筷尖割開一塊紅燒肉,蘸了盤底的肉汁,刮到米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