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戀有風險
一口米飯下肚,一股踏實的暖流順着食管流進胃裏。
因出門前的紅燒肉與外賣產生的不快煙消雲散。
她吃東西表情嚴肅,抿着唇細緻品嘗,眼神獃滯,已經進入另一個次元。
對面抬着筷子,先在雞片與茼蒿上兜兜轉轉,才剋制地伸到紅燒肉的盤子中。
十二塊紅燒肉只剩七塊,沿着一條直線分為兩組,這邊只剩一塊,那邊六塊紋絲未動。
她抬眼,對方微微笑,把筷子錯開,又夾起酸辣的雞片放進碗裏,示意將自己那六塊也讓給她。
她吃完自己的那一塊,筷子終於轉移陣地,象徵性地挑了幾根茼蒿放進碗裏,感覺胃沉甸甸的,已經快要吃飽了。
但顧一辭顯然沒有吃飽。
沒吃飽的人在飯桌上有種不知足的落寞,像失明的人伸出盲杖,筷子在桌上流連,最後不情不願地落在一些“勉強可吃”的東西上面,然後食物落入胃袋,只是果腹,卻不能算是飽足,金魚似的不知道饑飽的餓着,最後勉強落筷。
雞片滑嫩入味,茼蒿清新脆爽,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難吃,但在紅燒肉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她打量顧一辭,輕輕吸一口氣,把吃飽的感覺壓下去,慢慢地伸向其他的菜。
三個盤子,在筷子的交鋒中劃出楚河漢界,只吃面前的這一半,規規矩矩,紅燒肉的戰場已經鳴金收兵,她不再看。
顧一辭謙讓:“喜歡就再吃點,不用數得那麼清楚。”
她端着碗,夾着雞片:“什麼?”
顧一辭:“沒什麼。”
對方終於吃下第一塊紅燒肉,不是配米飯吃的,是迫不及待般直接填進嘴裏,品嘗肥瘦相間的葷味,雖然有些冷了但絲毫不會影響其味道。
她終於在顧一辭臉上看見了飽的徵兆,象徵性地又挑了幾筷子菜,抿了口沒什麼味道的檸檬水,放下筷子。
她比對方稍早片刻,又不妨礙對方吃飽,正是脫身好時機。
拿起手機,開始表演“我忽然要回去加一個班好煩啊”的戲碼,剛解鎖手機準備把臉一皺,顧一辭就蹭一下站了起來:“我去結賬。”
什麼意思?吃你的吧你結什麼賬你不是沒吃飽嗎!
她也反應很快,站起來:“我去結。”
顧一辭已經着急地抬手招呼服務員,她迫於無奈只能和對方拉拉扯扯,按下對方的手機,舉起自己的,好像親戚逢場作戲,撕吧得很不體面,拽着手臂扯着肩膀,誰沒爭取到付賬誰就輸了戰爭。
最後她落敗,顧一辭身高優勢,把手機先扣一步。
付完賬,桌上殘羹冷炙,紅燒肉僅剩三塊,顧一辭的米飯還剩一半。
顧一辭臉上有種介於吃飽和沒吃飽之間的平靜,在她看來這人臉上也有種疲倦,疲倦感讓顧一辭顏值又加一分,這一分轉瞬即逝,顧一辭又變得積極起來:“沒有讓你請我的道理,一百來塊錢,別轉我哈。”
“一百塊就不是錢嗎?”她說。
顧一辭只是笑:“請你的嘛。”
又錯失脫身良機,但她也算平靜,吃完飯是個分別的好時間。
顧一辭也處於緊張之中,並未率先說出下一步計劃,面基透出即將結束的信號,她看了下手機,終於吐出分別的話:“那我就不轉你了,你要在附近轉轉嗎?還是回去?我給你打車吧。”
得,沒來得及把誤會說了,算了,忽然提起這茬也不合適,回去之後把好友刪除就沒事了,有緣無分,知趣的人不會一直糾纏。
顧一辭說:“哦,你有工作要忙是不是?我自己回去就行,我正好在附近轉轉。”
“嗯,好。”
好,說完這句她就可以保持沉默,從四樓的電動扶梯下去,然後在門口再客氣一輪,今天就可以結束了!
然而電動扶梯變得很慢,總共三道,足夠顧一辭再多說些話:“這家的紅燒肉還是蠻好吃的,我看你很喜歡。”
“是挺好吃的。”她應對。
“其實我也很會做紅燒肉……”
什麼意思?她心中警鈴大作。
“我感覺我做得跟店裏也沒有差很多,我還挺會做飯的,比較,比較會照顧人……”終於到三樓,顧一辭開始了自我推銷,說自己很有一些做飯的手藝,尤其是家傳的紅燒肉技法更是她自信的項目。
她不知道怎麼回復,心裏跟着顧一辭介紹的做法想了下家裏做的紅燒肉,陡然想起自己鍋里漚出的那一汪乾巴巴的黑肉塊,表情冷峻。
到了二樓,顧一辭退後半步,讓她走在前面,方便自己繼續說:“也有我不會做的,你要是想吃可以跟我說,我都能學。”
已經開始過日子了?
對方這樣介紹了些居家實用賢妻良母好技能,簡直是把“適婚”二字掛在脖子上。
問題是,她是直女呀,好不容易在短視頻的熏陶下懂了些TP之類的基礎概念(甚至還分不清楚),就要面對實測題了,一個女同性戀這麼自我介紹是什麼意思?是告白,還是請求同居?還是單純只是她們流行的小情趣或者什麼梗?
這話她沒辦法接,難道要在分別的勝利時機煞風景地回到最開始的問題:“我以為你是男的才和你見面”?
終於艱難到了一樓,路過珠寶黃金櫃枱,顧一辭忽然說:“要買對戒嗎?”
她回過頭,抓住了顧一辭的袖子,想要沉默地把人拽到門口,快進到分別這一步。
但顧一辭卻被她這一抓給慌了神,急急忙忙地說:“沒事,就是一般的對戒就……等以後我再給你買貴的就——”
“我不能理解,”她終於忍不住了,鬆開顧一辭的袖子,回過頭,“你別太犯傻了”一句話含在嘴裏硬咽回去,怕自己說得太傷人,一句話咽回去反芻了好幾次,說出來已經面目全非,“我覺得我們的關係還沒到可以買對戒的地步……就是,我們今天才見面,你又是買花,給我拖椅子,請客,說以後給我做飯,現在要買對戒……我們應該不是在相親吧?”
顧一辭有些無措,抿了下嘴唇:“但我們,不是已經就……在交往了么?”
“網戀是網戀,朋友,就——”
她簡直想把網戀那句話咽回去,她不想承認自己跟個女的網戀,但自己手裏確實還拿着對方送的玫瑰花,硬着頭皮說下去了,“網戀有風險,你得提防詐騙……你得,你得更有邊——更有警惕性,不能這麼一上來就對別人獻殷勤。”
“我不是獻殷勤,我就是想對你好……我就是單純喜歡就想給你花錢,很正常的嘛……作為一個1嘛,雖然我們只是網上認識但我真的很喜歡——”
什麼1不1的快閉嘴吧。
她拔高聲音岔開話題嗆顧一辭:“你不是愛吃肉么?紅燒肉吃了幾塊啊?”
顧一辭把手插進兜里,肩膀微微一縮:“什麼?我吃了呀,我吃了四塊。”
“記得挺清楚。”她覺得這話不能再說得太明顯了,拿着玫瑰花束像揮舞棒球棍,雄赳赳地轉身往門外走。
喜歡紅燒肉又不敢點,點了也不敢吃,吃到一半非要逞能站起來結賬,最後還念念不舍,黏黏糊糊的性子,白瞎了那張很利落的臉。
顧一辭跟在後頭,張了好幾次口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她往地鐵口走,顧一辭在後頭追,終於追上了,拽住她袖子,又一句話也不說。
真黏糊……她只能把那句分別的話說出來:“好了,你記住警惕陌生人就行了,我回去上班就先走了。”
“你不是陌生人……”顧一辭說。
“網友,警惕網友。”她從善如流地打補丁,只求快點脫身。
“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我們關係很好了,在網上我覺得……你不是普通網友,不是陌生人……我是真的想對你好才花錢的,我沒有別的意思。”顧一辭察覺到她抗拒,慢慢鬆手,又縮着肩膀把手插進兜里。
“我也沒說什麼吧,我只是不喜歡擰巴,如果你喜歡吃肉就吃,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你非要擰着說假裝是讓給我,最後肉就只能浪費。大家都上班了,哪怕紅燒肉賣88也不至於買不起,沒必要,讓人看着難受。我網上可能懶得打字所以沒顯出來,我其實說話很直……”
顧一辭沒有說話。
沈雪柔頓了一下,還是把“以為對方是男的”這個部分咽回去了,嘆了一口氣:“我跟你見面不太自在,你好像帶了份你很會照顧人的簡歷過來的,照顧人這一點是挺好,但我覺得有點假。”
完了,還是說得太直了,她暗自咬了下舌尖,重新編排剩下的話,但覺得再說也沒意思,對方會被她打擊到,她回去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刪好友了。
儘管這也不是她的本意……
語速飛快地往外吐自己的台詞:“我先走了,這附近玩的地方還挺多,抱歉讓你一個人玩了,拜拜。”
顧一辭又拽住了她的衣服。
但只是拽了一下就鬆手,慌亂地塞進衣兜里,手在兜里亂擺,人低頭看腳尖,很快抬起頭,用那張很冷感的臉憋出一句勇敢的話:“下次,給你帶我做的紅燒肉。”
不要有下次了。她想。
但顧一辭已經盯着她等回答了,“再說吧”三個字在舌尖壓得有點疼,她咬碎了,拼湊出一個字。
“行。”
畢竟是紅燒肉。跟店裏不分伯仲還真敢說,吃了要是貨不對板是不是能打12315投訴啊。